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7月8日。
农历六月初六。
周灿在清州城区医院生下一个女儿。
得知周灿脱离生命危险之后,秦怀香立马让秦怀生和李明良离开了。
她先是给周灿垫付了医药费,紧接着就通知了周家和陶家。
晚上九点,通知完这两家人已经过了三个小时。
走廊依旧空荡荡。
九点半,李婉清来接秦怀香的时候,周灿醒了。
得知陶贵年会拘留一个星期,周灿松了口气,她揽着怀里的孩子,脸色惨败。
李家秦家同她周灿再没有一丁点关系了。
狠话给人留下。
临走时,李婉清关上房门,透过那扇窗户,看见周灿抱着孩子的那条手臂上,是纵横交错新旧交加的累累伤痕。
她脑中一闪而过周灿的病情,转身,就看秦怀香正和一个脏兮兮的小孩说话。
“孩子,奶奶给你这些钱呀,让你给你,你妈妈还有妹妹去买饭吃,别乱跑,和你妈妈等你们亲人来接。”
陶乐拿着一沓钱塞进裤口袋,看着李家母女离开的背影,原地踏了几步,回过头直勾勾盯了一眼周灿的病房,转身,小手压着裤口袋大步朝外跑远。
7月10日。
秦怀生四点半到的家。
他满脑子都是回来路上看见的那只红色拨浪鼓,是以他并未察觉到秦怀香的情绪。
五点开饭,秦怀生看着耷拉脸的秦怀香,悄声问了李婉清。
“怎么了?”
李婉清刚张开嘴,秦怀香这边就重重咳了一声。
太明显了。
秦怀生忍不住笑,眉眼弯弯的样子,让秦怀香看着顺了不少气。
“怎么了大姐?谁惹着你了?我说怎么今天的饺子皮这么筋道。”
近半年来,秦怀生的变化不算小,许是跟何生亮呆得,能说会道了不少,不似先前那样老实巴交,现在通透精灵了许多。
嘴甜又会哄人的漂亮青年在你面前这么一笑,任谁有多大的气性也火不起来了。
秦怀香偷笑一下,搁下筷子冲青年道:“还不是那个周灿!我前脚才跟她说好,别再跟咱们有牵连,这才过了两天!她就用医院的电话打到家里来了!”
“她还在医院?”秦怀生下意识问了句,“电话说什么了?”
李婉清撇了撇嘴,将周灿的原话复述给秦怀生。
“她说:对不起,我对不起李家和秦家,我给你们惹了麻烦,但是我求求你们了,能让我再见一眼怀生吗?我还有些话想和他说。”
矫揉造作地背完,李婉清一下抬高了音量,很是不赞同秦怀生再去见周灿。
“说说说,还有什么话可说的?轻飘飘一句道歉还没有牛哞一声好听呢!牛好歹还知道给户家犁地,她就只会招麻烦!”
秦怀生没了声儿,秦怀香一眼就看出自家弟弟的打算。
“你啊,什么时候能真铁石心肠一回。”
听着秦怀香的感慨,怀生对号入座了一个几天不见的青年。
他有三天没见到方城了。
不知道方城是不是也打算放弃他了。
乍一没见到人,秦怀生这两日的心,就跟没了顶儿的草房子一样,飘摇不定。
去医院的路上。
空气都湿漉漉的。
怀生拎着奶粉在护士站询问周灿的病房,那护士皱了皱眉,反问一句,“你是周灿的家属?”
