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无尽的黑暗，无尽的恍惚中。
李净沅做了个梦，她五更天就被宫中年长的女官唤起，梳洗、装扮、着装，一整套流程总共花了两个时辰才准备完毕。
从自己宫中出来的时候，天色还没大亮。宫殿檐翅的翘角在青灰色的夜空下沉默着，宫人提着橘红色的提灯鱼贯跟随。
来到母后所在的雍和殿，她踏着洁白萤石砌成的台阶，缓缓走向正殿。两旁命妇站得严正，皆是妆容肃穆，恭敬非常。
她慢慢走到了殿内，搀扶她的女官放开手退出殿外，隐进命妇队列之后。
她慢慢抬起头，看到自己的母亲，乾朝正宫皇后端坐正位，正用慈爱又欣赏的目光看着她。她走到母后面前，双膝跪地，叠手举至眉间深深叩拜。
起身，再叩拜。再起身，三叩拜。
直到行完繁琐的大礼，她再次起身向前，踏着汉白玉台阶走到母后面前，再叩拜，然后坐在母后膝边，等母后为她绾发，插上宫廷御制鎏金琉璃八宝簪。之后就是母后扶着她起身，走出殿外，面向列队命妇。
礼官高声唱诺，声音响彻皇城。
“礼成！”
一时间，贺声不止。旭日东升，东方祥云成团，晨光骤然泼下，满宫满殿放眼皆是金黄，恍若皇家的泼天富贵。
这时她的父皇大笑着过来，满殿的命妇和宫人纷纷跪下，只留她和母后笑迎。
“净沅，去看看父皇送你的万羽园。”
那是她的及笄礼。
“永乐公主，生平最爱珍禽。其父宏裕帝豪建万羽园，广纳珍奇禽类万余种，以及笄之礼赐永乐公主。”
这是裴淮愈看着墙上的《永乐公主及笄图》时，脑子里蹦出来的第一句话。
永乐公主，李净沅。在历史上以受宠爱程度而出名的公主，她身上承载了整个乾朝的富庶和繁荣。放眼整个历史长河，各个朝代加起来，都没有哪个公主能活得像她这样。
可就是这样一个活着没有受过一点委屈的公主，被画进画里之后却远渡重洋，挂在一个陌生的国度。连个玻璃罩子都没有，任由世界各国的观光客在她身上摸来摸去。
裴淮愈看着眼前的画，心里的愤怒已经被闷成了沉重的火种，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今天换了一身衣服，带着鸭舌帽和口罩，再次来了皇家博物馆。昨天大部分精力都用来跟simon辩论打嘴仗了，没顾上细细查看，他还不清楚这些古书画的具体受损情况。
他不知道的是，他在看古书画的时候，这些画也在看他。
李净沅周围的古画都好奇地看着裴淮愈。
好少见的华国人。
现在华国人都长这个样子吗？
“他是来干什么的？”
“是我们华国人吗？”
“我想家了，我不想在这……”
文物们小声地窃窃私语。
只有被端详的李净沅轻声道：“或许，他是来带我们回家的。”
裴淮愈听不到文物们的嘀咕，他认真看着看前这幅《永乐公主及笄图》，这幅画挂的位置靠窗，是受潮最严重的。
而画中正是永乐公主及笄这日，在传说中的万羽园的行乐图。这幅画由当时著名的宫廷画师怀玉所绘，代表了当时宫廷画的最高水平。画中的永乐公主坐在石桌前，身旁侍女捧着园子里新摘的芍药。
芍药栩栩如生。
只是现在……
裴淮愈又凑近了一点，继续观察这幅画，最细微处都不放过。只见芍药上生出黑黑点点的霉斑，早已不复当年的娇艳。
李净沅定定看着他，冲破了一层薄薄的纸，眼前情景逐渐清晰。
不知怎的，眼前这个人实在熟悉。
熟悉在哪？
李净沅不知道自己漂泊了多久，再怎么熟悉的记忆都已经散尽。但是二人目光相对想那一刻，李净沅仍然觉得心悸。
在她面前的眼睛漆黑的勾人，眼窝不算很深，眼皮很薄，眼尾微微上翘。
他的眼神，沉稳又澄澈，但是看得很仔细。她身为公主，容颜不可冒犯，从没有人敢这么近这么仔细地看她。
谁这么近看过她？
怀玉……
只有宫廷画师怀玉。
怀玉要为她作画，所以要一处一处认真地细看描绘。
这样说起来，这双眼睛跟怀玉长得好像。
裴淮愈仿佛看见画中人动了一下，瞬间一愣，眨了眨眼退后一点。不知道他是不是用眼过度产生幻觉了，刚才居然产生了一种和画中的公主对视的错觉。
同时心中还有一种说不上的感觉，就好像有狂风从他周身刮过，让他忍不住一惊。
再看过去，又没什么了。画中人仍是静静地坐着。
一天时间转瞬即过，眼看就要到了闭馆时分了。裴淮愈在博物馆留恋了一整天，终于完全确认了文物受损情况，以及后续的修复工作。
但是看simon的态度，让他把文物带回国修复是不可能了。少不得他要让院长那边把需要的专业工具漂洋过海邮寄过来，他在这边修复。
可是没关系，他的签证可以让他在这边待两个月，时间倒是也够。
这种情况实在是没办法，没办法，他现在的心情就像疼爱的女儿嫁了个渣男，渣男死不肯离婚，还虐待他的宝贝女儿。他抱着一种老父亲的隐忍又屈辱的心情，做小伏低希望宝贝女儿过得好一点。
现在该确认的都确认完了，裴淮愈准备回酒店了。离开展示区的时候，他好像又听到了一阵细细的哭声。回头一眼，什么都没有，闭馆时间将近，整个展馆几乎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琳琅满目的文物，拥挤地陈列，静默着。
裴淮愈在酒店等了几天，终于等到了院长的包裹，他进行修复工作时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所以提出把文物带回酒店修复。
simon本来不不同意，但是交涉过后双方达成协议。皇家博物馆同意他把文物拿到酒店修复，但是他们会派一个博物馆的安保人员每天24小时保护他。
