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珖从生到死都是父权社会的牺牲品,这一点陈淑君比谁都清楚。
洗墨池的一段佳话叫她自诩爹爹娘娘的掌上明珠,可是杨昶的到来让杨珖明白那不过是一场梦——甚至那时她还尚未拥有自己的名字,人人只唤她杨孟娘。
陈淑君也不明白,分明是为父兄所迫嫁给了陌生人的杨夫人有朝一日竟也会口口声声喊着那些男权当道的口号,什么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什么妇人以从为正,以顺为德……这合该是她最嗤之以鼻的东西。
这样想的还有杨珖,自幼弟诞生起她便失去了往洗墨池琢杨亭去的权力,因为杨知府勒令夫人停了对杨珖的教导,专心教育杨昶。杨府上下都指望着杨珖能有出息,带着许多年不得寸进的杨知府往中央更进一步。
出嫁从夫,因此杨夫人屈服了。
可是那时候的杨珖已经通晓人事,明白了儒圣真理,读的书是君子立于天地间当为生民立命为社稷躬耕,她的梦想就不可能再是嫁与某人相夫教子,堵着一口气,在撞上无仪书院女学设立的风口后她义无反顾修书给琅婳,做了扬州城远赴平京求学的女娘第一人。
女学刚刚开办时有不少贵女纷纷前往,可在察觉到所授并非烹茶插花之类常见课程后又劝退了好大一批,留在书院的竟然只剩几位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娘。
琅婳曾笑着在讲堂上放言:“若我志有幸得畴,往后无仪书院会是全天下女娘们心目中的圣地。”
果不其然,随着第二位、第三位、第四位女官跻身朝堂与父兄同堂辩驳,曾经离开无仪书院的贵女们纷纷再度递了拜帖回来。
她们中有人像琅婳,是被家族困于闺阁心高气傲的骄女;有人像杜灵均所说,背后家族先于众人之前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因此送了家中娇女来牵线搭桥。
琅婳不再来者不拒,每封拜帖都仔细斟酌,从家世背景到行使性格一一探访清楚之后才会收入书院,这一举为她树敌不少——也不知大婚当日的惨死是否与此有关。
很荣幸的,杨珖和陈淑君都留了下来。
那时候的陈淑君年纪小,杨珖没少照顾她,因此在无仪书院陈淑君总是与杨珖形影不离,每日熄灯休息时没少钻入杨珖寝褥与她窃窃私语些闺中趣闻。
因着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深入人心已久,人们是对寻常书院里抛头露面与郎君同院修学的女娘嗤之以鼻的,总怀着“念书是为结交郎君”的偏见。
事实上无仪书院之前却是有这种乱象,可是因着胥荣和长公主殿下的缘故,无仪书院内的女学生却获得了截然不同的评价。
甚至一度有“娶妻当娶无仪女”的玩笑话盛传于平京。
但谁都明白,他们看重的并非无仪书院的女学生们如何才高八斗擅于诗画,他们在乎的是无仪书院背后之人——储君之争里雄踞一方的长公主李玦和即将官拜宰相的胥荣。
和杜灵均一样想法的人从不在少数。
这一点琅婳看得很清楚,也因此,她甚为不喜杨珖与杜灵均二人的亲事。
可惜那时陈淑君年岁小,未能开化,看不出其中弯弯绕绕,只能眼睁睁看着杨珖因着此事和老师离心,看着她在杜灵均一棵树上吊死以至于葬送了本可能有一番新造化的一生。
初初成亲时一切都好,那是承运二十四年,发生了太多事……
那一年,琅婳婚房身死,李怀悲极,一夜白头。
那一年,长公主获封皇太女,同年先皇梦中驾崩,长公主顺利登基,改年号为开乾。
那一年,胥荣自江南回京述职,江南海晏河清政通人和,女帝大喜,赐字扶华,封王心自在侯,任命其为同平章事官拜丞相。
那一年,李怀请命退仕,女帝驳回,任其升任御史大夫掌台谏,予其“面斥君王不罚”的特权。
那是所有人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的一年,大昱数朝以来冗官冗禄的积弊被拿到台面上来讨论,李怀更是一改御史台许多年“君王口舌”的风格,弹劾对象从朝堂官员成了“无德则君与庶民同责”。
也是那一年,杜灵均八抬大轿风风光光将杨珖娶回了家,柔情蜜意,举案齐眉。
陈淑君在为琅婳戴孝和庆贺杨珖新婚之间怔忪徘徊了好一阵。
那一年过得太快太快,快到她尚未从老师身死和阿姐成亲的喜哀交织中走出来,女帝的运道就突兀走到了头。
开乾元年,或者说是承运二十五年,女帝封前太子为宁王,封地燕云,胥荣当堂怒斥君王失信,后掷冠而去,更是扬言:“若臣今日不死,来日必夺陛下天下。”
胥荣离京时天生异象,鸾鸟引车而来,他于众目睽睽之下携着满身血渍登车,看着平京春化中影影绰绰草色留下一句:“獍(注)居北境,国将不国。”
一语成谶。
