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是我言重了。但我所言，还是希望你能去听进去一点。”
沈长微无力地叹了口气。看来与他的料想大差不差——数月前他在良药谷附近的扈山一带行医时，路遇不少修士尸体，无一例外掌心黑青、遍布血洞，当时只道是门派间的私人恩怨，良药谷无力掺合。
后来某日，竟然叫他误入了凶案现场，杀的偏生还是布衣百姓。
不日便有坊间传闻说是有恶妖作祟，叫嚷着要去玄玉门请仙师来收妖，现在想来，哪里有什么恶妖。
沈长微在为明烛治疗之时细细观察了他五指上的伤，与那些已死之人都并无不同。前后一串连，差不多坐实了玄玉门所行恶事。
嫡传弟子都舍得痛下杀手，还有什么他们不能做。
可天下的乌鸦一般黑，这世上又有几个大宗手脚干净的，只不过此门一向珍惜羽毛，素来以惩恶扬善闻名，为何忽然之间如此胆大妄为？
其间种种暂时不得而知，哪怕明烛告诉了他，也不过让他这个手无缚鸡之力之人徒增烦恼。
更何况他不愿主动说明，也没别的办法。
“你先歇着，有事喊我或者琇江都行，再过几日，待你伤势有所好转，再做决断是否要随我回谷。”
明烛苦笑一声：“道友且慢……玄玉门善名在外，只怕我空口无凭，说了也无人信。”
沈长微这下心是真累了，他索性坐到床边，耐着性子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
大抵是他突然挨得近了，拂来一阵草木香气，明烛晃了晃神，凝眸看他，终于将事情娓娓道来——
玄玉门中有座遗迹大山，相传是门中先祖飞升时留下的，灵气磅礴，可为其延续千年根基，也是如今世道衰颓，唯独此门如日中天的缘由。
入玄玉门者，皆可凭弟子玉入山修道。但按照门规，灵山深处非长老不可入，亲传弟子非掌门首肯不可入。
如今的掌门缘天座下有两位亲传，一人是明烛，另一人姓陆名稻尘，二人私交甚少，并不互相了解为人。明烛厌弃以汲灵之道为修，故而常年外出历练不在门中。
他途经人间村落，得见一丝妖气，一问才知几日前是师门来此收徒。常理来说，仙门所过之处妖兽半月内不敢现形，便由此心生疑虑。
于是拿那本命法器无明镜一照，镜面所指，俨然是灵山的方向。
明烛佯装归宗复命，借疗伤之名向师尊要了通行令，妄图一探究竟。山谷内灵气浓稠如浆，并无异样，他寻得一处隐蔽之地盘膝修炼，傍晚时分，捏了傀儡符术归还令牌，自己则隐去气息沿着山谷幽径继续深入。
到子夜，周围忽然浮起一层瘴雾，白日里至精至纯的灵气忽然弥漫起腥臭的锈味，与妖气如出一辙。
明烛屏住呼吸，行至某处，前方隐约现出两道人影，正是他师尊缘天与刑殿长老。他心中惊骇，连忙藏匿于山侧岩中，不知缘天与那刑殿长老说了什么，一旁的岩壁上忽然浮现出活人皮肤肌理般的纹路，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眼看就要逼至他身前。
岩壁内传来含糊的哭号，生魂与血气混杂着直冲天际，明烛瞳孔骤缩，闪身避开，而缘天与刑殿长老步入其中，无人察觉异动。
凡是个人，都能瞧出其中猫腻。要说这宗门也是个草台班子，又或许实在狂妄自大，如此震世骇俗的邪阵既不用任何障眼加以掩饰，也无守阵之人看顾。
明烛压下心中惊涛骇浪，本欲隔月再做探查，孰料一旦沾上那不知名邪阵的气息，十天半月难以消散浓郁的灵息，经年累月浸泡阵中之人一看便知……想来也因如此，他们才有恃无恐。
翌日师尊有意唤他到殿前，瞧出了端倪，却不知他看到了哪一步，便出言招揽，许给他每日入阵潜修之利。
明烛幼年丧失双亲，性情淡薄，七岁入宗，与师父算不上亲昵，却终归比旁人多出几分感情，难以消化多年来如师如父的尊长竟是道貌岸然之辈。
他少年气盛，向来以为自己入得名门正派，可现实摆在眼前，一时间信仰崩塌，连命也不想要了。
“以生人生魂养门中修士，有何脸面担得起天下第一宗的名声？！”
师尊言之凿凿，同样怒火攻心：“混账！你应当清楚如今灵息潮退，使多少小门小派一朝覆灭？你如今所享荣光，全是宗门给予，若无此阵延续我门灵脉，人间必然妖兽横行，牺牲少数人性命换得大局稳定，有何不可为之！”
“可您压根只为自己求仙问道，为听得世人尊称您一句仙长，为那人间帝王见了您也要俯首称臣！师尊所言极是，既然灵息潮退，那妖兽自然也无法修成——”
缘天打断了他的话，哈哈大笑起来：“无需多言，你且向世人昭告，看看有谁会信？念在多年师徒情分，本尊便再给你一次机会，入，还是不入？后果你可要想好。”
明烛咬牙看他：“师尊曾救我性命，昔年恩情，今日尽还……但我若不死，日后再见，便是血海深仇。”
“哈哈哈哈哈，我徒正直聪慧，但实在可惜，冥顽不灵……”
*
沈长微听完略微一思索：“你当真确定，玄玉门未曾残害无辜百姓，只是修士生魂？”
