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
林修竹和她并肩走着,见她拿着好些东西,自己倒是两手空空的,问她要不要搭把手,说着欲伸手过去帮她拿周之桢手上款着的麻袋。
周之桢不好意思麻烦别人,错过手肘去,“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
“话说你是读什么的?”周之桢见她腿麻差点滑了一下,赶忙腾出一只手先去扶她。
林修竹道谢后说:“我读金融管理的。”
“怪不得不曾见过你,我读的是物理。”
林修竹眉眼弯笑道:“还以为你是师范专业去的呢,你这般可有老师的感觉。”
“哈哈不少人这般说我,我妈刚开始也叫我去当老师好,受人敬重”,周之桢玩笑着回她。
走到一段河流处,她们沿着河堤下到桥墩下,河边有些许沙土,冬阳一照微微闪着光辉,多少带来了一点暖和。
稀雪地柔柔软软,河水清亮泛着粼粼波光。边个长的几丛碧色的矮草低植,迎风摇曳。
可是不出几步,天色暗沉了下来,颇有黑云压城之势。这天怎么回事,周之桢焦急起来,离车站那还有最后一段山路,要是正常行进,还能早十来分钟等上,只是这霎时转昏的天,倒是怕砸下雨来。
周之桢叫道:“修竹,我们走快些,天色不好了。”
雪色由白转灰,顷刻间一道长长的闪电砍下天空,照亮了大地朝前奔去,雪地只在一瞬转白,又灰了下去。
林修竹看着天色,见她的神色落入眼底,“之桢,要不……其实我……。”
周之桢没留神进她的话,抓起她的手腕就加快步伐走起来,接近下坡时,又闷响起一声炸雷,紧连着再嘭的一声巨响,山崩地裂,雪都发颤。
前头有棵树嘎吱哐当倒了横在她们的眼前,好在两人并未走到那,林修竹看着眼前的这番模样,僵了一下停下了脚步,仿佛被雷劈中的是她。
乌云忙着拱来拱去,树枝发疯般摇来摆去,瓢泼大雨从天而降,打得周之桢睁不开眼睛,她掏出背包里的雨伞,雨声噼噼啪啪响得太大了,她必须吼着才能让自己听清自己在讲些什么,“你没有伞?”
也是多问,林修竹摊着手摇摇头,先往她那里躲着,周之桢腾出了大半边位置,把她往伞心里带了带。
可惜这雨哪是直直打下的,是四面八方地斜斜刷打进来的,雨水直往脖子里、裤脚里呱呱灌。
躺倒的大树叶片被暴雨打得摇来晃去簌簌响,大早上的天色却像暗夜,像末日,叶片呼呼摇,似无数招魂旗。
两人浑身发抖往前艰难的迈步,周之桢把她搂得更紧些,好让雨伞护到两人多一些,她喊道:“我回回走这路,晓得前头有个破观庙,去里头吧!”
两人躲在一伞之下,扛着砸下的密密重雨,如蜗牛般摸索着到了破观庙里。
庙内冷寒气厚重得吓人,呛得林修竹战战兢兢。两人站在庙堂中,探望着破观外寒风的呼啸、暴雨的肆虐,直被这老天的威严震慑。周之桢没有合伞,放到一边去晾着,见林修竹在一旁跺着水拧干衣角,她抱歉道:“伞太小了。”
“哪有哪有,得感谢你才对。”林修竹也同样抱歉道。
雪天不该下雨的,这天气怪异得很,周之桢看着外面的倾盆大雨,都要给世界蒙上一层菜地里的塑料膜了,看样子今天是很难准时到得了学校了。她自言自语起来:“要是能停,坐傍晚那趟大巴也好。”
她回头再蹲下来看那麻袋,里面的被单已经被打湿了,得重新洗晾过了。林修竹走过来,想把刚刚的话再讲起,却又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不晓得当不当开口。
气氛渐渐变得沉闷、抑静,周之桢感受到她的情绪,她想起刚刚林修竹好像想要讲什么,只是被这雨打断了,她旋即问起:“你刚刚要说什么来着的?”
