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铭的权力已经够大了,八月初,他便已经晋为次辅,甚至有越俎代庖的嫌疑。
新皇在做太子的时候,一向远离世俗,多大多数的朝堂斗争都持重用之法,他周围只有一个跟着他许多年的老太监,如今却也被他发配养老了。
他孤独一人,无人依靠,事事淡泊,修身养性如闲云野鹤,已接近天人合一的臻于化境。
可是这样一位年轻的帝王,却在登基后就向所有人投下一个深水炸弹。
郁铭纵然是前朝的宠臣,但他与新皇并无姻亲关系,也没有更多往来,却一步登天,越过几位大臣直升次辅,可称得上万人之上。
郁铭仍旧恭肃沉稳,他每每跃升一级,其恭谨之态甚至要更上一层。
新皇端坐在御座之上,如同一只优雅的白鹤,栖息停靠在皇家的豪奢之中,于他而言,更多的是平和宁静。
“郁卿不笑一笑么,未免显得过于严肃,朕还想过看看你多露出些其他表情。”
皇帝纤细的手指撑着面颊,自己却是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有时真想知道,如郁卿这般顽石,如何才能敲开。”
郁铭恭肃叩首:“为人臣者,自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臣无二心,必以身为戒,如此才能领率百官。”
皇帝淡淡道:“郁卿是个明白人,可惜天下之人,多是被烈火烹油、功名利禄迷惑的糊涂人,郁卿便要费心,该提醒提醒,该教训教训,如果实在难驯,朕赐你刀刃,你该懂得如何自处。”
郁铭的眼睛深深的望着皇帝,闷闷地笑了出来:“您终究是先皇的孩子。”
先皇算得上是历尽千帆,喜怒不形于色,威严而难以侵犯,他掌权、弄权,新帝孤高淡漠,看似温和而疏离,然而那更接近于万物不萦于心的冷漠,他掌管权利,却淡然看着众人弄权,是冷然看着朝堂中朋党象征的旁观者。
然而最终两者合二为一,都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赋予他们凌驾众人的力量。
被权力宠爱依托的帝王,对自己的生死早已置之度外,有的只是摆弄权力的**。
他顿了顿,又忽然道:“邱大人已经告老,臣已安排妥当,他下半辈子也必将衣食无忧。”
新皇对此洞若观火,既而淡淡微笑:“他老了,能够凭着一口气承托一个孩子,却再也无法凭着一口劲儿承托一个帝王了。”
他背过身去,似微微叹息:“朝堂多纷争,他年纪大了,已经不能卷入纷争之中。”
郁铭道:“税改之事,臣已警示几位大人了,为了家族,他们懂得如何将自己置之度外,懂得如何去做孤臣,也该知道如何去服从陛下。”
他停下来,只低头看着狰狞的金色地龙:“他们毕竟不是姜南仪,也不会冲的头破血流。”
皇帝背对着他,却不言语,只柔声道:“要是后宫中多了姜家的女人,想必会很有意思。”
郁铭的眉头一颤,并不言语,他实在无法忖度皇帝突如其来的任性。
皇帝柔声道:“你府中那个姑娘,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郁铭的脑海中映出了一张美艳的面庞,年轻,聪慧,机锋,桀骜不驯,那仿佛同她兄长一样,有石破天惊的、冲破一切的勇气,不同的是,比起姜南仪的孤勇与纯粹,这个女孩子实在太过危险,太过难以捉摸。
他只缓缓叹息:“是姜家人,有姜家的才能,却是难以驯服的野马。”
皇帝回过身来,步下御座,同郁铭四目相对,那双春水般的眸子中,微微浮起笑意:“姜家的人骨性倔,不怕刀山火海、蒸炒烹炸,就如同他们的先祖一样。”
他顿了顿,那便是想到了曾经叱咤风云、最终却与开国皇帝反目成仇,相忘于江湖的姜氏祖先。
他的妹妹曾经被纳入后宫,最终却因为姜氏的陨落而在后宫默默无闻,姜氏女在后宫就此绝迹。
姜氏混迹在江湖,各行各业都有涉猎,他们有无数的机会将族女送进宫中,但是他们始终维持着淡淡的距离感,这便是皇室和姜氏无言的缄默。
先皇打破了这种沉默,所以为他自己的任性付出了性命。
“您想打破这种平衡么?”
