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淮愈在皇家博物馆和simon一番唇枪舌战，心情烦闷无比，出来后没有直接回酒店，而是去了附近湖边散心，天快黑了才回来。
然后就在路边长椅上看到了一个汉服小姑娘，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
他知道现在很多年轻人喜欢汉服，对这种事他还是挺喜闻乐见的，觉得也是另一种形式的文化复兴。
他看这个姑娘的衣饰像是乾朝的制式，而且还特别眼熟。少见的是，她的服饰和妆容的还原度都很高，额头绘着花钿，脸颊上还贴着翠钿。两颊至眼尾处一片醉红，是月红妆。
另外还梳着蝉鬓双髻，头戴芍药，和金蔓草花金饰，看起来贵气逼人。
裴淮愈没忍住又看了她两眼，怎么看怎么觉得她眼熟。特别是她身上的裙子格外熟悉，金粉色贴绣铺翠的襦裙，花纹华丽而贵重，看起来光彩夺目。
看了一会儿，裴淮愈想起来了，这是乾朝的永乐公主的百鸟裙。
因为永乐公主深受宠爱，及笄那年，当朝皇帝皇后不仅为她修建了万羽园，甚至还动用了军队去岭南捕鸟，用羽翠织成百鸟裙。
百鸟裙代表了当时织法工艺的最高水平，据说百鸟裙从正面看是一个颜色，侧面看是一个颜色，白天看是一个颜色，晚上看又是另外一个颜色。
不仅如此，动作之间，百鸟形态尽显。
而在《永乐公主及笄图》上，永乐公主穿的正是这条百鸟裙。
以至于百鸟裙被后来的历史评论家评为历史上最美丽也最残忍的裙子，另外还有古生物学家说，这条裙子至少造成了七种鸟类的灭绝。
永乐公主当初的荣宠之盛，由这条裙子也可以窥见一二。
现在这女孩儿身上这条百鸟裙仿得倒是挺好的，连那种动作之间不同颜色的变换效果都仿出来了。
他看着李净沅，而李净沅也看着他。
这时李净沅突然站起身朝他走了过来，说：“怀玉！”
裴淮愈眼皮一跳，顾不上疑惑女孩儿为什么知道他的名字，先是纠正道：“玉，第四声。”
李净沅看着他眨了眨眼，然后就确定了这不是怀玉。虽然两人也就长得像，但是神情、语气，包括对她的态度都完全不一样。
裴淮愈问她：“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李净沅看着他，没说话。
裴淮愈稍微一想就想通了，之前他们院拍过一个关于文物修复的纪录片，他当时上镜了，也提到了他的名字。
这个女孩儿看起来对古文化挺感兴趣，没准儿是看过那个纪录片，认出他了。只是直接这么问，显得他太自恋了，于是裴淮愈也没跟她求证。
他冲李净沅点点头，就准备回酒店了。女孩儿却突然伸手，一把拉住了他。
“怎么了？”
裴淮愈回头。
但是李净沅还是看着他，她知道这人不是燕照。但是他和怀玉长得像，本身就让她有亲切感。
而且这个地方莫名其妙，她谁都不认识，也听不懂他们的话，只有这个男人能和她沟通。
她如果想回家，就得先想办法搞清楚眼前的状况。
裴淮愈又耐心地问了她一遍：“小姐，请问有事吗？”
李净沅回神，问：“你能帮我回家吗？”
“你家哪儿的？”
“永安。”
永安？裴淮愈看了看她身上的汉服装饰，补充说：“现在没有永安这个城市。”
李净沅皱眉，这人耳朵怎么还不好？又重复了一遍：“就是永安。”
永安就永安吧，这些小姑娘是不是穿了汉服之后说话都得按这种模式来啊？
裴淮愈：“你既然知道，那你回去呗。”
李净沅：“怎么回？”
裴淮愈：“……定个机票。”
“机票是什么？”
裴淮愈看着她，眉头越皱越紧。这人，怕不是个傻子吧？
他说：“拿手机，定机票，去机场，坐飞机，回永安。”
可是李净沅要疯了，一脸崩溃地问：“手鸡是什么鸡？飞鸡又是什么鸡？鸡场又在哪里？”
裴淮愈无奈扶额：“小姐，你是不是觉得你这样很可爱啊？真把自己当古人了？”
