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药雾仿若实质，在青铜兽首间汹涌翻涌，丝丝缕缕地缠绕、交织，似要将整个空间都填满。
宋悯立在药池边，死死地盯着水面倒影里那片扭曲的胎记。
自那日药池炸裂，已然过去整整七日，右脸原本的火纹像是被赋予了生命，竟生出了细小的金丝，仿若一条条冰冷的锁链，蜿蜒着缠住了跳动的血管。
她下意识地将破损的衣袖又往下拽了半寸，试图遮住腕间被铁链磨出的新伤，那伤口处还泛着丝丝红意，刺痛阵阵袭来。
“进去！”一声粗喝，药仆猛地推搡她的后背。
宋悯身形不稳，踉跄着跌入了雾气最浓的深处。
滚烫的药泉瞬间漫过脚踝，就在那一瞬间，胎记像是被触发了某种开关，突然剧烈抽搐起来，仿佛真有一条火蛇在皮下肆意啃噬着骨髓，钻心的疼痛让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她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混着药泉散发的浓重硫磺味，一股脑地呛入喉管，让她几欲作呕。
屏风后，传来狼毫轻轻扫过宣纸的沙沙声，那声音轻柔却又透着几分诡异。
“脱。”
谢无妄的声音裹着药香悠悠飘来，宋悯抬眼望去，只见素纱屏风上投落着一道修长的剪影。
那人执笔的姿势极为优雅，笔锋流转间，透着文人墨客的风流韵味，可笔尖却好似带着凌厉的杀意。
凑近细看，他正在画梅花，那枝干嶙峋，仿若锋利的剑锋，每一笔都似要划破这浓稠的雾气。
“当啷”一声，铁器坠地的脆响惊散了些许雾气。
药仆扔下一把玄铁匕首，瓮声瓮气道：“首座吩咐，伤口浸药才见效。”
宋悯下意识地攥紧了匕首，手心里全是冷汗。
肩头的鞭伤已经溃烂，黏着碎布的皮肉在蒸汽的熏蒸下泛着青紫，散发着一股腐臭的气息。
她突然想起三日前昏迷时，恍惚听见药仆们的议论：“首座亲自剜去她腐肉，那匕首可是斩过蛟龙的……”
“怕了？”
笔锋骤停，屏风上的剪影侧过头来。
宋悯看见谢无妄抬手抚过心口，那个位置，竟正对应着她胎记灼烧最厉害之处，一种莫名的心悸涌上心头。
刀刃刺入皮肉的瞬间，像是触发了一场可怕的风暴。
药泉突然剧烈沸腾起来，滚烫的水花四溅，血色在池面迅速晕开，形成诡异的符咒，仿若古老的诅咒。
紧接着，无数苍白的手臂从池底伸出，细长的手指仿若干枯的树枝，直直地攥住宋悯流血的伤口，拉扯间，疼痛愈发浓烈。
而此时，胎记处的金纹像是被激怒的猛兽，突然暴长，张牙舞爪地将血色符咒撕成无数碎片。
“半刻钟。”
谢无妄的笔尖用力戳破宣纸，墨汁四溅，在屏风上溅出梅瓣的形状，“撑不住就变成灯油，正好给藏书阁添亮。”
那语气冰冷至极，仿若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物件。
剧痛让宋悯的视线开始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影影绰绰。
她看见池底沉着一具白玉骷髅，在药泉的光影下，散发着森冷的光泽。
那骷髅心口插着一把熟悉的匕首，指骨紧紧攥着半块玉牌——正是那夜药圃人影佩戴的式样！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晚药圃的神秘黑影，还有那诡异的气氛，此刻都与眼前的景象交织在一起。
“呃啊！”一声惨叫脱口而出，胎记突然爆出刺目的红光，池中冤魂像是被这光芒激怒，发出凄厉尖啸，声音在药泉上空回荡，震得人耳鼓生疼。
宋悯的瞳孔渐渐染上鎏金色，恍惚间，她看见百年前同样的药泉里，一位红衣女子神色决绝，将匕首刺入谢无妄后背，口中念念有词：“以我妖核，镇你……”画面如走马灯般在她脑海中不断闪回。
“噗通——”笔洗打翻的声响突兀地惊醒了幻象。
宋悯惊觉自己正死死掐着谢无妄的手腕，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不知何时来到池边，半幅衣袖浸在药泉中，露出小臂上狰狞的旧疤——那疤痕的形状，竟与池底白玉骷髅的裂痕完全一致，仿佛是命运刻意留下的印记。
“松手。”
谢无妄的声音带着奇异的颤音，“除非你想让那病秧子……”话未说完，却带着十足的威胁意味。
宋悯心中一凛，不知从哪来的力气，突然发力将他拽入药泉。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溅湿了案上画纸。
