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外间里溢满了晨光,明媚宁静,那些漂浮着的光线又轻又缓地移动着,散落在桌角、床榻和相互触碰的指尖。
孙雪华沉默地坐着,目光由那双柔情似水的眼,慢慢移到那沾着不知名香气的发梢,再到那颗熠熠生辉的宝珠,最终落在那柔软的、始终抓在自己手腕处的掌心。
李箫箫见此情景,便笑问:“孙掌门是不信我的说辞?”
孙雪华没有回答。
数月前,天降鬼水,邪灵为祸,临渊遭受重创,几乎被夷为平地,那时候,天若倾塌,雷雨如注,不得已,他便向听海崖借地宫宝珠一用,效仿女娲补天,堵住了那天崩似的大雨,这才为战胜邪灵搏得筹码。
归还宝珠之日,他亦是上香祭拜,以谢听海崖先贤济世之恩。
可是那日,听海崖门人分明告诉他,地宫内的宝珠为其开山鼻祖李见尘所有,而李见尘已故去百年,棺椁亦是埋入地宫之中。如今,又怎会出现于此?
孙雪华觉得李箫箫的话,不可全信,便道:“你是否为无晴门门主,我日后自有判断。”
“是因为你的好友会替你再去一趟听海崖调查一番吗?”李箫箫笑意不减,手指一勾,一片梧桐叶迅速从里间书架上的某一册书页里飞出,落入他的掌心。
“吾友亲启。”李箫箫两指夹着那片梧桐叶做成的信笺,贴在唇边,“嗯,还留有一丝小雪的气息。”
孙雪华眼睫微颤,伸出手来,想要要回自己的信笺,李箫箫却忽地坐起身,那片梧桐叶便又滑入他宽大的衣袖中,不见了踪影。
“我记得小雪曾经说过,能打赢你的,应该都已经死了。”李见尘的指腹轻轻点按在孙雪华的颊侧,就像在故意试探这人的耐心一样,依旧顽劣地笑着,“不知道我算不算略胜你一筹?但是呢,我也不算活着,所以你的话也是对的。”
孙雪华静静地注视着他,没有制止他的动作,只道:“你的身份,我会自己查清。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出幕后真凶,避免更多人受伤。”
“小雪还真是大公无私。”李见尘蜷起手指,像是觉得无聊极了,又皱了皱眉头,孙雪华看着他,轻声道:“你既是知道我曾是临渊掌门,那么公事公办,自然也是身为掌门的责任。”
“你就没有存着私心的时候?”李见尘很喜欢刨根问底,好像只要这么做,就可以扒开这人冷硬的外壳,摸到那悲天悯人的灵魂。
可是这次,孙雪华却不大愿意告诉他。
李见尘又问:“真的没有?我不信。你对和你亲近的同门,对你的好友都不曾有过私心?”
“他们与我同心同德,全然地信任着我,支撑着我,我对他们的感情,从不是私心。”
孙雪华默然片刻,并没有回避对方那愈发不悦的目光,直言道,“若真要说起私心,让你躺我腿上,那便是了。”
李见尘心头一颤,目不转睛地盯着孙雪华,试图从对方脸上看出一丝不同寻常的表情。
可是并没有。
眼前之人依旧冷肃端庄,仿佛只是在向自己解释,什么是他定义下的“私心”,而不是真的动了情,起了念,掺杂各种复杂的感情。
李见尘有些失望。
“小雪真是个冷静的人啊。”
他喟叹,孙雪华不欲与他多做纠缠,就起身离了床榻,不料,对方也悄悄地跟了过来,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句话都不说。
孙雪华由着他去了。
庭院之外,似乎并未受到昨夜的影响,巡逻的巡逻,洒扫的洒扫,那宴会场也在有条不紊地布置着。
孙雪华犹如一阵清风,避开了所有人的耳目,落到了那女子消失的地方。尹晓棠早早地蹲在墙角等他,见他来,忙上前,将手中剑袋双手奉上:“孙前辈。”
孙雪华客客气气地接过:“有劳尹姑娘费心了。”
尹晓棠嘴角上扬,摇了摇头:“不费心,我怕会出意外,就偷偷把我们的武器都带出来了。”
她稍稍背过身,将自己半旧的披风往上轻轻一提,露出那崭新的银弓雪箭,阳光下,锋利的羽箭芒如点星,大有破风穿云之势,而后她就又将披风拉下,一脸欣喜和认真。孙雪华颔首,以示肯定和赞许。
“那我们出发吧。”尹晓棠说着,这才注意到不远处的李见尘,迟疑了一下,指了指他,孙雪华只道:“不必担心。”
“嗯。”
尹晓棠便没有多问,脚尖轻点,就踏着院墙翻了进去。她虽是拳脚功夫欠缺,但近两个月,有山庄前辈教了她些跑路的功夫,告诫她打不过就跑,不要没脑子地往前冲。
尹晓棠警记于心,因此她在孙雪华来之前,只是跟进到里屋的暗门外,便暂且撤退了。
“就是这里,那淡淡的血腥味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尹晓棠的脚踩在一处地砖上,“这儿大概就是入口,但我怕打草惊蛇,没有提前进入。”
