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竹林外,星河天悬。通身冰冷的一把玄色长剑抵住她喉咙,剑身皎皎,光滑似镜面。暮月看得明白,把它提起来随便一挥都能切开几米厚的花岗岩。
人是被她救醒了,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跟她的剑打个亲热的照面。
姬婴冷冰冰地上前一步,把她逼退到一处顽石前:“你,唤醒了花见。”
“不错。”暮月看着她,抬高脖颈,直截了当地将那截喉咙完整地露出来,凑到她剑跟前:“如何?”
姬婴把剑往回折,目不斜视:“你是青眉宗外门弟子楼小然?”
“是我。”
“年十七,四个月前丧夫,扫地出门,投靠双喜镇明月布庄做杂活,花见是嫣白转交给你,让你将其雪藏。”
“完全正确,大人。”暮月向前几步,从容握住她持剑的那只手腕,果然在微微颤抖。
对视片刻,暮月神色未改,姬婴却面容僵硬,呼吸也急促几分。
这个眼神,太熟悉。
姬婴挣开她的手,将长剑一扔,双目血红地直接揪住了她领子:“修何道?”
“道名无极。”
“季安空有其表,龌龊下流之辈云集!”
她声音开始不在调上,抖得厉害。
“今日我这无耻下流之徒便请诸位添道松鼠鳜鱼……”
“……报上名来。”
暮月扶住她肩,目光澄澈,对上那双挣扎着泛红的双眸,一字一句认真回复道:“移花宫暮月。”
姬婴放开手,后退几步。
突然,她俯身狠狠抱住了暮月。
这人生性要强,不允许自己哭泣发出任何动静,咬牙颤抖着落泪,把暮月肩膀淋得透湿也不肯抬头。
“你他妈的……还活着……”姬婴骂了句。
好想说几句更过分的,又哽咽着说不出口。
“意外……”暮月叹了口气:“死的挺透,就是没想到还能依靠外力借尸还魂。”
姬婴抹了泪,抬头给她肩膀一拳:“透你大爷!回来了就给我好好活着!”
暮月笑得灿烂,小鸡啄米般点点头:“好好好,我现在可是孤家寡人一个,全靠你了,还是天巫大人风采依旧,威武威武。”
姬婴看着暮月,格外陌生的一张脸,唯一不变的是眼里那份熟悉的恣肆坦然。
十年不见,死过一回,还是这么嚣张!
十年前她去寻过暮月。那日移花宫火光冲天,赤|烛未燃尽,蜿蜒落下泪来。大喜之日一片死气,姬婴一路过来,心慌不已,焦急地到处呼唤暮月的名字。
可寻到桂宫时,只见大蓬血雾喷溅在地,四处沾满腥气,特别是飘在鼻尖那股熟悉的,属于暮月的血的味道,极快地引爆了她脑内的最后一根引线。
玄色鎏金华服的一名陌生男子,形单影只站在她跟前,身后张开一副带了血的羽翼,无意识地轻轻抖动着。
“你是谁!暮月在哪儿!”姬婴厉喝一声,太炁昆仑剑出鞘直取他首级。那人不闪不避,俊美无俦的面颊上神情莫测,一道血迹正爬至他下巴尖悄然滴落,同时怀中金光大放,化作一道透明屏障将他牢牢护在怀中。
姬婴瞳孔骤缩,一时间心脏都被一直无形的手捏爆,溅成碎片。
天诞护主!
……
“他跟人间蒸发了一样,”姬婴话里恨意半点不减,“如今此人苟活的每一刻,都让我如芒在刺,彻夜难眠。”
凝视着她的神情,暮月却笑了:“我从来没有一刻想起过宫变那些人。”
姬婴敛眸看她。
暮月可不是什么以德报怨的善类。
姬婴蹙眉:“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活着,怎么会不想报仇?”
如果不是她所见之人杀了暮月,天诞绝不会易主,这是不争的事实。
暮月枕着胳膊,抬头望天,现在月亮出来的越发少了,连星星都变得黯淡无光。
“我不想,”暮月轻声说着:“姬婴,当年我是自己跳下去的。”
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姬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了:“你在说什么?”
