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灵均,你想看宁州的江心小亭吗?那是我娘娘提的匾,叫琢杨亭……还有宁州的船娘,可俏丽,我可以带你泛舟,我们躺在船板上,抬头是满天的星星,伸手是渺渺的清波……”
朦胧的雾散去,眼前似是某处书院,位于苍渺的山腰,陈淑君愣愣站在原地,看着说话的女娘。
“这是……”
“……承运二十三年,深秋。”
席卷而来的寒气将漆泥玉冬裘吹得猎猎作响,李奉春眉心微皱,调转步子站到风口去,可即便三人又是走动又是说话,面前俯身趴在枯黄树上的女娘却没有一丝察觉,她年纪十六七模样,生得一副江南姝丽娇柔模样,正笑眼望着树下的白衣郎君。
“杨娘子,还是下来吧。”
时年不过二十有一的杜灵均还没有那头消沉华发,此时朗眉深目,缱绻望向树上垂腿晃荡着的杨珖。
“那是杨珖姐姐……亦是我,夫君发妻。”陈淑君看着树上树下一对璧人,眼中隐有泪光,“这是我夫君的梦吗?”
“是。”漆泥玉轻叹一声,寒凉的手心缓缓抬起,掌心浮现一颗正轻轻转动的珠子,是那颗通灵珠,“梦中人看不到你我,不过,若是想与他们对话可用通灵珠做媒介,你……”
“不必了,”陈淑君朝漆泥玉笑了笑,“我也有许多年没有见过她了,看一会儿吧。”
漆泥玉略微颔首,陪她站在风中。
“才不下去,老师说,要往上爬才能决定自己未来的方向。”
“……那是叫你发奋图强,不是爬树翻墙。”杜灵均无奈地仰脸看她,慢慢伸开手,“要是觉得害怕,就往下跳,我接着呢。”
杨珖垂眸看着他,垂下手臂以指尖轻点杜灵均高高扬起的手。
“接不住我怎么办?”
“接得住的,不信你试试。”年轻的杜灵均眉眼柔和,与少女隔着层层枯枝对望。
“……牙好酸。”漆泥玉牙疼似的蹙眉,扭脸看陈淑君,“你与杜灵均成亲时他也说话这么……呃,缠绵吗?”
顾及着眼前这位是杜灵均现在的妻子,漆泥玉到底是把难听的话咽下去了。
陈淑君眼看着夫君与原配这样亲昵眼里也没什么醋意,闻声还有些茫然,道:“年逾三十的和二十出头的心态自然不一样,与我成亲时他已是当家人了,自是不会甜言蜜语哄我。”
“那还好,你也不至于和杨珖似的被三言两语哄得迷了心智。”漆泥玉轻嗤。
“我看是谁下课时候耍赖上树呢?”一道女声突兀自不远处响起。
漆泥玉浑身一僵,蓦地抬眼望去。
“老师!”杨珖欣喜唤道。
“老师……”陈淑君愣愣看着山门里走出的那道身影。
那是极明艳的一张脸,眉心花钿灿阳下似是发着光,衬得一双明眸潋滟生辉,此时那女娘柔柔看向树上的杨珖,碎玉般清脆的嗓音嗔怪道:“还叫我一声老师?连我说的话都能曲解,还以为杨娘子已出师了呢。”
“……那是女学的创办者之一,我们的第一任女师——名为琅婳。”陈淑君怀念地看着那道绿衣青裙的女娘,沙哑着嗓音为漆泥玉介绍,“后来死在大婚之夜,凶手至今未能伏诛。”
琅婳……
漆泥玉视线自那张脸上细细拂过,最终落在她薄而红的耳根——那是活人才会有的气色。
身后李奉春视线也落到了那女娘脸上,心口是熟悉的酸痛。
是她。
昨日阵中身着嫁衣唤他夫君的陌生邪祟。
“……她对你们好么?”
漆泥玉侧眸替陈淑君将垂落在腮边的一缕发丝掖在耳后,静静看她已生了细纹的眼尾,微微一笑。
“好,极好……”陈淑君低头,自嘲一笑:“……是我对不起老师,当年所有豪言壮语尽付灰烬,终究是走进了深宅,成了某人妇。”
她抬眼,像是执拗地想从漆泥玉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却毫无防备地撞进一双安静温和的眼。
漆泥玉被她看得瞬间回神,那一时的温和就昙花一现般倏忽散了,漆泥玉轻咳一声,微笑道:“什么豪言壮语,叫你年逾三十还念念不忘。”
“老师说,女子亦能执斧钺,劈开阻挡自己往高处走的一切,那时年少,被她说得各个豪情万丈,总觉得自己也能站上众山之巅,凭自己的本事立下一番伟业。”陈淑君捻起地上枯黄的草,怅然失笑:“终究是大梦一场,回首看看在无仪学宫度过的日子,像是老师用心血为我们编织的一场迷梦。”
“……你没有对不起她,她讲过的,你记住了,那你们的师生情谊便是完整的。”漆泥玉转过脸,柔软的视线落在琅婳伸手接扶杨珖的身影上:“不必因为没有变成树而怨恨自己成了花,因为用那些话教养你的老师想叫你明白自己可以得到什么,而非强求你要得到什么。”
“即便我仍未改变吗?”
