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雪峰陡峭。寒风凛冽，面颊生疼。
在飞舞的雪中，修月竭力睁大眼睛，才能勉强看清前路。但她的体力已然耗尽，身形晃荡几下，撑不住，一下子跌进了厚雪之中。
良久，她支起半个身子，往后遥遥一望——本该皓雪弥望的山谷上蜿蜒着一条血路。
修月脸色惨白，视线再往远眺一些，山下魔气浓重，盘旋着上天，隐隐可闻怒吼。
失神间，魔雾之中光芒大盛，闪过几道金色剑影。
谢灵津。修月心里默默念出他的名字，不由得感到一丝荒谬的可笑。
她这一辈子只见过他两面。一面是他初入玄英剑宗，她在镇妖林里救下他。一面就是刚才，他只身杀入魔域。
是要为他的师门报仇么？
他的师门，玄英剑宗几乎被屠尽，已经是七年前的旧事了。而屠门一事，还与她脱不了干系。
因为正是修月受魔族要挟，去引了路，开了山门。
先前在山谷，剑风扑面的那一刻，修月闭上眼，以为自己会死在谢灵津剑下。
但并没有等到想象中的痛楚。
她睁开眼睛，对上他的眸子。
身周的魔兵纷纷倒下，而大名鼎鼎的扶光剑仙身周白雪飞舞，衣摆浮扬，半空中望着她，眼中泛起波澜，他低声说：“离开这儿。”
随身、随时监视修月的魔兵被清走，这本该是大好的逃跑机会，谢灵津大抵是这样想的。
可惜他并不清楚，修月身上还留着一道枷锁。
知讯赶来的魔将长奎在半路看见修月，眸子一冷，抬爪穿过她的身体，搅碎了她体内的灵息。随后便去迎战入侵者，任她自生自灭。
现在……
修月猛地呛咳几声，忽然笑了，躺倒在地，看着落雪一点一点把自己掩埋。
“有点窝囊啊……”
她于混沌中醒来，便被困在将青山的镇妖林里，挣扎几百年，又落入魔族手中，本以为能找到机会逃出去，重获自由。只是可惜，总有差池。
身上的灵息涣散开来，在苍白天地之间绽出银华。
她话语未尽，便停了生息。
过了许久，天地皆静了。
直到一阵轻弱的声音打破凝滞的时空，有人朝这里走来。
谢灵津站在她的尸骨旁枯立许久，而后单膝跪地，伸手合上她的眼帘，衣袖下移，揩净她嘴角的血。
而那把入鞘的扶光剑，不停震颤着，发出低低剑鸣。
宛如哀啼。
……
修月倏然睁开眼睛。
身体剧烈抖动，剧烈的痛感好想还停留在体内，满布四肢百髓。
她扒着身侧的石头，急促地呼吸。
待缓过神来，修月看着两只手一愣。
目光微移，只见一身熟悉的银裙，并无伤口血迹。再缓一缓，连痛觉也悄然无影。
怔愕间，修月环顾四周，洞穴之中岩石嶙峋，她离洞口不远，外头的日光已探了进来，她身下还摆着一座石床。
镇妖林。修月定下神。
她回镇妖林了。
早在七年前，玄英剑宗所在的将青山被杀得片甲不留，连丰溢的灵息都被掳走，半山腰的镇妖林也就随之覆灭。也就是说，修月不仅没死成，还遇上了怪事。
修月起身整衣，抬步跃到洞口。天光大盛，她眯着眼睛，只见脚下洞石离平地数丈高，四周怪石层叠迤逦，犹如群鱼伏背。
石间有一道飞动的小石子，感知到她的出现，一个劲儿开始叫唤：“修月，修月，修月，修月……”
修月再见故物，面容微动，旋踵飞身跃至那小石子处，抬手接住，“小石头。”
小石头就是一块被修月赋了点灵力的石子，修月将它放在洞前，专门用来看门。因为嗓音活泼，偶尔也能给她解解闷。
小石头继续叫唤：“死老头找你，死老头找你。”
修月神色一滞，“死老头？”
先前是如梦方惊，她尚且头脑昏沉，只是这下被提了一句，身心顿时清醒。
这死老头不是其他人，正是将她镇在将青山中的玄英剑宗宗主，孟承平。
“小石头，离上一次试炼会过了多久了？”修月沉声问。
小石头答：“五年了。”
“上次第一个跑出第四境的是谁？”
她这个问题对小石头的要求太高，它被问住了，“修月救了他，修月救了他。”
修月听这描述，心头猛跳，低喃着：“谢灵津……”
被困镇妖林几百年，她唯一一次出手救人，就是救的谢灵津。
