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铭归家时,一轮血月西沉。
那种炙烤着大地的妖异艳色,铺满了京都的一片绿色,在很久以前的同样一个日子,他见到了姜南仪。
“夫君。”
身后的女子脚步沉稳,款款而来,柔声细语的为他递过去一杯热茶。
郁铭转过身,淡淡颔首 :“佩娘,近日朝中新立,诸事繁重,劳烦你照顾家中了。”
罗佩娘面色沉稳,亦不焦躁:“此是妾身职责所在。方才两位老人已经用过晚餐,妾身为您备了小食,可要用餐。”
郁铭换过了常服,便同罗佩娘坐在屋中,由众人引就伺候。
二人在食中无话,郁铭手中的筷箸却停了一瞬。
罗佩娘智敏,即刻停了筷:“老爷,何事劳您忧心?”
郁铭望着她,便缓缓道:“陛下大抵要充纳后宫,有些事情,还劳你多多考量。”
罗佩娘沉思半刻,随即放了碗筷,双手叠在一起,神色凝重:“咱们族中是世代诗书传家的清贵之家,祖上三代少有同外戚联姻,更何况宫中。只是如今时势大有变化,圣心难测,是否要进族中女子,还要再议。”
郁铭年纪轻轻就入阁,是先皇钦点,今上器重,若再送族中女眷入宫,难免势大招灾祸。若先皇之先皇后便是清贵之家出身的孤女,家族人脉虽大,但是却无父母供养,又因皇帝压制,挑起后族继承人的争斗,使后族不敢妄动,且为人淡泊,无法统摄后宫,洪贵妃笑里藏刀,齐贵妃气焰嚣张,二人又皆是功勋之女,如此强弱抗衡,也出于制衡之心。先皇喜怒无常,为人刻薄寡恩,对如今的皇帝冷漠异常,外热内冷,对两位贵妃所出的皇子同样是如同夏日之日,又提拔宫女出身的几位皇子辖制诸兄弟,结果竟使无一位皇子能够独揽大权。他任意拨弄权术,要几位皇子斗的如火如荼,岂非视天下如刍狗。
而今上皇太子在位之时,本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便只在当时封了一位小官家的侧妃,连足以支撑的外戚都没有。后族对皇太子极为冷淡,结交其他皇子,反而掠过了皇太子。皇太子隐忍多年,荣登大位,那个看似温柔,实则深谙权御之术的新王,则必定会有另一种景象。
对于他的母族,爱恨交织,一时或许难以说的清楚,是用是罚,无人能够揣测。他的那位侧妃,为人低调内敛,但母族已人丁凋零,终究胆气不足,便绝不可能摄皇后职,那么除此之外,皇帝会依靠谁呢。
是那些权臣子女,亦或是清贵之家,或是重走先王的老路,使后宫重现那些残酷斗争,却都未可知。
郁铭看着餐中那只泛着白眼的烹鱼,只沉沉道:“权力不是唾手可得之物,必定需要更大的的交换,婚姻便是最方便的一种路。”
罗佩娘亦不由吃惊:“难道今上要开我族未开之路,选郁家女进宫?”
郁铭并未回答她。
罗佩娘心神一敛,随即道:“今上不过十九岁,家中将近及笄待嫁的女孩子却也不少,二房的真娘、三房的丽娘,还有在通州族中,三太叔家的非娘、恒娘,这些也都是可以上谱的。”
“再观望吧”,郁铭望着妻子,淡声道,“佩娘,有你在,我总是放心的。”
罗佩娘抿了抿唇,面颊只浮上淡淡樱色。
她扶了副头上的素钗,微微一笑:“今日您回来的早,去看看孩子们吧。”
院中的嬉戏声越传越近,只听几个孩子们的声音清脆的响起来。
可那清脆声却随着一声跌撞同落水声戛然而止。
孩子们都惊呼着,却不合时宜的传来几声带着恶意的笑声:“像你这样的贱人 ,就应该在臭水沟里呆着!”