“即便你仍未改变。”
漆泥玉转过脸,再次看向陈淑君,“可是你真的没有改变吗?你似乎在因为没有变成琅婳想要看到的样子而痛苦,这不就是改变吗?”
陈淑君愣了愣,随后扬起笑脸,眼尾细碎泪光转眼就再度隐没回棕色眼瞳,“说这些有什么用呢,我只做了老师半年的学生,她还来不及多教我些什么就走了。”转过眼看着那边的绿衣身影,陈淑君抬步慢慢走过去,站在不远处看琅婳与杜灵均闲谈。
“没人会不喜欢老师的,她温柔,狡黠,眼睛像贞明池春天泛起微波的湖水,又像北境松霜上的雪雾。”
“你去过北境了?”漆泥玉眼中闪过一丝讶然。
“……没有。”陈淑君耳根有些红,羞怯地恍若个孩子,悄悄看了一眼含笑望着杨珖的琅婳,像是生怕那句“没有”被她听到。
“是听老师讲的,她去过好多地方……巴蜀,北境,西塞关外,她说过,北境终年覆雪,太阳升起时雪山就成了灿灿金山,她还说,北境的雪雾是温柔的,但是只有最勇敢的勇士才能体会到冰霜的温柔……她叫我们有机会便去北境看看,看雾凇沆砀,看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注)。老师说,因为她不小心走得太远,所以才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意识到蝼蚁之上还是数不尽的蝼蚁……”
“总有人不再是蝼蚁。”漆泥玉拢起风中冻到没有知觉的手。
“那得在多少蝼蚁之上啊。”陈淑君喟叹,“老师还说,君子恃志不渝,事事都有意义,事事都有回报。”
“有些过于乐观了,她所坚信的,好像有些是错的。”漆泥玉的表情像是看着无知无畏的孩子讲大话,慈爱得过分。
“那不然呢,要老师告诉我们,很多事都是没有意义的,你努力的也不一定会回报你什么么?”陈淑君反问。
漆泥玉脸上的笑就更深了。
“日子已经够难过了,我们不需要最后一块留给我们的无仪殿也充斥着悲哀的绝唱。”
她指尖点点正在灿烂笑着的杨珖,“杨珖家在宁州,母亲是世代簪缨的名门望族,晓礼仪通书画,却是被亲爹爹逼着嫁与素不相识的男人,在那时候,人们管这叫父母之命。”
“有人问问嫁娘愿不愿意吗?人们只会说,她是在期盼着自己的新生活的,臆想着那位从未见过面的夫君,怀揣着一腔期盼为自己缝制嫁衣……可是不这样,她还能如何呢?”
“一株被移栽到另一张瓷盆的花,除了祈祷新的水土肥沃些,还能期盼着什么吗?”
陈淑君垂下手,不知是在为杨珖的母亲难过还是为其他的谁难过,“在家作女惯娇怜(注)……这娇怜便是在儿郎读书习武时将女娘们困在深宅,将她们冠以二娘三娘之名,静待出嫁时才能拥有一时名姓。入学前,杨珖姐姐只有娘娘起的小字,杨珖,是老师为她取得。”
“杨珖的母亲是宁州曾盛极一时的才女,生下她后,为她题了块牌匾,名为琢杨亭,那张湖心亭是杨珖幼时读书作画的处所,所作经她母亲一人之眼,随后就没入湖中,随水波远走了,那片湖,因为此事被冠以洗墨池的名讳。”
“可是杨珖的弟弟出生后,这一切都成了他的……湖心荡墨宝的成了她弟弟杨昶,琢杨亭琢磨着的美玉也成了杨昶。”
“只因为杨珖是个女孩么?不需要爹爹娘娘寄与殷切厚望,不需要笔耕不辍的美名,即便她才是钟情翰墨的那一个?”
陈淑君步至杨珖身前,伸手轻轻触及她侧颊,手中却只剩抓不住的风绕指而过,只是长风。
“老师说不是的……老师说,该是谁的就该是谁的,不能因为一句小女娘不需要便要剥夺她的东西,女娘也可登明堂,女娘照样扶社稷。世人不肯给女子这个机会,却要嫌女子柔弱不霸道。”
“老师做了开天辟地的第一人,以女子之身名列三甲,得长公主力保,胥荣举荐,成了天地第一女学的第一任驻堂女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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