郁铭并不能够确定新皇的动机,他是想从姜氏获得什么,还是在防备什么。
皇帝轻轻踱步,忽然抬头问他:“姜氏主事的是什么人。”
郁铭微微苦笑:“臣对这种人并没有办法。姜氏的教养是极为奇特的,他们并非传统意义上凭借宗族凝结的力量,只是散若漫天之星,他们的眼睛隐藏在任何一个角落,甚至有可能各为其主而自相厮杀,各支脉之间的关系奇谲诡异。姜氏自第二代以来,多位女性主事,这一代的主事到现在也神隐于世,根本抓不到头尾。”
皇帝缓缓抬首,烟色的眸子微微闪动:“对于老师,姜家究竟是什么想法呢。”
多年前,姜南仪艳惊朝堂,像一抹流行光耀华堂,然而他的锐气很快被磨掉,在朝堂的倾轧中苦苦求生。
姜氏应该明白这样的人入仕,最终将会得到如何的毁灭,但是他们并没有阻止姜南仪,他的妹妹们,或许会在他陷入绝境的时候偶尔伸出手拨弄风云,但是总归是冷眼看待党同伐异。
郁铭摇摇头:“他们同样非常冷酷,个人有个人的命,大多数放任自己的族人去不撞南墙不回头。但是,姜氏有的是钱。”
皇帝顿了顿。
郁铭手中抚摸着官府的丝履,淡淡一笑:“金家的富贵是摆在明面上,姜家的财富是藏在阴影里。这官府上刺绣的虎豹鸟鹤,轻的是金家的针娘,用的却是姜家的料子。想必这一点,金大人管着国家的钱,自然也懂。”
皇帝的眼神透过他,神色轻柔和煦,口中却吐露让人心惊的话:“府上的女孩子,想必就不同于姜家任性的女孩子,似你这般懂礼罢。”
郁铭的气息变得沉重了一些,他连忙跪下,却被皇帝牵起了手:“卿不必如何敏感,公卿之上,五品之上之女皆可以大选,卿忠诚侍君,家中女眷也必定会是天下女子表率。”
郁铭沉毅的面容,更是紧绷:“陛下天恩,却不知臣为此烦忧,那些内宅之人、遗老遗少,实在是沐浴天恩,将自己的心养大了,养的不知进退。”
皇帝便招来宦官,亲手递了一杯热茶,那热茶香气四溢,却是香中含苦,那热气氤氲在上,模糊了皇帝的仙人般的面容:“莲子心中苦,天下又有谁知道卿的苦心呢。朕只说一句话,只要卿亲手送进来的人,无论你姓什么,那便是值得信任的人。”
郁铭回到家中的许久,脑海中仍然是皇帝那神凝的笑意。
他叹息一声,只觉这天地的风云将要被搅弄。
郁铭回府的时候,罗佩娘却早就迎了上来,她的面色仍旧娴雅淡泊,但是面对丈夫,却也多了一点亲近,便将心中隐藏的那份焦急泄露了出来。
“夫君,几位族长和叔父都在府中,论资排辈,妾身不能将他们挡在门外。”
郁铭随着她入内,罗佩娘面色略带急色,似乎也在窥探丈夫的神色:“又说到了大选的事情,看几位族长的意思,是一定要将郁家的孩子送进宫里了。老爷,早做打算吧。”
郁铭只淡淡瞥他一眼,却自进了屋中。
罗佩娘被挡在门外,一开始只听到屋中似乎有窃窃私语,随后却出现了争吵声,竟还有摔杯子的声响,她只相信丈夫,便稳住自己,只盼望里面快些结束罢了。
不过半个时辰,屋中一群头发半百的长者皆忿忿走了出来,个个嘴唇紧闭、面色铁青。
罗佩娘进了屋内,只见郁铭背对着门,久久立在正堂“清静无为”金匾之前。
久候半晌,他才转过身去:“回去罢。”
她侍候郁铭更衣,仍旧如常一般坐在小桌前用茶水。
郁铭摩挲着手中的茶杯,轻声道:“不能送郁家人,所有开口全部堵死。”
罗佩娘乖觉的点点头:“妾身一直在打马虎眼,没有留一句硬话,旁人指摘不出来什么。”
郁铭似乎望见她眼中,幽深的眸子看不出神色来:“陛下看似如同山中高士,似鹤一般轻盈优雅,万物不存于眼中,实则却如同水中凶兽,轻轻一爪便要波涛浪涌搅弄出一番新天地,是圣是魔,未可轻议论,这些庸俗世人被迷惑了双眼,只将他当作一个世俗的符号。郁家的根脉扎得多么深厚,也会在巨龙的轻轻拨弄下被连根拔起,郁家只能臣服于巨龙,万不要想和龙讲条件。”
他喃喃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过往,服膺于陛下的怜悯之心,现在,服膺于陛下的幽怖之心,这一条路,我注定要走到黑了。”
罗佩娘听的云里雾里,却能读懂三分,只得小心试探:“您的意思是,选秀一事,我们就此停住?”