接着他拿出那块留影石，对明烛道：“这是我在外行医时所见，同为此门中招数……啊，好一个名门正派。”
明烛撑床坐起，哑然道：“我并不知……”
沈长微不知如何宽慰，沉吟一会儿：“留得青山在，不论如何，你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他们这般胆大妄为，自食苦果不过早晚。且先好好歇着吧，养伤要紧。”
到了夜间，沈长微心中忧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忽然想到蜀中夜市，于是强行唤醒了睡梦中的琇江，要拉他出门闲逛。
蜀中此地坐落于两条大河的分支交汇之处，北靠卓山，川原寥落，江水自南边流过，一片畴野青翠。此处凡人与散修混居，鱼龙混杂，倒是个钟灵琉秀、淘选珍奇的好去处。
“师叔，你这大半夜的不睡觉，到底要干啥啊……”
琇江迷瞪双眼，稀里糊涂跟着沈长微乱走。
“给你买吃的，我付钱。”
“真的啊？”弟子一下清醒了，高兴道：“师叔你人真好。”
沈长微可算笑了一下，扔给他一个铜钱袋子：“整天净会说这话了，溜须拍马，也不知道上哪学来的。”
凡间夜市的确热闹，灯火通明，到处是吆喝的小贩。二人四处溜达，打听一番后，沈长微带着琇江去了附近享誉四方的酒楼，他不曾有饮酒的习惯，到底是今日烦闷，想试试传闻中的借酒消愁。
琇江要了一只烧鸡，几碟凉菜，毫无形象地大快朵颐起来。
“有这么饿吗？”
“不是，只是这鸡实在太好吃了，我在谷中吃不到这样的烧鸡，师兄弟们平日只做素菜，也没什么味道，”琇江吃得满嘴流油，泪眼汪汪，“小师叔，你真的不吃一点吗？。”
沈长微突然开始反思良药谷平常的饮食是否过于苛刻了，他们不用辟谷，也不忌荤腥，但就是不知为何全谷上下都在食素，还代代沿袭。
“算了吧，我没胃口。”
沈长微饮下一口酒，辛辣顺流而下灌入肺腑，带来一阵炙热。喉舌苦涩，激得他皱了皱眉，但怕被琇江看出来他不胜酒力，多少会丢他身为师叔的面子，又若无其事地再饮一口。
“那我们要给山雪兄带点回去吗？我看他几日未曾进食，也不知道上次服用辟谷丹是在什么时候。”
琇江莫名长出来两张脸，声音忽远忽近的。
“带……就带点吧，辟谷丹，也买上。”
“那行，我再问店家要半只烧鸡，师叔你在此处等我。”
“行……”
等候的间隙，沈长微望向窗外，灯影绰绰、笙歌鼎沸，心底不由得生出几丝悲凉，暗叹这副光景不知还能持续多久。
他又往口中灌了一大口酒，忽然神智清明——吃酒消愁都是酒鬼的幌子，分明是举杯消愁愁更愁。
琇江打包完烧鸡回来找人，见师叔双颊酡红，便知他是醉了，要扶他回去，却被人一摆手臂推开。
沈长微步履坚定道：“你干什么，我又没醉。”
众所周知，醉鬼是不会承认自己醉了的。琇江无奈，只得步步紧跟他回客栈，倒也神奇，小师叔走了一路直线，确实没有半点喝醉的模样。
吹了一程的风，他脸上红色褪去，看起来神色清明。
“你回去睡吧，吃的给我，我去看看他。”
琇江盯了面露微笑的师叔半晌，逐渐放下心来，把东西和铜钱袋子一并递了过去。
沈长微神色镇定地上楼敲门，得到一声“进”后推开了房门。
修者，哪怕是灵脉碎了的修者，身体素质也非同凡人，不睡觉是正常的。
但。
这货竟然——在修练！
饶是沈长微现在脑子不清醒，也觉得明烛疯了。他踉跄着走过去，把手上的烧鸡往桌边一扔，扑到床上双手抓住盘膝而坐之人的衣领，脸怼着脸，愤怒地说：“你疯了吗！不要命了？”
迎面而来一股浓醇酒气，混杂着他身上独特的药香，明烛心颤了颤，反握住眼前人的手，要将他推开。混乱中沈长微的嘴唇不慎贴上了他的下巴，他不自在地别过头去。
“沈道友，你……离得太近了些。”
沈长微置若罔闻，把头凑过去，几乎要碰到明烛耳根，他失态大吼道：“立刻给我停下！不然，不然我就药死你！知道了吗？”
他说完疯了一样开始笑，接着转过身去一掌拍到那只还在冒热气的烧鸡上：“来，专门给你带的，吃！嗯？什么？你不吃？好啊，不吃我就坐在这里不走了，哈哈哈哈哈——”
明烛神情窘迫，面上同某个醉酒的人一样起了点微红，好悬没扯到后背的伤。他费力将人按坐在床，无奈妥协道：“我没说不吃……”
下周会很忙orz，两日更[摸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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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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