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进闻言一顿,像被提醒了一般忙抓起电话拨出去,“把黎总工生前没画完的图纸和手写的封存资料全部装好在楼下等我。”
他挂了电话,脸上浮现一抹喜色,“我怎么糊涂了,图南正好在这里,她可以把黎总工未完成的事情做完啊!走走走,回去找她。”
凌峥嵘蹙眉,一把按住刘文进收拾的文件上,目光灼灼看着他,“你怎么确定这不是敌特设计的一环?黎总工这么多年都没出事,孟博士一回来他就遭遇车祸,还这样巧,孟博士也懂枪械制造。刘师长你该知道的,这批枪一旦制造出来,是要发给一线作战士兵的手上,在战场上枪就是战士的生命,你在没有确定孟博士底细的情况下,怎么敢把这些人命交到她的手上?”
刘文进负手渡步,来回穿梭在窗格切割出的光与暗中。时钟滴滴答答走了一小格后他忽然抬起眼看向凌峥嵘,神色认真肯定,口气坚决,“峥嵘,你有这样警惕心我非常欣慰,你既没有被美色所惑,也没有被她的悲惨打动,你心智坚决,弥足珍贵。但我要跟你说的是涉密内容,希望你听过就忘。”
“首先,对这批枪械升级改造不止是针对52,还有半自动步-枪,这批枪械也不止是我们自己换装,还涉及第三世界国,国与国之间的贸易不单单是经济问题,伴生的是政治博弈。”刘文进语速很快,似乎不想在这上面多费唇舌去解释,“其次,枪械图纸从定稿到进厂,再到数据反馈试验,都不是哪一个人能决定的,其中环节很多,想要做手脚并不容易。”
他轻叹口气,不无厌烦道:“尤其现在时间很紧张,国家的确不止这一位枪械方面的专家,但层层报告调度,还需要配合专家的工作安排,更不提其中关节颇多,有心人稍稍按一下,拖一拖,这件事就办不成了。”
“再者,这件事是我主动提及的,又关图南什么事?这不是她份内的事,她还未必肯接呢。毕竟最后图出来了,署名还是咱们黎总工,她又落着什么好了?”
刘文进把包一拿夹在腋下就要出门,凌峥嵘沉默地尾随在后。
他抬眼看了看天,天空是这样湛蓝如洗,阳光是这样耀眼刺目,风亦和煦,一派普世安泰的模样,唯独那个少女,她独自蜷缩在拉紧了窗帘的房间里,在阴暗中苟延残喘。
凌峥嵘忽然想起一句诗,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难怪自己生了恻隐之心,他想,她的灵魂生就高贵,是以她的落魄才更叫人动容。因为她不必如此的,她本有更好选择的,但此刻她站在这片土地上,这种热忱,勇毅和胆魄,无一不令人肃然起敬。
而正是如此,凌峥嵘才更惧怕薄纱下的真相,他怕刺破面纱后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是同以往那般为了钱财不惜以□□获取信任的克勃格的乌鸦。
思绪转得快,刘文进的脚步更快,当他们站在房内时,孟图南正蒙着眼坐在靠窗的沙发上写写画画,手边是那本装帧精美的《图枪军械草编》。
她对开门声充耳不闻,周身是癫狂又压抑的暴乱气息。
刘文进率先开口,粗粗将黎总工不幸遇难的事说了,但少女一字不发,室内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好半晌刘文进又道:“这件事于公于私,都是我的责任。你不愿意接手也是人之常情,唉,是我不识趣,给你带来为难了。”
“我叫你找的人呢?”少女蓦然开口,却叫刘文进呼吸一紧,脸色几变,还是硬着头皮凑了过去,然后压低声音回道:“图南,你这要求伯伯很为难。”
少女冷笑一声,“的确为难。”
一语双关,刘文进顿时语塞。少女没了耐心,转身欲走,刘文进忙道:“给我几天时间,我把他们四个带来见你。但这图纸的事真的耽误不得,我们正在建立新的外交秩序,第三国是打先锋,这单买卖绝对不能搞砸了。”
两人窃窃私语落在面色各异的众人眼里,便是不同的想法。
孟图南忽然道:“改造图纸完成到哪一步了?”