“我,我……”她支支吾吾道:“其实我没有真的打算再去上学了,我……可能不能上学了。”
她们读的大学学费一学期要十五元钱,本身并不太多,只是还要算上学杂费和伙食费。林修竹今年家里不景气,日子过得拮据,勒紧着裤腰带也实在供不起她和哥哥都去读书,头几天晚上,她要熄灯歇息前,妈妈进来她房间找她。
林修竹看着妈妈一改往常嗓门咧咧有事说事的样,见她轻手轻脚过来,还把房门给带上了,不觉神经突突跳落嗓子眼。妈妈过来坐在被褥上,牵起林修竹的手抚摸着。
她的手心被妈妈粗糙的皮肤磨得痒痒,这几天家里的氛围冷得压抑,里里外外家人的言语间都变得谨慎起来。
她似乎预知到早该有令人失落的事情要发生,心脏像是被双手攥住了一般溢出酸涩的疼。
“修竹呀”,妈妈一下一下地摸着她的手背:“家里不比富裕人家,可是这么多年来也没有短了你的吃喝,现在家里钱不够了”,她垂了眼,错开女儿的视线,又搓起手来,“家里能拿出的钱只够你们一个人去上学了,让哥哥去好吗,他还有两年就读完了,他去读完更有用,到时候他工作了叫他头月挣到的钱给你好吗?”
妈妈又对上修竹的眼睛,润了眼角道:“修竹啊,妈妈对不起你,你那么聪慧,你放心,要是你愿意的话,我和你爸去找你姑姑去,看看她能不能帮个忙给你找个技术学完就可以干活的。”
林修竹难堐的情绪堵在喉咙里,嘴唇犹如两块千斤般沉重的木板,被螺丝、钢钉死死拧在了一起,她说不出话来。
妈妈的话砸下来敲得她发懵,她想反驳,却道不出什么,更被妈妈那句“对不起”给死死堵住了,她只能说服自己哥哥去比自己去好,更划算,更有用,不能为难妈妈,妈妈已经很难了。
可是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低头许久,挤用的差不多的牙膏般吐出:“妈……我想去上学。”
妈妈还是怕听到女儿的这话,抱了一下她,抑制着颤抖的声音说:“乖乖,妈明年定让你上到学来。”
林修竹不是不相信妈妈的话,只是她也知道这两年不好过,明年也未必能着落到好的点,她像吞下好几只绿头苍蝇,喃喃说:“妈……我要睡觉了,你也好去睡觉吧。”
妈妈看着她,胃里难受起来,百转的情绪从胃里涌上喉口出不来,她站起来,如往常般慈爱地抚了抚女儿的头,叹气道:“修竹真乖,真懂事,妈妈对不起你。”
懂事,她从小到大听过太多次夸她“乖”,夸她“懂事”的词了。
但凡有其他小孩来要她的东西,她不愿她不肯,大人们总是告诉她让给别人,别总小家子气的,犹犹豫豫后她也会伸手给出,于是就会被大人夸“真乖”,“真懂事”。
初中课堂上被同班男生开黄腔扯头发,被他们在背后起劲当笑料,老师也只是说说他们一两句,还要她多理解理解他们毕竟男生们比较好动有活力,要是点点头的话,老师就会夸起来,“真懂事,还是女孩乖巧些。”
后来再高年级一些,到了体育课还会笑着被那些人私下悄悄“打相貌身材排行分”,还以为自己的无知的恶意不会被听到。林修竹听到后便会和同学说起这令人讨厌的事,却倒会被一些人讲“也不是所有男生都这样,走开就好了。”她喜欢后一句话,却不能完全点头前头的话;
要是告了家里人,还会被爸爸开玩笑说要乖乖穿长袖长裤,她无语至极,这一点也不好笑,虽然后来大人们也会笑骂起这事情来,但她也不再爱讲了。
真烦,她小时候确实会为了这么几句夸赞而去变得他们所希望的“懂事”,可是当她越来越大,只觉得这些词刺得耳朵咕咕疼,难受得很。
为什么邻居姐姐要躲到门外一个人哭,为什么她老是被大人说要让着她的弟弟?
