“你妈那个时候人很标致,又风流,在酒店里头工作,酒店哪是什么好地方,她从小就不听话,她自己说的,他们一家子几个姐妹,无论做了什么事情,她老汉儿总是要打她,她要没错她老汉儿会打她吗?其他兄弟姐妹都不挨打,就她一个挨打,想也知道是她不听话,这还是她个人摆①的。”
“她还跟你说这些事情?”我有些惊奇,一般来说这些事情都是不能够跟人讲的,我没有想到我妈竟然会那样大方。
“那是,你们现在日子好过了,不晓得我们以前,我们以前穷的很,有啥?啥也没有,你那祖祖②又是个偏心的,你爷爷是老二,这个排行又不长又不小,给他分了个屋子,还是个漏风的,我跟你爷爷结婚的时候,连个胶鞋都没有,还是借的别人的胶鞋穿,那胶鞋还小,我脚趾拇露在外边,后来肿了整整几天……就这样我们都把家给兴起来了。”奶奶说到这里也有几分唏嘘,她这一辈子实在不容易,风风雨雨都经历过,到了晚年还要来这医院陪害了病的儿媳妇,我听了都有些难受。
我有一塔没一搭地跟奶奶聊着天。
“在我读书的时候,我刚去一个班,你不是托关系给我换了个班,我当时对同学们并不熟悉,我就不怎么说话,有个男生主动找我说话,我很开心,可是后来他却传我的谣言,弄得我不舒服,我没有掩饰我对他的讨厌,不知怎么回事,他就开始骂我,骂了一年多。”
我小时候并不十分好看,也不爱打扮自己,甚至不太注重个人卫生,后来才渐渐改了。小时候跟着一些小伙伴到处乱跑,那些小孩子也都不太注重卫生,感冒流鼻涕了把鼻涕直接吸回嘴里的也不是没有,我现在想想还觉得十分震惊,很难以接受。
那人骂我丑,我也曾端详过我的面容,五官端正,眼睛是眼睛,眉毛是眉毛。我以前闹着说自己不好看长得丑的时候,我奶奶总说你哪里丑,有鼻子有眼就是好看,我听着想笑,这世上哪里有人是没鼻子没眼的?奶奶也笑了,说这世上的人都好看,大家都各有各的好看。
我被哄得眉开眼笑,但是也知道她是在宽慰我,我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能够算好看,但也不丑。我眼睛不大,没有神,还戴着眼镜,但是我眉毛生得好,细而长。我鼻梁不够高挺,我嘴唇不够红,甚至因为不抹唇油的缘故总是起皮,但是我头发黑而粗,手脚大而厚。我有这样多的缺点,却也有同等多的优点。我从前总觉得自己生得不好看,又太丰满,不如其他人苗条,我说其实这很正常,人与人不一样,但是又控制不住自己也觉得自己丑。
我的那个同学自然是好看的,或者说,只要不是我自己,旁人只要生得不丑,我就觉得赏心悦目,好看极了。他人挺好看,写字也好看,我很羡慕写字写的好看的人,我跟人说我讨厌他,旁人都很讶异:那人生得那样好看,你怎的讨厌他呢?
我心想,我怎么就不能讨厌他呢?