被推入小河中的曼妙少女,在落日余晖下,美的惊心动魄,尽管她被推入水中,该是狼狈不堪,但是她并不在意,仍旧轻轻微笑,自顾自的轻巧跳上岸,看着面前作恶的少年少女:“真是坏孩子啊,小心,坏孩子会被吃掉的哦。”
她反倒拿了手中的纸鸢,递给另一旁的男孩子,笑眯眯的看着他:“小少爷,你的纸鸢。”
那旁边的孩子听着不满,互相看了看对方,便上来撕扯少女的衣裳,一旁的孩子们一开始便不说话,看到了也跟着起哄,一时间乱作一团。
“住手!”
一群孩子看到来人,连忙跑到一旁,安静的同鹌鹑一般。
罗佩娘冷冷的看着小院中的一群孩童奴仆:“是谁在里闹,不成样子!”
她看到那群孩子中拔尖儿的一个,已经是半大青年的模样,面色凝重带着威压:“翎崧,你来说!”
那孩子面容同郁铭有七分相似,只是多了几分文雅,此刻亦不惊慌,只是拱手淡淡道:“方才几位弟弟妹妹放纸鸢,孩儿在一旁看顾,纸鸢落至树上,彼时姜夫人路过,为取了纸鸢不小心落入水中,孩子们见到惊慌起来,便喧闹起来。儿子照顾不周,还请母亲责罚。”
罗佩娘面色一沉,扫的一群孩子低头垂手,不敢说话,她便又看了看立在一旁的姜夫人:“姜氏,大少爷说的可属实。”
姜夫人只眯着一双笑眼,湿着身也似不在意:“大少爷说的是,妾身不小心而已。”
她眨了眨眼,只是看着那沉稳有度的半大青年,笑得妩媚温柔极了:“大少爷一直在旁看顾,都怪妾急于为各位主子取纸鸢,故落了水,此为妾之过。”
罗佩娘欲说些什么,先开口的却是郁铭:“凡事要量力而为”,他淡淡望了眼姜夫人,“你有帮扶之心是好事,可不要一时不查,反倒栽了陷阱,去收拾一下罢。”
姜夫人便轻轻回礼,只在经过姜翎崧时,微微一顿,同那大少爷沉郁的黑眸相对。
罗佩娘治理家事,一向赏罚分明,绝不偏私,就算是旁支来的远客,在府中行如此失礼之事情,她也不能行为偏颇。
她就在院中,将这些少爷小姐的奶妈子、奴仆,丫鬟都发落了,对于外客,虽然不便多言,到底罚了府中照顾之人,叫那些孩子们看着。
郁铭站在廊下,在半明半寐的阴影下望着这一切。
那些孩子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竟然连大老爷都惊动了,自然是回家哭诉。
到了晚间,一些不知死活的人便领着孩子来闹事,说主家为了一个妾室闹得这样大,太不成体统,结果都被罗佩娘伺候的奶婆子们拦住,他们三三两两的远处听着,竟然是打板子的声音,只是闷闷的,竟然没有人的哀嚎声,走进了看,才发现被打得奴仆被人堵了嘴巴,两只白眼将要翻死过去。
那些做客的人看着害怕,只怯生生的问发生什么。
罗佩娘身旁的管家婆子只淡淡笑:“这些人没有规矩,主子在旁,不知规劝,不懂道理,坏了规矩,自然要罚的。”
她像是洞穿众人一般,意味深长的扫了一圈:“大少爷被罚去跪了祠堂,正是如此,法责众生,在府中不分主仆,只要坏了规矩,自然要罚。”
众人见状悻悻,便知道罗佩娘连自己的长子都罚了,已经是在警告,便都赔笑着散开了。
郁翎崧跪在祠堂中,微微垂首,只听的一阵窸窣的衣袖声,飘渺的一丝香气钻进了他的鼻腔。
郁翎崧仍旧闭目,只淡淡道:“兄台夤夜而来,若有所求,请去自取。”
一阵娇媚的笑声传来,伴着一阵袅袅的香风:“好过分,对一个贼人都这么仁义,对我这个小妈却一点都不尊重,这就是大少爷的修行吗。”
郁翎崧看到面前一抹艳魂般飘过来的少女,轻纱抚地,游游荡荡的在熏风中飘荡,像芦苇一般柔软优雅。