刘文进大喜,忙不迭从箱子里翻出一张总平图出来想要指给她看,却发现少女白纱覆眼,他又改口道:“就差收尾出图了。”
少女扶着沙发扶手起身,手里松松地拎着那本书,赤着脚一步一步缓慢地走过来,墨泼般的长发散在周身,那样纤细的身子和清冷的气质,好似她每走一步,都朝着羽化升仙的祭台在迈进。
众人屏气凝神看着她,看到她蹲下身子将《图枪军械草编》翻到最后的名录页后摊开在地,她葱白没有血色的手指尖按在姓名那一列,一个一个地往下滑,轻声问道:“你说的黎总工叫什么名字?”
刘文进恍然大悟,忙蹲下来看着那些名字,很快从中找到了黎宓清三个字,他略有些激动,叠声笑道:“在这里,倒数第二个,黎宓清。”
凌峥嵘垂眸去看,的确,黎宓清三个字印在倒数第二,排在一个叫盛夏的名字上面。
少女歪着头似是在沉思,嘴角微微扬了起一个浅淡的弧度,似是笑了,又好像没有。“是他。”
刘文进和凌峥嵘不约而同看向她一眼,刘文进不解,“你认识他?”
少女不答,只道:“回去等通知来拿图。”
刘文进应了下来,他公务缠身,那边的会务来催了几次,他不得不走。
大门再度被关上,原本坐着的少女毫无征兆地仰面倒了下去。凌峥嵘眼疾手快将人拦腰截住,低头看见她的口鼻俱是溢出鲜血,他将人打横抱着要去卫生院,少女却执拗地挣脱了。
“我需要你将所有图纸按照目录页一张一张地摆好,趁我现在意识清醒,能做多少做多少。”少女一边说着话,一边扶着墙走进洗手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他隐约听见了水声掩盖下低低的呜咽声。
凌峥嵘清冷的狭眸里是复杂的幽光,他按捺住想要进去的冲动挽起袖子翻图纸。
孟图南看着镜中满脸是水的自己,眼睛里复又亮起那种透着杀戮的凶光,情绪也变得很微妙,有种对许多事提不起兴趣的漠然,但却唯独放大了恨意。
可那些东西她早不在乎了,就如同神会因为践踏蝼蚁而觉得快乐吗?所谓的报复那些曾经欺负过自己的人就更显得无稽之谈了。
以她现在的高度,她要怎么报复才能感到快乐?剪了那些长舌妇的舌头?剁了那些曾意图不轨之人的手?还是把那些给了她剩饭裹腹,破衣蔽体的,目不识丁,裹着小脚的妇女们的统统杀了?
这些恨意来得莫名其妙,她觉得哪里出了问题,这解毒制剂必然哪里出了问题。
她抹了把脸,神情怔然麻木,她想不能这样,不能困于这种小事,不能舍本逐末浪费时间。分明在海雕国给刘文进写邮件的初衷是为了找回母亲给自己的东西的。
少女按住脑子里痛着,叫嚣着杀杀杀的神经,她闭上眼努力压制着疼痛带来的,愈发暴躁的情绪。
她想,也许还是要联系师兄。
忙起来的时候时间过得格外快,凌峥嵘再抬眼看向挂钟时发现竟已至凌晨二点钟了。他想起少女这么久滴水未进,也没吃过东西,于是起身倒了杯温水拿过来。
“休息一会儿吧,想吃点什么?我叫炊事班给你做点有营养的东西。”
但少女置若罔闻,她已扯下覆眼白纱,此刻正聚精会神地翻看着黎总工的日常工作记录本。
凌峥嵘没得到回应也不像之前那样觉得不被尊重了,这个少女沉浸在自己世界的时候,恐怕炸弹在手边爆炸了都可以熟视无睹。
他拉开门来到走廊,孙正,杨清帆和舒敬三人正凑一块打扑克,见他出来了忙起身迎上来。
凌峥嵘却只要了根眼立在风口偏过头点燃,略眯着眼透过青兰色的烟雾看向遥远的海港和灯塔,“去炊事班搞些夜宵来,沿海还能没点鲍鱼海参吗?舒敬你去,今晚开小灶,按你的菜色来。”
舒敬大喜,应了声三两下蹿走了。
凌峥嵘沉默地抽着烟,整个人陷入了阴郁又粘稠的情绪中无力自拔。虽然知道少女有着天才的盛名,但一起工作才发现,她的能力如此出众。说是一目十行,过目不忘都浮于表面了,她甚至可以蒙着眼制图。就好像,庖丁解牛那般,事物的本质尽在她的脑中,她将它们拆卸,重组再完整地落在纸上,这些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他自诩常年拿枪,心平手稳,射击可以凭借肌肉记忆完成一击必杀,指哪打哪,现在他发现这个少女亦是如此。
她笔下的线条无论横平竖直或弯角弧度都只画一次,一步到位绝不重复,乃至落在何处简直烂熟于胸,她手稳的程度甚至叫自己怀疑若是开枪,她亦百步穿杨!