“那是那个人不成。”奶奶一句话就定了性,“怎么这样做,以后哪个人敢跟他相处?这种人都没得人想跟他开亲。”
“做人还是要跟你爷爷学,你爷爷多老实多良善一个人,他小的时候看到有人落在水里他都跳下去救人,我们一家人都是良善人,跟你妈那一屋子人不同,以前说你要好好念书,你也不想听,现在书读完了你也耍不成了,去广东给找些事做,不要手脚不麻利又死活不开腔。”奶奶说完转过身又从包里拿出几张纸来,“这都是你妈生病的那些证明,以后这些东西还要给你保管,你妈有病生了你没有养你,你也不可以埋怨她,她没得这个能耐,钱不会缺你的,我们也不需要你赚多少钱,以后耍个男朋友成一家人就是了。”
奶奶说着说着又怀念起从前的日子,“那时候我才十八岁,跟你爷爷开了亲,你以为你爷爷有现在体面?那没有,他长得不好看的很,人又干又黑,他给你姑开家长会人家同学都要说你爷爷来了,弄的你姑没面子,后来日子好过了他才在脸上弄这些粉。”奶奶抹了一把脸,却只摸到脸上的皱纹,她又放下那粗短的手。
我眼睛扫过去,她那从前鲜艳的酒红色头发也迅速褪了色,只余一抹灰黑。灰色夹杂着白色,我说她白头发好多,她说她已尽力往上梳了,这样白发看起来不多。
我还记得我以前写作文时说奶奶有一头酒红色的卷发,我那老师笑着问我,你奶奶难不成妖怪,怎么还有一头酒红色的头发,我说那是她染的,老师又说那也该说是染了一头酒红色的卷发,而不是长了一头。但如今她那头酒红色的卷发已经褪了色,那颜色不再鲜艳,而是更灰更暗,像是染上了不可磨灭的颓败之色。
我忽然惶恐起来。
“我想把这玩意儿染成绿的。”③
“绿的多不好看,像个妖怪。”
她不知道我说这话是在做什么,却也知道我不会去染头发,我在她眼里一向听话,从不惹是生非。
“我总是想染个发,这样看起来新鲜些,那些红色绿色虽然不好看,但是一眼就能看到。”
“你去街上裸奔一圈不仅能被看到还能让所有人都记住你。”奶奶瞪眼。
“哈,那倒也不必。”
我们又各自不说话了。
我与她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疏远的,小时候我一有什么事情马上是要跟她讲的,现在呢,可能跟随便一个人说了也不会考虑跟她说。好像在她还没有注意到的时候,我就这样偷偷长大了。
小的时候我妈在广东做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别人都说她是鸡婆,鸡婆就是那些出来卖的人。鸡婆通常会浓妆艳抹,再喷上些廉价的香味,那味道总是刺鼻。
我爷爷是做出租房子的生意的,他收房租时偶尔会带上我,有些人做这生意也不隐瞒,就这样大大方方的做,但是这事明面上肯定是不被承认的,也是不被允许的,因着这事,我们那栋楼还被封过几次。派出所的人贴了封条,我觉得很丢脸,完全搞不懂她们那些人怎么出来做这些事情。
我妈她做没做这些事情我不晓得,无风不起浪,应该是有吧。我现在想起来只是觉得陌生,她的面容在我脑海里逐渐模糊,她曾经做的那些错事我也只是当故事在听,只是他们偶尔提起她的叛逆,她的疯狂,我竟会生出同病相怜的感觉。
但是我不愿意放纵自己沉沦到底。
“凤儿,把你那充电的给我拿过来一下。”
“哦,好的。”
她忽地扑过来,将那充电宝打落在地,嘴里头念念有词道:“叫你抢娃儿东西,打你,打你。”
我与奶奶都被吓了一跳,我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充电宝,那是爷爷一早拿了过来给我的。
我冷冷看她一眼,笑道:“这哪里是我的,这都是婆婆拿钱买的,就是你这么多年吃喝,也都是婆婆给你出的钱,你娘家人给了你哪怕一分钱东西没得?”
她登时愣在原地,而我也不愿多说。
奶奶这时候拿过充电宝,仍旧心有余悸,“你说她这样子,还晓得你这充电宝是你的,而不是我的,但她怎么不晓得你所有东西都是我给你买的?”
是了,不仅我身上穿的这些东西没一件是我的,就是我妈她这些年的吃穿用度也都是我奶奶在管。
“她不是不懂,也不是不知道。”
“那是因为什么?”奶奶追问我。
“谁知道呢?”
或许只是因为不愿意面对现实吧。
我看向窗外,老树枯枝上的叶子已经掉光了,只剩下零星几个枯黄色落寞的挂着,像一个垂死的老人一般,孤零零的坐在那儿等待着死亡。
曾几何时,有人跟我说:“我要跳楼。”
我说:“你跳吧。”
“你不拦着我?”
“不拦着。”
实话说,我没有敲锣打鼓庆祝又有个人要跳楼已经算顶有良心的了,这无聊的生活缺少调味料,有人愿意当调味料丰富街坊领居的日常生活,当然是极好的。
可我不愿意成为娱乐别人的调味剂。
①意思就是是她自己说的。摆是说的意思,个人是自己的意思。有句话叫做摆龙门阵,就是这个摆。
②太爷爷的意思。
③电视剧《家有儿女》里面的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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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摆龙门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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