他面色淡了下来:“夫人此刻应该在后院之中,女子不该入祠堂中惊扰先人。”
姜夫人慢慢靠近他,像朵煽然的幽蓝蝴蝶,她眨着一只眼睛,像猫儿一样调皮:“那是你的祖宗,又不是我的,我的祖宗都被皇帝扔到臭水沟里了。”
她这样说,实在令人惊骇,然而郁翎崧却想到,姜氏那惊才绝艳的先祖,却是被人捣毁寺庙,姜氏从此便如同沙尘一般沉沦在泯然之中。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转过头去,不再看她。
姜夫人捂着嘴,偷偷笑他:“囚首丧面谈诗书。”
她围着那些牌位转了半天,随手拿起一个,故作惊诧:“郁承恩,哦哦,是这位吗,还在那个狗皇帝面前参过我的老祖宗,哼,这种坏蛋摔了算了!”
她果真作势重重的摔下,郁翎崧即刻厉声喝止:“住手!”
他站起身来,以极为迅捷的速度将要夺下手中的牌位,然而一团柔软的轻雾却堕入了他的怀中。
他被这团乱七八糟的香气砸的晕了,低头愣愣的看着怀中嬉笑的少女。
“抓到你啦。”她在他的耳边呼出一团香气,粘腻缠绵。
他愣在那里,随后连忙想要将两人分开,她却像一条蛇一样,两尾缠上他劲瘦的腰。
十六岁的少年人,如同松柏一样的好身形,一身文气被武者的气质冲和,内敛稳重,已经渐渐有了男人的样子,却比成熟男人多了几分少年人的轻松凛冽。
他面前的少女,大概只比他大了一些,她笑睥着看,柔言细语,嬉笑耍弄,然而她却是他父亲的女人。
她嘻嘻的看着他,眼神微微颤动,唇边的笑意更加深刻:“你觉得我是个坏女人,你才是个坏男人,今天下午,你是故意冷眼看着那群小崽子们把我弄下水吧。你一直恨我,从我入府的第一刻,你就恨我搅弄你们一家三口的浑水。”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君子内怀其德,小人内怀祸心,你如此,你母亲亦如此,这就是郁家人的修养么。”
郁翎崧的心被浇了一盆冷水,面色却凝重起来:“是我心有戚戚焉,却与我母亲无关,她只以礼待你,并无任何祸心。”
她抚摸他的柔软的鬓角,淡淡笑道:“男人总是不懂女人,不懂他们的爱恨嗔痴、喜怒嫉恨。”
郁翎崧沉默着,似乎茫然的轻声喃喃:“所以你这是在报复我吗,我们这是在干什么。”
他是郁家的长子,国中有名的神童,望门之后,以恭敬端肃闻名天下,如今却同他父亲的妾室在祖宗像面前纠缠,活像两个愚蠢的蠢货。
她半是怜悯的看着他:“是你在看我啊,从你见到我的第一面起,是你一直在看着我。”
那一刻,郁翎崧的眼神紧紧的攫住她,从她悲怜的眼神中,想到了他初入府的场景。
父亲在烟柳画桥下,沉郁如高山,他静静站在一旁,沉声看着他和母亲:“从今天起,府中便要迎入一位姜夫人。”
他身后的少女,分花拂柳而来,映入一江春水,如同最绚丽的花火。
她笑的温柔妩媚,轻声燕语:“妾名明仪,见过夫人,和……公子。”
这一瞬间,他那隐秘的、卑劣的**,如同汹涌的潮水,同他对父亲的妒嫉与湮灭伦理的痛苦,一同席卷而来,如同狂奔的野兽,充斥着他的胸膛。
他将面前这笑的轻佻的少女紧紧搂在怀中,再也不想放开她。
人烟声音稀稀落落,随着丫头细水长流的声音带回到了姜姨娘的耳中,她彼时手不释卷,却只是含笑不语。
“主子,夫人发落那些仆人的时候,老爷正在场中呢,想必是为你撑腰。哎?您放才出去了?怎的面色潮红。”
丫鬟是有讨好的意思,见姜夫人却不多言,只是微笑,自觉无趣,便退下了。