秦怀生摇摇头,又忽然想到点什么,他颔首应下,“算是吧。”
刚要准备掏钱,那护士的一句话,像雷一样,将他劈在原地。
“周灿在今天下午四点四十二分的时候已经离世了。”
秦怀生面上恍惚着,顺着护士的指示去了周灿病房。
病房已经打扫干净,但空气中还是残存着一抹血腥味儿。
下午三点半左右,周灿打完电话回病房没多久就抱着孩子发了病,新生儿惨烈的啼哭将这一层的护士医生都引进了病房。
发病的女人差点将孩子活生生掐死,等医生抱着孩子送去抢救,周灿又疯了似的要去抢孩子,三四个年轻护士都拦不住她一个。
镇定剂打下去不消片刻,周灿陷入昏睡,直到一小时后,护士不放心进门查看,掀开被子,才发现周灿不知从哪拿来了针管,生生剜开了手腕。
一整个褥子上,浸满了周灿的鲜血。
“她身上很多伤口都是自己留下的,怀孕期间不敢药物治疗,发病就只能自己生抗。”
“孩子虽然不足月,但是身体不错,只要后期营养跟上,和同龄孩子没差。”
小婴儿应该是刚睡着,满脸的泪水,嘴唇蠕动着在梦里也要喝奶。
她一整个小小的,只有秦怀生的小臂长,满身的小褶子,又红又紫又粉,怎么看都和刚破壳的小黄嘴白鹭很像。
拨浪鼓的手柄触及小婴儿的掌心,纤细脆弱的五指就牢牢抓住手里的东西,守财似的一点都不松开。
秦怀生往上拽了拽,那丫头快被他提起来,手也不松。
“她劲儿真大。”
护士看着秦怀生逗弄小孩的生疏模样,夸赞道:“长得也很好看呢,眼睛大,瓜子脸,以后还是个大高个儿。”
秦怀生微微起身,看着才丁点儿大的小东西,对于护士的说辞有些不信。
“她哥哥长得就很好,他俩都随妈……”
他忽然才想起另一个小孩儿,听李婉清和秦怀香说,那个叫陶乐的孩子应该是在周灿身边才对。
“那个小男孩儿第二天上午就让亲戚带走了,好几个五大三粗的男的,我们想拦也拦不住,最后还是周灿亲自把孩子送到他们手里的。”
“这两天,就只有那一拨人来了?”秦怀生追问,详细补充着,“周家呢?是对夫妻,一个很瘦一个很胖。”
护士沉默摇头,秦怀生幽幽叹了口气。
活着的时候就没人要。
死了的周灿更是万人嫌。
过了一天,医院给陶家周家打了十几个电话,仍旧是没人来接。
于是,在周灿离世的第三天,医院在万般无奈之下,给秦怀生打去电话。
12日晚,小雨。
白天他将火化后的周灿葬在了公墓。
他没有周灿的照片,那块石碑上就只有一个名字。
医院说明天会把周灿的孩子送去福利院。
他饭后闷得慌,出来消食才下起的雨,他在树下躲雨,顺着这条路,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医院。
视线在这桩白色建筑上寻了半天,定在一格小窗子上。
耳边拨浪鼓的响声经久不衰,他指尖在身侧弹了一下,回忆起那道不小的力气。
头顶罩上一把伞。
秦怀生头都没回,感受到来人的气息,垂下眼帘,冲许久没有过交谈的青年开口。
“我想养她。”
后头的青年许久没说话,秦怀生缓缓转过脚尖,低着脑袋看方城的鞋尖。
许是赶路回来的,方城的鞋面一层灰,再渗了水,脏兮兮的很不干净,裤脚上溅了很多泥点,和工地上的劳工没两样。
可是鞋是湿的,裤子也湿着,方城却还是找到了他。
“你干什么去了?”
多半年来没听到秦怀生说话的方城,头一句听得耳边恍惚,这一回是真真切切的又惊又喜。
握着伞柄的手背凸起一条条纹路,方城另一只手从兜里掏出一张盖了红戳的证件。
他急着展开,可一只手难敌这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
秦怀生轻轻抬了手,和方城展开那张纸。
看清上头的内容,秦怀生心中大震,他怔愣着抬头看向方城,好半天,他才冲着人说出那句藏在心里半年的话。
“方城,你何必自找罪受呢?”