未干的墨梅在血水中洇开，形成妖异的轮廓，好似一幅被诅咒的画卷。
两人跌坐在白玉骷髅上时，谢无妄的掌心正压住她心口胎记，一股奇异的力量在两人之间涌动。
金光与红光交织成网，整个药泉开始剧烈震荡，药雾疯狂翻涌。
宋悯听见骨骼错位的脆响，谢无妄的后背重重撞上池壁，鹤氅在水中散开，仿若一只垂死挣扎的蝶，凄美而又绝望。
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眼尾朱砂痣艳得似要滴血，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病态的美感。
“你果然...咳咳...”鲜血从他指缝溢出，“还是这么想杀我...”那语气里，有不甘，有嘲讽，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池底突然升起十二根青铜柱，柱身的锁链仿若活蛇一般，迅速缠住宋悯四肢，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
谢无妄掐诀的指尖在发抖，嘴角却扬起一抹疯癫的笑：“当年镇妖塔都困不住你，这区区锁龙阵...”那笑容里，藏着疯狂与执念，让人不寒而栗。
胎记爆发的强光吞没了他的声音。
宋悯在剧痛中看见更多记忆碎片——谢无妄跪在暴雨中，雨水肆意冲刷着他的身体，他却仿若未觉，只是专注地雕刻墓碑，石碑上刻着四个字被血染得模糊不清；
自己身着嫁衣，凤冠霞帔，本该是最幸福的时刻，却将匕首送入他心口，那一刻，天际炸开的烟火竟是血色的梅，红得刺目，美得惊心。
“时辰到了。”
谢无妄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明，仿若换了一个人。
锁链应声断裂，宋悯脱力地跌进他怀里，身体软绵绵的，再无一丝力气。
隔着湿透的衣料，她听见对方胸腔里传来双重心跳，其中一道竟与自己的胎记共振，那奇异的跳动声，仿佛在诉说着两人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
药仆战战兢兢地捧来玉瓶，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首座，今日的药...”话还未说完，便被谢无妄一声怒喝打断：“滚。”
他猛地挥袖，玉瓶瞬间震碎，紫黑色药汁泼在白玉骷髅上，竟腐蚀出密密麻麻的咒文。
宋悯猛然想起，这正是那夜药阁锁魂阵的符文！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晚药阁的诡异场景，此刻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噬心散的滋味如何？”谢无妄突然捏住她下巴，手指用力，让她不得不直视自己的眼睛，“比当年你在镇妖塔喂我的鸩毒，倒是温和许多。”
他的眼神里，有怨恨，有痛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疯狂。
宋悯的瞳孔骤然收缩，胎记处传来尖锐的刺痛，仿佛有把钥匙正在转动记忆的锁。
她刚要开口，窗外突然传来凄厉的鸦鸣——三长两短，正是师弟发病时的暗号。
那熟悉的声音，让她的心猛地一揪。
谢无妄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突然低笑出声，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嘲讽，又带着一丝神秘。
他沾着血渍的指尖在宋悯眉心画咒，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寒潭底缠绕的红梅，冷冽而又凄美。
“今夜子时，”咒文没入皮肤的瞬间，宋悯听见神魂深处传来他的声音，仿若来自遥远的地府，“去后山乱葬岗，你会见到有趣的东西。”
那声音在她脑海中回荡，久久不散。
药泉归于死寂时，宋悯发现案上那幅被血水浸透的画——残破的墨梅中心，赫然点着她胎记的形状，仿若命运的烙印，深深嵌入这幅画中，也嵌入了她的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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