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淑君下意识接住落在怀里的那枚珠子,身形一下子从虚无落到了实体。
这可吓坏了缩在一旁神色懵懂的杜胜贤,小小的身子狠狠一颤,懵懂道。
“你是谁……”
堂下风声萧萧,陈淑君慢慢走到杜胜贤身旁,像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小的他,颤抖着手摸了摸他脸颊。
直到现在杜灵均都没意识到堂下多了个人,还沉浸在自己一腔哀戚中。
漆泥玉厌烦地耷拉着眼,看戏似地坐在一旁。
“我嫁到杜家时你已经不爱讲话了……我是姨姨呀,不认识我了么?”
“姨姨?”小杜胜贤看看棺材,嗫嚅着哭出声,“你才不是姨姨,你比姨姨老好多……”
这年杜胜贤才三岁,这年的陈淑君也才十五岁。
可他眼前的陈淑君已经三十二了,有人偷走了他姨母十七年。
“我是老掉的姨母呀……来,让姨母抱抱。”陈淑君眼中是浓到溢出来的爱,缓缓张开手,蹲在杜胜贤身前静静望着他。
许是看出了眉眼里的相似,杜胜贤怔怔往前一步,鼻尖红透了,“娘娘睡了好久,爹爹不理我……”
“娘娘是去找娘娘的老师了,娘娘的老师很爱娘娘,会好好照顾娘娘的,姨母也很爱你,姨母也会好好照顾你。”
类似的话从未自陈淑君口中说出来过,她习惯了把一切甜言蜜语压在心里,觉得浮夸。
可是现在,面对一个刚刚失去了母亲的幼童,当年见到杜胜贤时压在了心底的慰问就自然涌出了。
怎么能不心疼呢?
这是杨珖唯一的孩子……
陈淑君手往小儿背后轻抚几下算作安慰,随后抱着孩子跪至出神的杜灵均身侧。
“我知道你是乾元二十三年的那个杜灵均,重回梦中乾元六年,可有什么悔过之意?”
陈淑君问完就端起手,抵在额上默诵着什么,横竖不过是送阴灵的话,漆泥玉没有要听的意思,懒懒坐在原地看杜胜贤,那小儿短胖双手轻轻环着陈淑君脖颈,瞧着有点下不去手,神情不太自在,却没挣扎或是谩骂。
呵,怪不得春情说他重情重义,原来真没恨陈淑君恨到骨子里。
比当年的李奉春好上太多了。
说起来,要是杨珖死在乾元六年,那漆泥玉还真不知道她是因何而死。杨珖给她留下的印象并不多,也是无仪书院前一瞥才想起她原来长这样,记忆里那是个和李宁安能玩到一处的性子,骄矜些但总归是赤诚。
“我有什么好悔过的?”杜胜贤呢喃,仍未抬头。
陈淑君道:“她曾立誓教养出一位出类拔萃的女儿,可你们的第一个女儿,生下来不足一年就被淹死在寒冬腊月的湖心,这不足你悔过么?”
“那是个意外。”
“妾凌于妻,让你那‘良善’的表妹诞下你的长子,嫡长分离姐姐沦为宗内笑柄,这可叫你悔过么?”
“我已与珖娘道过歉……”
“偏信表妹,叱阿姐心向佞幸,叫她郁郁多年,也不悔么?”
“胥荣本就是奸佞!以色事君才得当年那位女帝宠信!他不是佞幸谁是?”
漆泥玉脸上表情僵住,乍一听这熟悉的评价险些一噎,颇有点闷闷地歪着脑袋打量杜灵均,不知是想了些什么,神色颇为尴尬。
李奉春才没兴趣听那些恩怨情仇,是以从一开始就饶有兴味地看着漆泥玉略带怒容的脸,自然没忽略她这新奇古怪的表情。
没在顾得上那边在说什么,他脑内飞速闪过几个念头,试探地问道:“真如他所说,那位胥荣是靠伺候女帝上的位么?”
“咳咳……咳——”
漆泥玉冷不丁呛了一口,原地咳成虾米。
“哎呀随口一问你急什么。”李奉春反被她吓了一跳,忙跳起来又是拍背又是顺气,好笑之余还得强憋着怕她一个恼羞成怒再把自己推出去喂这幻境中想当他娘子的邪祟。
“他那张嘴里说出来的话你也信,你是杨珖么?”好容易喘匀一口气,漆泥玉没好气儿地踩他一脚。
“这话你怎么不早对姐姐说呢?”陈淑君讽刺地笑笑,“当年在无仪书院,您可是口口声声道胥荣是千载难逢的贤相,琅婳是万古无一的女娘!”