那底下是天火!原始的真正的八荒横火,不管你是什么角色,只要沾了,尸骨无存是必然的。她宁愿相信暮月选择跳一百次死人谷,也不信她会自己跳业火台,那天还是她的大喜之日。
“是我,”暮月侧过头来,神情笃定:“就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姬婴沉默。
她走过来躺在暮月身边,还是没办法完全不在意,没好气地骂了一句:“你这个疯子。”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若即若离地遮盖住了真相。
但姬婴不会再问。
暮月笑了笑,没有再说话,彼此之间心照不宣。
姬婴往旁边挪了挪位置,久别重逢,无声中再次感觉到对方的呼吸,这种安心从胸口流入四肢百骸,让她彻底感受到身边人是真实的,鲜活的。
很多年前,很多次,她们也同样以这种姿势躺在一起。
“……你怎么收场的,不会真的把青眉宗的弟子都杀了吧。十年不见,你是不是老眼昏花了,差点把我也一起灭了……”暮月唉声叹气。
“哦,是我错了,那些人都无关紧要,我当场就该先把你杀之而后快。”姬婴冷酷道。
“果真?也是,现在的我你半根指头就能捏死。”暮月对现状反而乐观起来。
“知道就好,”姬婴不客气回敬:“手下败将。”
“也只有转世才能有幸当一回你的手下败将了。”暮月笑眯眯回道。
在武斗这方面,她们向来是谁也不饶谁的。
“青眉宗的都没死,我救得快,吓一吓她们。下次见面,你去给舒书道个歉就行。”姬婴坦然道。
就知道这面冷心热的家伙还是这毛病,都没下死手,爱吓唬人还是一成不变的。暮月意料之中。
“我去?你确定是我该道歉?”
“当然是你去,你办事现在还要靠我保护,废物一个。”
“……小的明白。”
“不过我之前答应过一个禅座师兄,青眉宗风平浪静的话通知他来拜师学艺,回头给我只灵筒发讯息,下辈子还你。”暮月侧过身,笑嘻嘻道。
“滚蛋。”姬婴白她一眼,扯过她头上化成桃木簪的花见,往其灵器空间里塞了一大把。
火堆烧的很旺,蝉声、鸟鸣、风过时的树叶沙沙声都变得温柔轻微。两个人絮絮叨叨说了一会儿话,暮月闭上眼,姬婴也在这难得的安稳气息中找到一丝困意。
忽然,她听见暮月一声极低的梦呓,像处于极度痛苦中,又像彻底解脱。
“我的宁衣,不在了。”
姬婴深深蹙眉,脑海中两个完全不同的身影,随着暮月低沉的梦呓如同被引导那样慢慢重叠在一起,想到这偏激的可能,她陡然睁大了眼睛。
……
青眉山下半山客栈,茶水已凉,暮月上山时偶遇的一群江湖子弟躺的横七竖八。他们脖子、心脏、大腿处分别布有数个深色血洞,颜色泛紫,显然中了毒,七窍流血,眼看是不活了。
白日仗义温和的禅座弟子犹带笑容,他双手合十,冷漠傲慢地扬起下巴,俯视着一圈垂死挣扎之徒。
整个半山客栈除了他再无活物,落针可闻。
生命力极顽强的一个挣扎着爬过来抓住他的靴子,嘴角血沫涌出:“大哥,为什么……”
禅座子弟无败类,一生修佛缘。他们是修者中最为禁欲,规束最严的一门,历代掌教无一不是得道高僧,正因为门规严苛,稍有行差走错立刻会被昭告天下逐出师门,禅座弟子风评极好,人尽可信。
可是这个人……
那大汉俯下身,笑意温煦,像是怜爱,又像是施舍,力道极轻地拍了拍他的头。
他的那颗脑袋登时如破皮西瓜被一下拍碎,血雾弥漫,大汉将身上袈裟一扯,冲天而去,化作一张巨大无比的红绫,法光普照,盖住满地尸骸。
他一步步逆着这金红色的光芒走出死域,每走一步,他的身形和样貌就像在空气中强烈地扭曲了一下,出现一些细微变化,十步,百步……待他完全走出半山客栈几十里外时,他已经完全变化了模样。
男子长身玉立,颇有芝兰玉树之风。夜色似水幽华,照在他蓝白色衣衫之上,见其缀明珠,绣白鸾,尊贵显赫。黯淡星光下露出的一张脸剑眉星目,美如冠玉,容貌盛极。与这副冷静外表相反的,是他双目隐约藏着将要爆发的赤焰,整个人宛如镇压火山的寒冰。
右手小指处出现一条透明的细线,不知连向何处,开始慢慢泛起耀目的粉红色。
见到这根线时,他神色遇水一般地温柔下来,眷恋,珍重,仿佛注视着心上人,下一瞬,他窥见线的另一头还是淡淡的透明,升不起一点颜色,脸色又刹那变得苍白。
“月儿姐姐……”黑曜石般的眼睛开始泛滥起一圈残忍的猩红,连带着他眼眶也开始起了赤潮,滚烫的泪在狠命睁大的眼中打转。
他声音微颤:“找到你了。”
灵筒自远方传讯而来,拖着道白光,他伸手一接,稳稳地将其握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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