他今天已经够烦了，跟simon那种人打一次交道都够他受的了，又遇见一个戏精。他忍不住四下看了看，是不是什么网红拍整蛊视频呢？
他真的不是怀玉。
怀玉才不会这么跟她说话。
李净沅松开他的手。
身为公主的骄傲让她没办法对一个态度不恭敬的人死缠烂打，她转身回到长椅前坐了下来。
裴淮愈看了她一眼，转身回了酒店。
直到回到酒店之后，他跟院长通了个电话。
挂完电话他觉得有点饿，这个国家是美食重灾区，世界闻名的黑暗料理之国。裴淮愈不想吃酒店类似于“仰望星空”的餐，准备出去找点像样的食物填肚子。
好在博物馆旁边就是华人街，他吃了顿还算满意的晚餐。回来经过长椅时，发现白天那个汉服小姑娘居然还坐在那。
她长得娇小，此时缩在那小小一团。时不时抹抹眼泪，抹完眼泪又四下看有没有人发现，带着一种可笑的骄傲。
都是同胞，裴淮愈还是没忍住，走过去提醒说：“大晚上坐这干什么？这晚上可没你想的那么安全。”
他刚才回来的路上，看到两波黑人和一波安奈儿人，在附近晃荡。
李净沅还没说话，肚子就先叫了。
她摇摇欲坠的公主骄傲此刻尽数崩溃，终于忍不住垂泪。
太丢人了。
李净沅看着眼前这人，突然想起见面时，他提到的那尊飞天。
说不定她能通过文物交流找到她。
她抽抽噎噎道：“我知道飞天在哪，你能给我饭吃吗？”
裴淮愈：“……”
这人还真奇怪。
半个小时后，李净沅坐在裴淮愈酒店房间的皮质沙发上，手里抱着一个三明治啃着。
裴淮愈看着她，问：“你说你是李净沅，永乐公主？”
李净沅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裴淮愈：“……”
果然人还是不该多管闲事，捡了个有臆想症的人回来。
他决定明天一早就把人送到驻Y国大使馆。
李净沅吃完三明治，看起来有些坐立不安的。
裴淮愈问：“怎么了？”
李净沅：“我想出恭。”
裴淮愈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指了指洗手间：“去那里。”
李净沅提着裙子过去了，裴淮愈又在她身后提醒道：“出恭完要冲水啊，公主殿下。”
李净沅在这个小屋里里研究了好久，才搞明白这个可以冲水的马桶的用法。可是方便完，她又发现了一件麻烦事。
裴淮愈正坐在沙发上用Kindle看书，突然发现公主进洗手间好大一会儿了还没出来。他一个男人又不好去问，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动静。
他想着这人精神不正常，可别在他的房间出什么事。
于是他起身走到洗手间门口，敲了敲问：“你没事儿吧？”
在里面待了很久的李净沅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很不好意思地说：
“我来葵水了……”
裴淮愈作为文物修复师，对古代知识了解丰富的，自然知道葵水是什么东西。他张了张嘴：“……你说话非要这么古典吗？”
小姑娘入戏还挺深。
李净沅不明所以：“啊？”
裴淮愈对此无可奈何，他拿起外套，说：“等我一会儿。”
然后就出门去商店给李净沅买卫生巾去了。
买回来之后，他敲了敲卫生间的门。门从里面开了个缝，他把东西递进去，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过了一会儿，李净沅在卫生间里面问：“这是什么啊？”
裴淮愈眼皮一跳，说：“你问我？这东西你不比我熟？”
李净沅沉默了一会儿：“可是，我没见过这个啊，你给我这个干什么？”
裴淮愈沉默了。
他黑着脸，用手机找了个视频，然后敲了敲卫生间的门，把手机递给她，说：“你看看这个，照这个视频上说的用法。”
“哦。”
好熟悉的方砖。
李净沅接过小方砖，缩回卫生间认真学习了起来。