郁铭淡淡一笑:“不能送郁家人,不代表郁家不能送人。”
罗佩娘只觉得一阵疑惑:“这是何意?”
郁铭含笑不语。
罗佩娘只感到一阵胆寒:“郁家的三门亲多的是,若是打着郁家的名义送进去,若是得宠,是郁家的福泽,若是将来失宠,郁家也能全身而退。可是各家都有各家的考量,怎么会掺和这趟浑水呢,陛下他……为什么有此意思呢,难道说,他心中早就有人选,只是让大人您去暗箱操作,伪装个名头?”
郁铭看着她,忽然问道:“你觉得何人合适呢。”
他又忽然不合时宜的加了一句:“姜家那姑娘的事,你知道一些,我没有碰过她。”
罗佩娘联系起来,却好似知道了些不能言说的秘密,她只感觉自己的脖颈千金沉重:“我只听说,陛下一直对他的老师,那位……探花念念不忘,只当是稗官野史的乱语。”
她心中那些莫名的情绪纠缠在一起,硬着头皮略略看着丈夫:“若是她的话,陛下……定会满意罢。”
她抬起头,却被丈夫冷冽的眼神所惊倒,心中顿时觉得惊惧,只是颤颤巍巍:“妾身……”
郁铭淡淡道:“佩娘,一直以来我都非常信任你,就如同她入府之时我说的话,我们之间只有单纯的交易。”
罗佩娘看着丈夫冷淡的神色,却想起他书房中被深深藏起的画作,心中的不甘与愤恨一股脑涌了上来,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只红着眼圈,很恨道:“您还是这样,永远都如此冷淡,您却让我怎么相信。我知道您心里也记挂着那个人,和皇帝一样,可是您不该如此!您是不该被感情所束缚的,我得不到您的心,我认了,但您不该对我这样不公平,将心悄悄落在别处!她是他的妹妹,生的那样美丽,聪颖,活泼,爱笑,她拉着您,从不见您恼怒,您要我怎么相信不动情,您要我如何不害怕假戏真做……”
郁铭仍旧是那样,看着妻子崩溃的神情,却沉然的望着垂暮的夕阳:“有些事情,是出乎理性之外的,我并不能确定,那究竟是怎样的情感。但是,正如我所说,我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改变。”
罗佩娘的情绪这才慢慢缓和下来,她却又觉得尴尬,不知如何是好。
郁铭叹息着看她:“去准备姜女进宫的事宜吧,郁家就要出一位娘娘了,尽管谁都不知道,那究竟是福是祸。”
“您……”
罗佩娘望着他的背影,映照着镜中自己那充满七情六欲的面庞,久久说不出半句话来。
她喃喃低语:“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啊,不该是这个样子的啊。”
八月流火之时,街头巷尾都在传着一个消息,郁府中那位数百年以来唯一入门的妾室,那位神秘的姜夫人,便那样仙逝了。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郁翎崧正坐着高头大马,连中三元、殿试首位,被上皇钦点为状元,从此像他的父亲一般,踏上了万人之上的大位。
他在一片繁花之中下了马,像失魂的孩子般冲进了父亲的书房:“她死了,她死了……是您逼死他的吗?”