裴淮愈明白，说是保护，实际上是监视，怕他带着文物回国。
两队商议完毕之后，他们来到博物馆的华国文物展示区。此时接近闭馆时间，观光客已经很少了。裴淮愈把需要修复的古文物字画一一指出来。
裴淮愈和simon也没闲着，两人仍是你来我往地唇枪舌战。
裴淮愈一边嘲讽他们博物馆的管理不专业，对待文物敷衍，一边往旁边的展示台上看了一眼。他突然顿住，感觉不对劲，看了看那个空着的展示台，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然后指着那里问simon：
“这是不是少了一尊飞天？”
但是皇家博物馆常年失窃不是什么新鲜事，真不明白这帮人怎么能不专业到这种程度。到处都是监控死角，却从没想过纠正。
这个国家的人，真是傲慢刻进了骨子里。
simon看着空空的展台，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问工作人员：“这里原本有东西吗？”
工作人员想了想，不确定地点了点头：“我想，原本应该是有的。”
裴淮愈：“……”
simon突然看向裴淮愈，问：“你怎么知道少了东西？”
裴淮愈看着他，莫名好笑：“我天天来看，当然知道少了什么。你天天在这，还不知道少了什么东西吗？”
simon语气不善：“你这么清楚这些事，实在是不正常。”
裴淮愈定定着他，过了一会儿才开口：“什么叫正常？不清楚馆内的藏画，不明白样式，就是simon先生认为的正常吗。”
simon看着他，一言不发。
这个华国人实在狡言善辩。
不过是一个飞天，馆内多的是，也不用为此大动干戈。
因为还没有到闭馆时间，所以裴淮愈没能当场取走这些古字画，simon答应说等闭馆之后，工作人员会把古字画整理好，登记完之后送到他下榻的酒店。
日暮低垂，今天难得没有下雨。
夕阳透过窗户，照着展馆内的文物。它们是文物，又不是文物，它们是千百年前的春夏秋冬。
每一件文物都是一段历史，或辉煌，或残酷，或败落。它们从不掩饰自己的来历，即使破碎也掷地有声，光明正大地由人端详。夕阳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夕阳，可那个东方古老民族的伤口依然没有愈合。
闭馆时间将近，观光客逐渐离去。华国文物的展厅安静下来，陷入黑暗的时候，无数文物叹了口气。
李净沅亦是发出叹息，在这一声叹息中，突然想起了前尘往事。
仿佛噩梦终于醒来，她喘了口气。
直到喘了这口气，她才发现，在这之前自己是一直没有呼吸的。这时，身后有一股推力将她推了出去。她穿透一层、两层纸张，扑倒在地。
好疼……
好疼。
这是李净沅的第一感受。
她忍着疼痛茫然地站了起来，眼前赫然是自己熟悉的场馆。
这是怎么了？
还没等她发出疑问，周边的文物却像炸开了锅一样沸腾：
“永乐图！你出来了？”
“真的真的！你真的和飞天一样出来了！你都出来了，我们肯定也行。”
“永乐图，你怎么出来的呀？有什么法子让我也出来，我实在不想呆在这了。”
熟悉的文物声在耳边响起，这些都是与她朝夕相处的同伴。
李净沅本想说话，却被恶狠狠地声音打断——
“这里闭馆了，小姐请您出去。”
“不是……我不是……”
文物声音沉寂下去，而李净沅半推半就地离开展馆，还没等她适应能走路的双脚，入目的却是许多奇形怪状的人，长得奇怪，穿得也奇怪。人们都朝着一个方向走去，她迷茫地跟上人群。
出了一个门，到了外面。
街上情景更吓人，房子和道路都是她陌生的，街上满是不用马就能跑的车，穿着跟她不一样衣服的的人，说着也是她听不懂的话。
李净沅站在街上茫然四顾，她的装扮和容貌很快就引起了关注。人们看着这个古典华丽的东方女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赞叹。
她看出了那些眼睛中的赞赏，但是仍然让她感觉不适。人们看到她，应当恭敬、顺服，而不是这样毫不避讳地欣赏打量。
此时一个年长的金发女人走了过来，叽里呱啦跟她说了一堆她听不懂的话，她只能茫然地看着那个女人。女人说了几句话，就慢慢扶住她的肩和她并排站着，保持动作不动，面向前方微笑。
她们面前是一个高大的男人，拿着一个黑色的小方砖对着她们，不知道做了什么。然后金发女人就松开了她，又笑着说了一堆她听不懂的话。
李净沅觉得这个地方好奇怪，她像是从一场噩梦进入了另一场噩梦。
尽管眼前的事物和场景令她觉得光怪陆离，但是那种实感又和梦境的缥缈截然不同。她可以十分确信，自己现在不是在做梦，这是现实的世界。
“这是在哪？”
“我是在哪？”
李净沅在附近走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头绪，于是就在路边一个铁质的像是椅子的东西上坐了下来，心中的茫然丝毫不减。
太阳西沉，光线慢慢变淡。未燃尽的残云揉碎在天边，街上满是行色匆匆的人。时不时有经过的人看她一眼，然后和自己的同伴低语说着什么。
李净沅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坐立不安，不停四下张望，然后视线撞上了一双熟悉的眼睛。
她看过的，这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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