为什么她总是被说当姐姐的要照顾弟弟?
为什么自己总是被七大姑八大姨们说“修竹学习是厉害哦,不过她哥后劲足得,男孩子嘛,躁动点没事,聪明都在后头。”
难道就因为她是个女孩?他是个男孩?
为什么总是要她理解别人,总是要她“懂事”来承受后果,小时候一个玩具没事,可是要她理解的,要她懂事的东西也随着她的年龄渐长,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重。
或许本没有变重,小时候一个好玩的玩具,一次游玩的机会,一勺颤颤巍巍的酱油鸡蛋羹,对于小时候的自己应该也是很重要很重要的吧,她也开始有些忘记了。
为什么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总是要她管好自己,注意好自己,可是明明自己为此已经改变好多,谨慎很多了。
这些词不仅仅让她听的恼火,更是这词要她献祭她的舒服。
妈妈走出去,轻轻把门带上,走过狭小的过道回到房内,先是被刺鼻的烟味呛得直咳嗽,她捂着鼻口,闷声气道:“你赶紧别抽了,你又死活不愿和修竹讲,这事……我已经去和她说了。”
孩子她爸只是眉头拧成一个结,半晌不说话,直到抽完了最后一段烟,灭尽扔进垃圾桶后,才哑着嗓子说道:“哎也是冇得办法,以后得帮娃娃找个好人家。他又哀叹了一声,“冇得办法,好歹找个好人家可以改变她的一生。”
妈妈没接这话,道:“先看你姐姐那边怎么样吧,得先让修竹学到点东西来。”
林修竹在她们房门口听完,这对话一字一字的断断续续地敲击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的每一处神经。她像一截木头般立在屋子中央,万重千山般的情绪席卷而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最终没有表情的,僵着身体走回到房间,锁了门,直直地躺回床上。
可是好像没得选择,她的脑袋糊成一团浆,试图去理清楚自己的思绪,却怎么也捋不通顺,悲哀如洪水般涌来,溺上她的鼻口。
房间没有关窗,以往一直知觉不到的风吹动树叶的轻微的飒飒声和蟋蟀知了时不时的叫声,现在听得清清楚楚,视线慢慢模糊,林修竹闭上眼睛,一股脆弱的情绪蓦地袭遍全身,麻了她的神经,她真想哭。
她睡不着,脑袋里停止不住想明天的事情,未来的事情,她再度睁开眼睛,肿看向这一片漆黑,直到瞳孔与痛苦再渐渐被放大,房间内的物品的轮廓渐渐显现,她盯着天花板看了许久,眼皮才厚重地沉重地切落下去,却睡得不深不浅,起起伏伏。
不足五个钟,不到五点,她又醒过来了。
看着昏绿的夜色,在微弱的曙光的照耀下一点一点变稀变淡,她拿了一直藏放在枕头里的钥匙,起了身,没穿拖鞋,赤着脚走到柜子前,开锁柜门,掏出里面被书埋在柜底的塑料包,拿出来层层展开,倒出里面零碎的纸币和钢镚,仔细数了数,拢共有十三元六毛,这是她自己偷摸着攒了好久的钱。
她起身拖着失力的身子,往衣柜那里去,想要带点什么东西,可是剥剥捡捡后感觉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带。
几分钟后,她懒得多拿,套了好几件衣服,梳好了头,围了个已经洗得发黄发硬,但很干净的围巾,带上早跳线了的妈妈织的蓝色毛帽就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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