修月肃着一张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回神，说：“多谢。”说罢纵身一跃，衣摆于空中翩跹，便往第四境的出口飞去。
修月在半空飞跃，眉眼凝绪。
辗转彷徨数年，她竟又回到了过去，重新被困囿在将青山上。
小石头的回答也昭示着，此时，离玄英被屠还有七年。
——而扶光剑仙谢灵津，此时也不过是一个十五岁，没有扶光剑的外门弟子。
思虑之间，她已落地立在第四境边缘的传送阵法口。
“喂，孟承平！”
她扬声朝着阵法喊道：“你姑奶奶醒了！”
此声穿过空间，落在玄英正殿中闭目凝神的修者耳畔。
老者苍脸瘦削，银眉飞扬，只是眉下一对眼睛里微微掺杂着浑浊，显得神采并不清荣，白须因为嘴巴抿紧而颤动。
侍立一旁的少年弟子腰间别着一把泛着红光的剑，发现他的动作，神色一紧，“师尊，出什么事了？”
“……”老者手掌翻动，缓气收功，然后才稳声道：“让他们准备好。”
“是。”
修月没等多久，就见阵法翻卷，闪出莹莹蓝光，紧接着一人就走了出来。
她看了这老头的臭脸几眼，知道这孟承平手下的孽造得不少，却又装着仙风道骨的模样，未免唾弃。
但又想着七年后他一命呜呼，她忍不住一哂，“看起来你还身体康健啊。”
孟承平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
修月问：“你求我做事，怎么还这个态度？”
“同你客气罢了，”他漠然道，“如今你不过也只是镇妖林中的囚徒，真要你做些什么，我自有上百种法子。”
修月自讨没趣，敛了自己嬉皮笑脸的模样，天杀的，她又回到这糟老头子的掌控中了，“干什么？”
孟承平道：“从第七境取出那里的法器来。”
眉头轻旋，修月默了半晌，说：“你要那法器做什么？
“与你无干。到时候阵口自有弟子接应，你只需把他送到门口就行。”
修月轻顿，然后说：“不怕惨死几个？”
“与你无干。”
修月：“……”
修月：“谁想掺和你们玄英的事。”
掺和就会倒霉。
孟承平不欲再同她交流，说完这事，就踏入阵法之中离开了。
而修月则是在他消失后，沉思片刻，随后袖子一挥，半空出现一团银光，她探入其中，便也消失在了第四境。
镇妖林，是八境合一的镇妖之阵。
八境环境不一，各自关着的妖也各不相同，前四境都是些性格略微温良，杀伤力不强的妖物，后四境则是关着数一数二的凶妖，越后越残暴，有时候就连孟承平也无法招架。
八境分离，并不相通。
而只有修月能力特殊，她对灵息的精细操控，能够助她穿梭其中，却也只能在这几个地方穿梭自如。
当岩浆之地出现一道阵门时，许多狼妖都聚在四周，眼睛闪出猩红的光芒，獠牙也忍不住露了出来。
在成群的低吼声中，银光涌动，紧接着一道身影从中浮现，悬于半空，身后上方的岩石坠落，砸进岩浆里，渐起滚汤的浆水。
修月稳住身形，巡视四周，才找到在另一边栖息的首领——啸原。
感受到视线，倚着浆岩垂首的妖首提起下巴，不闪不避地对上她，右腿曲起，一只手搭在膝盖上，目光惰漫。四周的小妖在到处找着力点飞起企图抓住她的衣摆。
修月向啸原颔首，道：“许久不见，过得还好？”
修月虽然能自如地穿梭在镇妖林中，但被关了几百年，早已失去了探索的兴趣，除非是孟承平来“请”她取法器，修月几乎不往后四境走。
第七境镇的是狼妖一族，也是最早被关在镇妖林的族类之一，因为性子自傲，所以也曾抗争得不少。
早年镇妖林里惹出的幺蛾子，五成来自修月，四成来自狼妖，一成来自其他境。
啸原手掌下压，原先乱蹦闹腾的狼妖们纷纷安静下来，围在她身周蹲下，她轻点下巴，“与平常一样。”
上一次见面，也大概有十年了吧。
修月落在她身旁，双臂展开运力，那岩浆便剧烈作响，正中隆作一团，而后迅速破开岩浆的覆压，一个法器悬在半空，三圈仪轮相扣相绕，漾动红光。
镇妖林的用处可不只是镇妖。
这里灵息旺盛，每一境都埋着法器，灵息蕴养，功效强劲。
第七境存着的，是最不常用但灵力威烈的一件法器，名叫“欻灭”，运作间有极炎烈火乍开，被裹拥其间的生灵欻然湮灭，其迅其烈，其他法器不能及也。