“嗯,你的判断没错。”孙雪华可以感知到地砖之下的空间并不大,有血腥味,但是怨气不重,里头的东西能造成的伤害有限,但若是受了惊,闹出的动静恐怕不小。尹晓棠年纪小,还没到能自由控制手上力道的时候,此时选择按兵不动,确为上策。
“尹姑娘,劳烦你打开这里。”
孙雪华单手结印,已全然做好准备。
尹晓棠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掀开那处地砖。
孙雪华指尖凝气,一点灵光迅速钻入黑暗之中,形成一道隐蔽的结界。
孙雪华先跳了下去,尹晓棠紧随其后,李见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思量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跟上。
地砖之下是一条窄而短的隧道,走上一小段路就能看到一间暗室。那暗室并不精细,像是被徒手挖出来的,四壁均是土坯,凹凸不平,只有四角各有一个巴掌大的空洞,用来插上粗糙的红蜡。
暗室中央躺了个人,像是睡着了在说梦话,又好像是昏了过去,神志不清地喃喃低语。
孙雪华的结界稳固,将他们的身形牢牢罩在其下,普通人根本发现不了。
孙雪华上前两步,点点灵光融入壁上烛光之中,最终将整个暗室彻底照亮。
他细看,那躺着的人约莫也是不惑之年了,可身量瘦小,不曾蓄须,面色亦是发白,看着尤为孱弱。
孙雪华回头看了眼李见尘,对方两手抱胸,懒洋洋地回答道:“我不认识他。”
孙雪华不言,再看向地上那人,对方身下似是一个画了个法阵,那不易觉察的血腥味就是从这个法阵里散发出来的。他轻轻捻了下手指,那灵光也随即靠近,只一眼,孙雪华就看出这是个招魂阵,可由于绘制之人学艺不精,将最重要的几笔全部画错,导致整个法阵几乎作废,毫无用处。而洒在上面的血,应不是人类的血液,而是来自于某些牲畜,且时日已久,早已沾满尘土,很多线条都已中断。
这样一个招魂阵,完全不可能将死去之人的魂魄召回。
孙雪华再次施术,重新激发那个招魂阵。断裂的线条再次拼接,画错的几笔也重新排序,灵阵结成,再发灵力。阵中躺着的那个人似是受了惊吓,立马醒了过来,可他并未发现孙雪华等人,只看见那个灵光大作的法阵,慌忙跪了下去,连连磕头。
周围的气息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变化。
那个消失的女子出现在了阴暗的角落中,却不在阵法之内。
孙雪华抬头看去,那女子仍是紧闭双目,双手自然下垂,静默而立。
孙雪华收了术法,地上的招魂阵犹如碎裂的镜子,线条彻底崩开,再也弥合不了。
“好差劲的法阵。”李见尘想着,有些想笑,他能看出孙雪华已经收住了大部分的力量,可那招魂阵实在是烂泥扶不上墙,这点外力都扛不住。
刚刚还在磕头的某人见此情景,当场就急了,双手捧起一抔土,神色涣散地喃喃着:“我的法阵,我的法阵呢?刚刚不是显灵了吗?不是显灵了吗?”
他不死心地在地上刨了两手,惹得满身尘埃,孙雪华悄悄解开结界,落到了那碎裂的法阵中央。
对方抬头,本就涣散的眼瞳此时更加找不到焦点,只看见面前模模糊糊有个人影,看不清面容,却能感觉到一股肃静之气,他哽咽起来:“是,是神仙显灵了?”
孙雪华低眉,跪着的那人一把扑过来,抱住他的腿:“神仙!神仙!您终于显灵了!求您大发慈悲,降下恩典,让宋家那群畜牲全部死无葬生之地!”
他簌簌泪流,出来的竟全是血水,想来是受了极重的内伤,时日无多。
孙雪华没有作答,只是伸手扶住他:“起来说话吧。”
可对方却不肯,仍是死死抱着他哭,哭得肝肠寸断,似要将心血全然呕尽:“神仙若是不答应,今日我便长跪不起!求您垂怜,求您垂怜!”
言罢,他又要磕头,李见尘勾起手指,施术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对方的眼睛早已经被血水糊住,驼着背,万分可怜的样子。李见尘固定住他的手脚,防止他又摔下去,而后才慢悠悠地问道:“孙掌门可以问话了。”
尹晓棠一惊,偏头看了他一眼,可李见尘压根儿没理她,依旧抱胸站着,兴致勃勃地瞧着孙雪华。
对方拂去了那人脸上的血水。
李见尘脸色一垮,又不高兴了。
孙雪华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为何在此?”