长时间的努力得不到半点回馈,会渐渐摧毁一个人的信念。
属于秦怀生的入学证明信从方城手中抽离,秦怀生将那张纸原封不动的折好,塞回方城的口袋。
“你自己回京市吧。”
“你看到了,我在清州很好,你回去吧,回到你本该回去的地方。”
就像今年出生在清州湿地公园的许多幼鸟,它们生在清州长在清州,可只要大迁徙一到,它们骨子里的习性会叫它们离开这片生它养它的湖泊。
何生亮说,整个地球上每年迁徙的候鸟数量多达数十亿只。
这数十亿只候鸟,在迁徙过程中,从来不会为某一方土地而停留,它们择优着陆,永远都会去选择一个适合自己繁衍生息的优渥资源。
方城像一只鹰隼,秦怀生是一只麻雀。
他只是受了伤,在清州歇歇脚,未来自有更广阔的天地等着他去遨游。
秦怀生飞不到九霄云外,更攀不上陡峭山峰。
方城未来的天空里,应该有另一只骁勇善战的鹰隼伴他左右。
而不是一只,飞都飞不高的麻雀。
秦怀生走了。
他给方城放下话,转身就进了医院。
明明还有话要和他说,可他来晚了,没等到活着的周灿。
哭闹不止的婴儿单独霸占了一个护士。
总也哄不好的小丫头,甫一进到秦怀生的怀抱,就抽噎着停下了哭声。
红色的拨浪鼓在秦怀生手里晃了晃。
臂弯处的小孩自生下来,第一次开心地咿呀蹬腿。
秦怀生单手抱着怀里绵软的小家伙,另一只手准备打开雨伞回家。
燥热的手掌从他手里抢过伞,下一秒,宽阔的伞面在他头顶撑开。
秦怀生没回头,冲人说了声谢。
路灯映照下,雨丝现出纤长原型。
空无一人的柏油路中,时而响起几道拨浪鼓的声音。
“秦怀生。”
方城突然开口,惹得秦怀生怀里的小丫头睁开了眼。
被叫的人应声停下,方城偏头看去,挪开伞让光照进来。
那个才出生几天的小生命,在这个黑夜,这个暖灯下,同两个满脸新奇的男青年对上视线。
皱巴巴的小脸笑起来,左边脸颊上挤出一颗红色小痣。
“你看,她也有一颗小痣,红色的,和你耳廓上的一模一样。”
秦怀生点点小孩稚嫩的脸庞,夸她可爱的话还没说出口,身旁人就咔嚓来了句话,让他嘴角的笑都僵在脸上。
“她怎么这么丑?”
“刚生下来的孩子都这样,再过几天就好了,她是双眼皮,瓜子脸,还是个细条高个儿!”
得到秦怀生怒气冲冲的反驳,方城勾了勾唇角,举着伞跟上人。
“过几天就变样子了?我不信呢?你看,她长得像个老太太——”
“那你瞧好了,过几天一准儿白白净净的,你喜欢还来不及!”
“喜欢!我肯定喜欢!”
两人的脚步慢下来,在小丫头啊呀啊呀的声音里,秦怀生垂着眼皮静下来,不再跟腔。
送着铁定是要成父女的两人回李家。
在即将拐进那条胡同的时候,方城忽然拉住秦怀生。
因为中间的小家伙太过于脆弱,这个拥抱短暂而又轻微。
与他对视的那双眼眸在黑夜里十分透亮,里面是方城独有的坚韧与执着。
“秦怀生,你管不着我。”
“我是走是留,是苦是乐,是我的事。”
“你说我自找罪受,那就是在你看来,这半年里你的漠视是在给我苦吃。可是怀生,不是这样的。我乐在其中,我高兴得很,我只要看着你我就心满意足。”
“你要仔细想一想,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受罪?”
“因为你心疼,因为你不忍心,因为你舍不得。”
“人和人之间,从来都没有翻不过的山越不过的河,只要彼此诚实互相信任,情坚可抵千重浪。”
方城从来是高傲的,和那群黑天鹅一样,永远扬着脖子。
可是好久了,方城冲秦怀生低头好久了。
秦怀生一个恍然,想起了他和方城的第一面。
穿过这个黑洞洞的胡同,李家门前那个不屑万物的青年,原来早就折了那身傲骨,只是他从来都不敢去看。
就像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转过身,手脚冰凉地躺回床上,但女人不可置信的声音穿透了云霄,又怎会穿不透一片网纱。
他是方城。
这个人,可是方城啊。
秦怀生舍不得,他怎么会舍得让方城吃苦,他怎么会舍得让方城变成这个样子。
“你不能这样——!”
“可是你不要我了。”
秦怀生垂着脑袋躲开方城带着祈求的视线,他抢过方城手里的另一把伞,捂着怀里的襁褓走进胡同。
也许,早在麻雀不知道的时候,鹰隼就在一棵寻常大树上筑好了巢。
麻雀害怕他的同类知晓,害怕鹰隼的家人知晓,不敢朝更远处走,不敢向更高处飞。
麻雀摇摆不定,瞻前顾后,优柔寡断,在意这在意那,却唯独不在意鹰隼和自己的想法。
布谷鸟死了。
一条真真切切的生命,在麻雀面前消失了。
生命是那么脆弱,脆弱到一句话都等不及说。
麻雀不希望他和鹰隼连一句话都等不及说。
他有家了,就在那棵寻常大树上,巢里是一只嗷嗷待哺的小布谷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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