李净沅看着视频研究了半天卫生巾的用法，然后才从洗手间出来，又说：“我想沐浴。”
“沐浴没有，只有淋浴。”裴淮愈眼皮都没抬一下。
最后他还是进了浴室，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告诉公主殿下如何洗澡。
李净沅在浴室待了很久才洗完出来，身上穿着裴淮愈拿给她的浴袍。沐浴过后的少女皮肤清透，满脸的稚气尚未褪去。虽然有些婴儿肥，但是尊贵的气质丝毫不减。
裴淮愈看了她两眼，觉得她还真的有点像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
只是她头发湿漉漉的，一直在往下滴水。
裴淮愈有点强迫症，实在看不下去，于是拿出吹风机手把手教她怎么用。
正在这时，门铃响了。
裴淮愈去开门，看到门外是simon和一个人高马大的工作人员，他们是来送字画的。
几幅古字画被装在一个纸盒里，裴淮愈接了过来，没有打算让他们进屋坐坐的意思。
simon神情一如既往的倨傲，说：“Tony这些天就住在你的隔壁，你出门的时候，他会……”
正说着，他突然顿住了，视线越过裴淮愈的肩膀，往他身后看去。
裴淮愈见状回头，看见有臆想症的公主在隔断那里，跟个贼似的探头探脑。
simon盯着李稚清看了两眼，若有所思，然后露出一个了然的神情，讥讽地说：
“看来你今晚有别的事要忙，早知道我就明天再给你送过来了。”
裴淮愈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眼睛微眯地看着这个讨人厌的死鬼佬，懒得跟他解释，直接下了逐客令。
simon冷哼一声：“你真是缺乏教养。”
裴淮愈反唇相讥：“如果是像你这样虚伪的教养，不要也罢。”
两人再次不欢而散。
裴淮愈关上门，回屋放好文物，对李净沅说：“这屋里的东西你都可以用，但是这个盒子里的东西不能碰，知道吗？”
李净沅听话地点点头。
裴淮愈指了指沙发，说：“你今晚就睡这上面吧。”
倒不是他不怜香惜玉，实在是那个沙发不大。公主身材娇小，睡沙发刚好。他这一米八八的大个，睡在上面腿都没处放。
李净沅没有娇气，她看了看那个看起来很软的“榻”，觉得还不错，点了点头说好。
时间不早了，裴淮愈也去浴室洗漱了。洗完澡出来，看到公主已经窝在沙发上睡着了。他想了想，还是拿了条薄毯给她盖上了。
裴淮愈又做梦了，仍是一片漆黑。耳边不停传来一个遥远的声音，那声音如此古老，缥缈得让人心悸。那声音仿佛缄默千古之后的呼唤，又像觥筹交错之间的低吟。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君自故乡来，可知故乡路？
君自故乡来，能知离别苦？
君自故乡来，引吾踏归途。
裴淮愈从梦中醒来，睁开眼看着酒店的天花板发呆。梦里那种酸楚还未消散，在他胸腔无声蔓延。
君自故乡来，能知离别苦？
君自故乡来，引吾踏归途。
裴淮愈再也睡不着，他起身打开桌上的纸盒，看着里面的古字画，怀疑是这些老物件经年累月成了精，然后入了他的梦。
他轻轻抚摸着这些在时光长河中历经千年的文物，轻声问：“你们是真的很想回家吧？”
这时，裴淮愈听到一声轻轻的呓语，是从沙发上传过来。
他吓了一跳，然后才想起来这是自己在街上捡回来的人。
他走过去，就看见李净沅正闭着眼流泪，嘴里发出嘟嘟囔囔的梦呓：
“永安，永安……”
“我想回家……”
裴淮愈莫名对眼前人生出一点可怜，还没来得及给她盖上被子，却听到她说——
“飞天，原来你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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