“我叫宋鸿,就是这山庄之人。”
那人答道,又是一阵呜咽,孙雪华闻言,多问了一句:“姓宋?你和那宋庄主是什么关系?”
“呵呵。”宋鸿咧了咧嘴,满嘴是血,看上去有些渗人,“没有关系,如果非要说的话,那就是我要他永世不得超生!”
孙雪华点点头:“地上的法阵是你画的吗?”
“是。”
“招魂阵?”
“是。”
“要招谁的魂?”
“谁都行,有名有姓,无名无姓,只要是恶鬼厉鬼,能替我杀人的都行。”宋鸿说着,又流下两行血泪,孙雪华再问:“可曾成功?”
“不曾。”
“可有见过一女子?”孙雪华抬眸,看了眼那角落里站着的女子,她似乎仍未苏醒,一动不动。
“中等身量,偏瘦,柳叶眉,杏眼,嘴角有个很小的疤痕,应该是摔倒所致。”
孙雪华大致描述了一下那女子的样貌,宋鸿却愣了愣,有些不敢置信,可是他不敢撒谎,说道:“你说的那女子样貌,很像我阿姐,可我阿姐去世多年,万不可能再出现的。”
他喃喃着:“我画这招魂阵,不可能会将她带回尘世的。”
“因为她早已魂飞魄散了,是吗?”
宋鸿心中苦涩难言,只一个劲儿地点头。
“魂飞魄散?”尹晓棠有些困惑,“就是说,站在我们面前的,不是一个鬼魂?”
“对。”李见尘回答了她这个问题,“那女子非人非鬼,而是因物所化,是她未尽的尘缘在这世间的显影。”
“通俗一点来讲,就是她的尘缘未了,但三魂七魄已过奈何桥,再无回头可能,生前久伴之物便生了灵气,代替她的样子,再往人间一趟。”
李见尘注视着孙雪华,“这一点,孙掌门应当比我更清楚。”
少年并未回应。
李见尘上前一步,又被对方的结界挡了下来,大抵是在告诫他不要轻举妄动。李见尘勾起嘴角,当真听话地站在了原地。
孙雪华轻声道:“你有任何苦楚,皆可告知于我。”
“请您做主,杀了这江心洲上的所有人。”宋鸿大叫一声,“小人毕生心愿,便是要这山庄灰飞烟灭!”
他叫嚷着,终是没有忍住,嚎啕大哭起来。那女子逐渐有了反应,轻飘飘地化作一缕青烟,在他头顶盘旋。
“这些尘缘,是无法进一步生出神识,进而转变为灵的,所以她全部的行动都只依靠本能,这些本能也许是原主生前的部分行为、习惯,又或者是部分的活动轨迹。”
李见尘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想了想,还是走了出来,问宋鸿:“你阿姐叫什么名字?”
对方摇了摇头,根本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哭得狠了,又呕出一大块淤血来。孙雪华只得将他扶着坐下,替他顺了顺气,并递给他一颗悬命丹,让他先服下。头顶盘旋的青烟也再次化成人形,和宋鸿一样,跪坐在地。
这么一看,姐弟二人,确实有几分相像。
暗室内红蜡摇曳,昏黄的烛火映照着他们惨白的脸,尤为诡异。李见尘移步到孙雪华身侧,再问:“你为何要这江心洲上所有人的命?”
宋鸿眼睛又红又肿,根本睁不开,只眯开一条缝去看,可闻到对方身上的味道,他忽然神色一变,猛地朝人扑了过去:“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孙雪华单手制住了他,李见尘眨眨眼,一脸无辜地贴着孙雪华:“孙掌门,你可见到了,我什么都没有做,他就叫嚷着要杀了我,好让人害怕。”
“你身上的熏香,也是宋漪常年点着的!我岂会认错!就是你,就是你与她狼狈为奸,才害得我生不如死!”宋鸿嘶吼着,狠狠啐了一口血沫,喷到了李见尘脚边。
某人脸色一沉,十分不悦:“你再不闭嘴,我就把你的头割下来喂狗。”
“要杀要剐,尽管冲着我来!今日我就是下地狱,也定要将你——”宋鸿挣扎着大叫,被孙雪华一掌劈中后颈,晕了过去。
李见尘见状,调笑着:“看来,神仙还是比较怜爱我……”
孙雪华又是一掌,灵气如刀,劈在了对面的墙上。
李见尘立刻噤了声。
孙雪华默然,抽出一张灵符,将那女子再次收入其中,然后扛起昏迷的宋鸿,将他带离了暗室。
好像是开玩笑开过头了。
李见尘感觉脖子那儿凉飕飕的,他摸了摸发梢,指腹放在鼻尖下轻轻嗅了嗅,孙雪华的气息和他本人一样冷冽,久久不散。
“唉。”李见尘轻声笑了起来,十分满意的模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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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 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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