杜灵均沉默着。
“啊,我知道……因为那时候是长公主殿下正起势的两年,皇太女的封号马上就要下来,你怎么敢在那个档口说胥荣的坏话……不光如此,还要忙着讨好姐姐,以期她在老师面前替你美言几句呢!”陈淑君状若恶鬼,压低了嗓音在灵堂低语。
漆泥玉托腮看着,忽地想起了那时候的事。
那时候她便觉得杜灵均并非杨珖良配,但她被所谓爱情蒙在了鼓里,一门心思是杜郎。一旦在情爱里陷入被爱的错觉,再理智的女娘也会变成蠢货。
几番明里暗里的劝诫俱被杨珖当成耳旁风,甚至因此生了龃龉,自那往后她便不再管杨珖的事了。
换了只手托腮,漆泥玉有几分怅然。
早先就告诉过她们,不要以为话憋在心里头就能让旁人明白——一旦有了偏见,言语尚能被曲解,又何谈晦暗不明的举止呢?人是健忘的,恨你时只记你的坏,爱你时才有耐心从十万分的恶里咀嚼出一点幻觉似的好。
陈淑君没记住,杨珖更是左耳进右耳出。
漆泥玉尚活着时她说不要漆泥玉再管她,漆泥玉死了六年她却因着替琅婳这个名字说话遭了夫家厌弃。
不是爱吗?不是说真心无价吗?怎么须臾六年就成了怨侣。
“谁家娶媳妇不靠哄靠骗?”杜灵均哑声笑,抬起眼睛侧目看着陈淑君。
“我都为了能娶她捏着鼻子忍了那一套大逆不道的女学调调,她就不能学学旁人家善解人意的女娘在家里顺我心意说两句女帝不好么?我需要悔过什么?当年对一个女人俯首称臣受尽屈辱,在家里还不能发发牢骚?偏她这么高尚,偏她满心满眼都是那狗屁男女均权,我是她夫君!我才是她的纲常!”
漆泥玉端坐原地,讶然睁大了眼:“嚯,真是厉害。”她笑得再次咳起来,转脸看向李奉春。
“听见了没,他还委屈上了。”
李奉春哼哼笑:“打眼一瞧我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
眼看着两人越说越不像样,漆泥玉还惦记着阵外赵煜那个尚魂魄离体的,于是轻嗤一声抬手甩了个东西。
黑夜之中,一道黄符毒蛇一般游了出去。
灵堂呼啸的风煞时卷起,灵幡舞动间杜灵均见了鬼似的听着自虚空中传出的声音。
“宠妾灭妻,虚情假意,却自认为没愧对杨珖,好,那你儿子杜胜贤呢?也觉得没愧对他么?”
眼下那道符鬼魅似的飞梭往前,乘风在他额前猛地炸开,杜灵均骇得脸色都发了白,踉跄着往后跌了几步。
眼前画面一闪,又换了个场景。
竟是陈淑君嫁进门的那日。
面前站了两个陈淑君,大红嫁衣下面若银盘眉眼清丽的是年仅十六的陈淑君,杜灵均愣愣看着手中那只细腻白皙的手,忽然想起,陈淑君嫁与他时,他已二十九了。
他一生历经两任爱妻,俱是十六七岁最好的年纪嫁他。一个郁郁而亡,一个此刻言辞厉厉问他是否悔过。
“过门那日,胜贤堵在门前,一句话不说只是瞪着你,像在问为什么娶了姨姨回家来。”
陈淑君看着那大红嫁衣下身姿窈窕大好年华的自己,目光却慢慢落在小小的杜胜贤身上。
“当时你爹爹答不出来,因为他也不清楚为什么我愿意顶着满平京的耻笑嫁给一个比自己大一轮有余的杜灵均。我也没回答,那日只是看着杜郎着人将你抱走,眼看着你无声落下泪来。”
陈淑君看着热热闹闹的杜府,看着那个自己浑浑噩噩步入堂前,一个人敬拜天地高堂,看着众位面目模糊的宾客言笑间推杯换盏,因为只是个梦,所以没人在乎新郎枯站在门前神色落寞。
“我是为了你而来。”陈淑君垂眼,与杜胜贤对视,“……姐姐生时没少受你爹爹那位表妹磋磨,她害死过姐姐一个女儿,你上头还有位庶出的哥哥,你爹爹又不是个脑子灵光的,想也知道你要受什么苦。与其叫杨珖留下的孩子在别人那受磋磨,还不如我来做你晚娘,起码我会对你好。”
幻境中本该麻木如那些宾客的杜胜贤却张了张唇,“可是……姨娘说你是贪图杜家家财,说你对我疾言厉色,是想害死我给自己的孩儿铺路……”
“……我以为那些风言风语抵不过我冬时绣给你的夹袄,夏时做给你的凉衫。”许是觉得眼前杜胜贤不过是幻境中的影子,以前说不出口的话如同流水般从陈淑君唇畔间流出,“你与杜郎离心,我怕他觉得你不争气因此更加厌了你,所以日日催你上进,可是继母这个身份实在敏感,罚不得,骂不得,好言好语哄你又恐他人说我口蜜腹剑只会嘴上功夫……我没想到,越叫你勤勉,你越厌憎我,开始不回家,留恋风月场……”
“……”
“他是个心气儿高的,从当年撺掇姐姐攀交胥荣就看得出来。可自他娶了阿姐,那些自恃清高孤高自傲的牢骚从未得到过附和,更是因为嘲弄老师与女帝的话和阿姐离心,径自将人推得阴阳两隔。他太好面子,这才和阿姐落得这么个相看两厌的下场,我看得很明白……于你的教育上更甚,由于没说出口的对阿姐的愧怍,他不忍面对你,却真心望你成才……”
“当年杨知府为何联名江南众官员状告胥荣我不清楚,但我猜,杜灵均能在娶了杨珖的情况下于新朝官至仆射与这件事有些干系,可这干系并不足以叫他平步青云。他与当年的杨知府一样陷于尴尬境地,多年来不得寸进,用他们的话来说,叫……壮志难酬。”陈淑君轻轻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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