啸原忽地在她身后懒懒道：“这烂玩意儿一百多年前扔到这儿来，被我们一族的灵息养了好些年，十年前还能操控，但今非昔比，他们现下要用……”
她嘲弄一笑，“可别被反噬了。”
修月先前也正是想到这个，上一世，孟承平也是在这时用了“欻灭”，玄英弟子有几个险些没命，伤势严重。这些还是她在第二境听到小妖们提起的。
她长眉轻攒，说：“终究是他们自己的事。”
“是，”啸原啧了一声，又说，“你这么厉害，就没想过要逃出去吗？”
修月压制欻灭的手一顿，抬眼看这啸原，上一世修月对这些事讳莫如深，再活一遭，稍微放下些防备，坦诚道：“我已经试了成千上万次。”
啸原挑眉，语气里透出一点刻意的遗憾，“连你也不行。”
修月眨眨眼，忽然笑了起来，“说不定行呢。”
不再多言，她重新钻入阵门，银光骤然减缩，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第七境。
修月带着横在半空中的法器步至第四境出口。她一挥袖，一团雾状的灵息溢散而出，又在她面前汇聚，遮住了她的面庞。
那里站着一圈玄英弟子，而附近的岩间也坐着站着几只靠过来的小妖，似乎在言语戏弄前者。
镇妖林前四境的妖性子相对温和，不会主动出手伤人，但免不了捣乱嬉闹。
看见修月靠近，这群弟子紧绷的脸才微微松动。她手指一动，就把法器浮空送了过去。
“好好用着，别多做什么事，”修月刻意一顿，嘴角露出神秘一笑，“要是被它烧死了，可不归我管。”
上一世她被困了几百年，几乎是没了精力去管闲事，每次取完法器就扔给玄英弟子，潇洒离开，偶尔兴起捣乱，也是随意发疯，不在意这群弟子的心情。现在竟多了几分心情逗他们玩。
其中几个像是新来的弟子，本来看见修月面前那团模糊不清的雾就心里犯怵，再听到她的话，均是容色一变。
修月看着吓唬人得了逞，满足地看了一圈，视线却忽然刹住了，雾团遮挡下，玄英弟子辨别不得她的视线，只察觉到她愣在原地一瞬。
而队列的最里头最靠近阵法的人，顺从地接住旁人递去的剑，终于转了过来。
少年面容清朗，虽然不过十五岁，却已经可见其气质脱俗。
他抬眸看了一眼修月，又匆匆挪去。
眼看着一行人要离开，修月出声止住：“等……”
所有目光都投了过来，除了那个少年。
“我要留一人，替我处理一下伤口。”她挽起袖子，几道爪痕赫然出现在小臂上。
领头的弟子皱眉，“你这……”
小小伤口，本来她自己就能解决。
“也算是帮了玄英的忙，你们总不会忘恩负义吧？”
对付那老头没办法，对付这群人，耍点无赖倒还是可行的。
“……好。”领头人转身要喊个人，又被修月打住。
“就那个，最后面那个。”
这一下，少年腾地投来视线，瞳眸清澈。
“行，谢灵津，你留下给她处理。“
*本文世界处于一个万生倾颓后的重振时段，体系崩坏后还未彻底完善。
而女主实际战力和这个时代的生物战力对比大概就是“一觉醒来全世界智力退化到万分之一除了我”“一觉醒来全世界英语水平下降到万分之一除了我”那种类型……
——
开文啦！
虽然说它是新文，但其实是旧文（。）。
本文存稿于22年夏-23年秋，因此存货足够多。暂定每天下午六点稳定更新，愿各位阅读愉快。
2024.11.26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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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十四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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