同年冬,宁王突兀秉兵入朝,打着妖邪惑君佞幸当道的旗号清君侧,诛杀女帝身边亲兵数百,更是拿出江南属地杨知府为首数位官员的联名上书,直言在职期间胥荣言行奇诡不似真人,经镇国寺高人查明后证实江南宅邸中妖气弥漫有传闻中的“云行儡务”邪术施展痕迹。
女帝于禁中怔忪,宁王将去岁内幕一一道尽,言说是有邪祟祸乱禁中才害得先皇含恨驾崩,帝大悲,连声“胥荣害我”,后含泪禅位宁王,自请入镇国寺青灯古佛了却残生,偿还今生骨肉相残的债孽。
宁王登基后念及女帝种种,留存“乾”之一字,改年号乾元,一路至今,已是二十三年过去。
二十三年里边陲积弱,平京却歌舞升平,冗官冗兵冗费之旧疴积重难返,御史台再度沦为君王赏罚朝臣的工具。
昙花一现的一年没有改变分毫大昱的旧制,慢慢的,所有人都似乎忘了那惊才绝艳的胥郎和兵败靖国连下三城的李玦。
除了杨珖。
一年恩爱恍若迷梦,直到女帝退位,胥荣身死,她才堪堪看清了枕边人的嘴脸。
起先是杜灵均纳了新妾,一开始杨珖还忍着让着,直到生下杜胜贤这个嫡子之后,杜灵均心喜难耐,酒酣耳热之际一时失语说了深埋在心底多年的一句话。
一句:“女娘毕竟难堪大用,明光昔日以姣好面容名胜平京,若那时就安安稳稳尚驸马也就不至于盛年时日遭此一难往后在镇国寺里凄苦一生。还有那劳什子琅婳,呵,什么装清高的贱妇,三番五次鄙弃于我,还不是短命得死在婚房里?至死没能晓人事……哼哼……”
杨珖难以置信,当初无仪书院与长公主殿下席上畅饮时说得恭维之语像是烟消云散,当年多言辞恳切,现下嘴脸就有多让她感到恶心。
她和杜灵均大吵一架,而后不欢而散,当年受那妾室磋磨落下的旧疾来势汹汹地发作,没几日就驾鹤西去了。
杨珖死前拽着陈淑君的手,瘦削凹陷下去的脸那能看得出当年扬州琢杨亭下意气风发的半点模样?
“她哭喘着落泪,不知是将我看成了老师还是谁,一味地道歉……”
陈淑君讲到这有些难过,沉默地低下头去。
周遭景色也不知是何时再度轮转,成了一座灵堂,瞧着尚年青的杜灵均沉默跪在堂前,披麻戴孝显出几分颓败,眼下青黑明晃晃挂着。
应当正是杨珖身死时的场景。
萝卜头大点的杜胜贤扒着廊柱眼巴巴看着沉默不语的父亲,怯生生道:“爹爹,娘娘还不醒么……她答应等她好了要带我去扬州看琢杨亭呢……”
吧嗒。
透明的两团水花砸落在杜灵均身前。
他仍沉默跪在堂前。
“一门心思只有亡妻,全然忘了自己的孩子也尚是个不通人事的幼童。犯了和赵循义一样的病,自认为痴情,却只是辜负了亡者又愧对生人。”
漆泥玉言辞间满是不屑,一抬下巴指指小小的杜胜贤,“想也知道往后会经历什么,杜灵均沉浸在悲痛之中,疏忽了对杜胜贤的开导,是不是?”
陈淑君愣愣,“是……”
“还会有几个不懂事的骂他是有娘生没娘养的孩子,杜胜贤不服,要么是与人打了架要么是跑去找杜灵均问清楚,但是很麻烦的是,杜灵均还没从痛失亡妻的哀痛中走出来,以为是孩子之间小打小闹没有为他撑腰不说甚至径自认定是杜胜贤的错,叫他去给人道歉,是不是?”
陈淑君有些沉默,“是……”
“真是俗套死了的故事,早就知道杜灵均其人是这么个烂性子。”漆泥玉烦躁地扯了一把鹤氅的狐毛,拎着短弓走到堂下跪着的杜灵均身边,垂眸冷笑一声,“还有脸跪在这里。”
陈淑君面上挂不住,上前来扯扯漆泥玉的衣袖,“你……”
“闭嘴站着,你当你是个什么好东西吗?你和杨珖情同姐妹,那样深厚的情谊就是让你葬送了自己往日誓言嫁到杜灵均这替他养孩子么?”
漆泥玉心头一股暗火一直在往上涌,嘲讽地瞥了一眼面色难看的陈淑君,讥嘲道:“方才在无仪书院为着你难受因此开解了你几句,你倒好,还真觉得自己做得对了?口口声声说记着琅婳教给你的一切,口口声声说为着忘记了当日誓言痛苦……她教你半年就是为了让你痛苦地嫁给姐姐的丈夫再痛苦过一生的吗?!”
“我没有……”
“没有什么?琅婳教你有事不要闷在心里要讲出来,你听了吗?”
漆泥玉冷笑一声,一指地上跪着的杜灵均,把袖子里的通灵珠甩给她。
“这人就跪在这里,杨珖怎么死的你一清二楚,他是怎么忽视杜胜贤的你也看在眼里,现在他魂魄就在这具身体里,你要对他说什么尽管去说,他全能记在脑子里,去,我倒要看看你在没有什么,是没有把琅婳从前教你的记在心里还是没有忘记当年所学!”
注:獍,古书上说的一种像虎豹的兽,生下来就吃生它的母兽,一说生而食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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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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