却未看到,屏风后缓缓走出的身影。
姜夫人懒懒的躺在榻上,并不起身,感到他的气息靠近,只是侧过身子,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肉,倒像是撒娇一般的伸出手去,一阵摩挲娇笑:“郁叔叔好大的气概,都用在了吓唬小孩子的身上,连这院子里的丫鬟都知道你给我出气,倒是坐实了我这烂名声。”
郁铭淡淡看着她,只将她当做空气。
姜姨娘眨眨媚眼:“你这人好无趣,肉送到嘴边,还要讲那迂腐的灭人欲。”
郁铭只是撩袍坐在她一旁,略略望了她手中的算经:“账目理得怎么样了。”
姜姨娘的笑意淡了些,神色淡淡:“金不移很会管账,看得出来,他有意叫前线的银子松一些,只他自己也是大户人家出身,又或者是存着用大户供养前线的心思,又不好全得罪人,对这些豪绅始终是手下留情。”
她得眼睛斜着看他,亦存着些试探:“只是不知,这位新皇是个什么路数了。”
她见郁铭不说话,脸上却露出残忍冷酷的神色:“要是养肥了再宰呢,也是好事,只不过这些商人终究是重利轻义,小心他们叛国投敌,做两边子买卖。要是全杀了,那以后谁来供养皇家呢。想必要打三杆子给个甜枣,要他们威惧,又要他们奉承才好。”
她看着郁铭面上莫名的神色,只拍拍他的胸口,似笑非笑:“我们姜家在南边生意做得是不小,但是做人要看长远发展,当年连族中的牌位都被扔出来了,可不敢再和皇家对着干了。您放心,姜家唯皇族马首是瞻。”
她说的话,有几分真心,倒是谁也说不清楚。
“你是想着,怎么姜南仪的妹妹和他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呢?”
郁铭望着那双含笑带睇的眼睛,却看到了姜南仪那双含着隐忍忧愁的眼睛,那是风露清愁,缠绵哀色。
姜夫人靠近他,在他耳边吹气,抬起头仰望着他:“你在梦里,有没有梦到他,你梦到他的眼睛了,还是梦到他穿着朱袍,冷笑的神情,或者是梦到他在人后的伤心脆弱,你有没有见到他在龙床上的样子,有没有见到那个老皇帝是怎么折磨他的……”
她越说越是咬牙切齿,流露出一种迫人的恨意:“我恨皇家,恨石厉、恨你,恨那些把他推向万丈深渊的人,他明明是最纯粹的一个人。”
她点到即止,恨意消散,被笑容所取代:“恨是恨,互相利用还是要利用。无妨,他没做完的事情,我一定会帮他做完。”
郁铭缓缓道:“今上欲大选,你有何看法。”
姜姨娘挑了挑眉:“姜氏女又不入宫,新皇要做大事,既然是大手笔,当然要培植新贵,若是清清爽爽的君君臣臣,即便不使血液相融,权力富贵也不会倒塌。能表达出忠心的方式有很多,联姻固然是最好的一种,却并非唯一的一种。”
“可惜”,她幽幽叹道,“郁叔叔这样想,郁家却并非所有人都这样想,难喽。”
她又低声,像是自言自语:“若是入宫,将天下搅弄的翻云覆雨,那也很好。”
郁铭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起身便走,只留下姜夫人谑笑之声。
“我还真是可悲,嫁的丈夫只拿我当做哥哥的替身,既然如此,我也要自己找乐子去了。”
郁铭的眼神锐利,她只痴痴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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