凌峥嵘感到痛苦,越是欣赏她,越是痛苦不堪。这样的素质怎会是一个少女,一个科研人员能够具备的?枪这东西没有三年五载的功工不能成,但她过于熟稔,那种熟稔的程度堪比他们这些职业军人,时时日日摸着枪,使用枪。
他轻呼口气,烟雾缭绕挥之不去。
孙正不解地看着他,冷不丁开口道:“老大,怎么感觉你自从遇到孟博士,人都萎靡不振了。从前的杀伐决断呢?冷酷无情呢?傲慢呢?自负呢?我居然在你身上瞧见了不自信?你到底怎么了?”
凌峥嵘瞥他一眼,扯着嘴角笑得凉薄。“没试过杀熟人,怕到时候手抖。”
孙正不加掩饰地嗤笑一声,“老大你死了骨头都化了,就嘴还是硬的。”
凌峥嵘眯着眼曲指一弹,烟头擦着他鬓边而过,火星子险些烫到他的脸。孙正却稳得像山,抬脚碾灭了后弯腰拾起来扔进走廊上的垃圾桶里。
“喜欢一个女人又不是丢人的事,更何况还是孟博士这样少见的国家栋梁,又张这模样,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都擦不出火花,我都要怀疑老大你是不是个男人了。”孙正说得直白,“老大,你究竟在逃避什么?”
凌峥嵘狭长的幽眸里是浮动的碎光,他迟疑道:“万一她是敌特……”
“证据呢?”孙正白他一眼。
“没有。”
“就是法官敲锤子也得讲证据,你倒好,空口白牙就说人家是敌特。她要是敌特,那图什么呢?再说你结婚报告都交上去了,你还在这纠结这个?”
凌峥嵘忽地抬手曲指扫过他的咽喉,孙正猝不及防下后退两步背靠在窗台上硌得骨头疼,“你干嘛?好好的动什么手?”
“她就是这么攻击我的,而且那会儿她手里还握着匕首。就这么一招,没几年练不成。”
孙正倒吸一口凉气,拧着眉头想了想疑惑问道:“她不是科学家吗?什么时候科学家还练家子了?”
凌峥嵘似笑非笑,又摸出一根烟点上,漫不经心地看着遥远的漆黑的海面,轻声道:“她还可以在20秒左右的时间里装卸我的手枪。”
“她会改造枪□□会装卸也不足为奇……”孙正的话音逐渐低下去,作为枪械专家黎总工也会装卸,不足为奇,但20秒左右完成装卸枪支就不同寻常,就是他自己,在极限状态下也要18秒。
可他是职业军人,完全没有可比性。
孙正深吸口气,忽然有些了些的感同身受。“这些是很反常,但也不能证明她就是敌特。”
凌峥嵘吐口气,两指一拢便将烟头捻灭了,敛下眼底的戾气和寒意。“凌模两可才叫人心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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