郁铭看着儿子失魂落魄的面庞,冷淡的睥了他一眼,随后便仍旧看着手中的案卷:“你应该在杏花路上游街,享受你状元的荣光,不应该为了这些琐碎的事情,到父亲这里来质问。”
郁翎崧跪下身去,胸口前的状元的红花,似染了血一般的红艳。
他的眼神悲怆,再也直不起来那青松般的腰:“我一直在侥幸,可是心中隐隐知道,您早就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情了,可是我想着,去追逐权势吧,这样总能和您交换。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儿子从来没有这样喜欢过一个人,喜欢到只要想到她的脸,就想要把一切都拱手奉上。”
郁铭露出了悲悯的眼神,那是和姜明仪相同的眼神:“你爱上了不该爱上的人,并非因为她是我的什么人,而是因为,她的的志向太过坚定,不可能为了小情小爱停泊在安静小岸,她的一生,注定是烈火烹油、激流浪涌的一生。而你,是郁家未来的主人,你们注定没有结果。翎崧,你只是她人生中的一段剪影,你投入了十分,而她则足够清醒理智,仅仅投入了三分。”
郁翎崧茫然的看着父亲,不停的喃喃自语:“这是她的意愿吗,原来,终究是我在自作多情。”
郁铭看着儿子苍然的背影,长长叹息一声。
郁家的人,总是会栽在姜家的大坑里,像飞蛾扑火一般,从此被灼烧的,再也无法爱上其他人。
可是……这便是命运。
九月十二,天子大选,郁家近亲,淮阴姜氏女入宫,就此如同飞入深宫的凤凰一般,在烈焰高歌猛进。
又一年,晋明嫔,又三年,晋明妃,次年晋明贵妃,三年后,晋明皇贵妃。
皇帝虽晋东宫之中唯一的楚侧妃为皇后,却依旧倚仗姜皇贵妃,同另外两名功勋世家之女齐贵妃、祝贵妃抗衡。
皇帝一生文治武功,泛以柔克刚,兼济天下,拔除党争,重用萧氏,北驱蛮夷三千里,南并越族,当政之时更是改革赋税,为后代留有十年余钱。
然皇帝一生,同后宫嫔妃,竟并无一子女,只在皇族之间选派皇师,教授皇族子弟。
令承十三年,择先幽江王之子为太子,并封七王之子开府为王。
帝与朝堂之上,淡然一笑,言天下有德才之人而居之。
后七王之乱将起,太子横断一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控制朝堂,得天子诏书,继承新王之位,就此再开叔父盛世。
煌煌功业之下,一位垂暮老人,在孙儿们的搀扶之下,颤颤巍巍的走过乡村的卵石小道。
路边,是几个孩子的嬉戏声,女孩子笑嘻嘻的对着男孩子说:“你瞧,人家都说,我们这里是姜娘娘的故乡,凡是姓姜的女孩子,以后都是要做娘娘的。”
男孩子羞她,同她打闹,二人就一起唱起了歌谣:“女牵羊,名柳姜,入深宫,做凤凰。”
女孩子笑嘻嘻道:“我要扮姜娘娘,你就扮演皇帝吧。”
男孩子摇摇头:“为什么要扮皇帝,难道姜娘娘入宫前没有喜欢的男孩子吗?”
女孩子故作大人的点点头:“也是哦,我爹爹妈妈说,姜娘娘生前是女中尧舜,心中无小爱,只有大爱,先皇是一代英杰,心中无小家,只有大国!说不定,她和皇帝之间没有爱呢。皇帝不会有爱,姜娘娘这样的女人也不会有爱。可是,他们还有万世名声啊!”
老人听着孩童们的童稚言语,却淡淡的笑了。
身旁服侍的孙儿却是吃惊:“爷爷,您今天笑了呢,昨天金爷爷还来这里和您吵架,恶声恶气的和我说,郁翎崧这个老家伙,我从没见他笑过!”
年幼的孩子看着老人举起手中那抹黑发,在艳阳之下,那黑色的秀发簪着一朵艳色的小花,被老人轻轻吻着:“明仪……你终于实现了自己的理想。”
他的眼泪滑落,在艳阳下熠熠生辉。
番外完结。
妹妹和郁家的公子之间有没有爱呢,她是一个一心创造功业,完成兄长遗憾的女人,就注定小郁只会是她人生中的一个瞬间,至于在这个瞬间里,她有没有真正的爱上他,我们都不得而知。
她和太子之间,以她的兄长为纽带,是共同的朋友、战友、盟友,他们是柏拉图一样的精神伴侣,所以他们创造了不世功业,那便是姜南仪理想的延续了。或许正如那句话所说,“知我罪我,其惟千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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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娇妾(三)登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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