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瀛国主并不急着回国,咸安帝也有心带她去秋猎,好行一番震慑,因此令薛钰主理此事。薛钰本就承工部的职,眼下咸安帝又将羽林卫的一部交由她操练,好让她在秋猎时出一番风头。要说在此之前,咸安帝从未准许皇女触碰羽林卫,她如此安排自然还是有心进一步抬高薛钰,好与已成了太女的薛镇抗衡。任荷茗对此自然是忧心的,然而薛镇却依旧一笑了之,似乎并不在意。
秋猎在北都的万盛围场,参与行猎的队伍浩浩荡荡,马车华贵,旌旗蔽日。
恩贵君本担心和成公主身子不好,不愿让和成公主前往,咸安帝却说去万盛围场晒晒太阳吹吹风对他许有好处,其实是咸安帝心中一向觉得和成公主是定安皇后的儿子,定安皇后三岁即开始骑马,和成公主也当如此才是,所以才一定要带和成公主去围场。
秋日阳光温凉正好,薛玄泽刚会扶着走路,便不肯再让人抱,拽着紫苏在草场上走,竟把轻功出众的紫苏累得够呛,实在是紫苏浑身紧张着,唯恐薛玄泽摔了,又十分在乎薛玄泽走路的姿势,小心调整着,恨不得让他一学会走路就能走萧氏步法,任荷茗嘱咐了几回,打发了如意去换他,让他不必那般心急,又与凌霜打趣道:“瞧着吧,他哪日生了自己的孩子,那孩子可惨了。”
凌霜似乎有些不自在,片刻,小心问道:“王君不担心郡主的课业么?”
任荷茗笑道:“他是郡主,于这天下有他的一份责任,课业上自然是不能落下的。我也不想他终生为男子的身份所限,绣花什么的,倒没有经史子集和武功来得要紧。只不过,书总是能背下来的,武功也总是可以积累起来的,想要放纵天性,与天道灵性相通,却只有在年幼的时候。比起在此时此刻就将经典和步法强加在他身上,我倒希望他记得在草里摔倒的感觉。将来有一日,他体会到身为皇室血脉的责任与孤独时,拯救他的不会是书籍和武功,而是在今日这样的阳光里,他在草里摔倒,疼爱他的叔叔抱他起来安慰他的感觉。”
凌霜闻之,倒有些默默,任荷茗看他神色,知道他身为男子,又是暗卫,还这般轻的年纪便有了如今这般武功,吃过的苦只怕难以想象,这样温馨明亮的时光,在他的生命中未必有过,他有些羡慕,又有些不适应。任荷茗于是笑道:“什么时候你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来做她义父,到时候你陪着她一起,春赏百花,夏看雨,秋收五谷,冬踏雪。”
凌霜蓦然看向任荷茗,有些怔愣,旋即行礼道:“奴才不敢。”
任荷茗逗他:“舍不得就罢了,不必说什么不敢。”
凌霜迟疑道:“奴才…是太女殿下的奴才,对王君不忠,不敢承这样的大恩。”
“你有你的立场,本君明白。”任荷茗淡淡笑道,“但你也多次救我、助我。你不必想得太多。镇姊如今是太女,将来会是这大晋的皇帝,兰陵王府自然是忠于太女殿下、忠于陛下的,你忠于镇姊,又怎么会对我不忠呢,岂非置我于不忠之地?镇姊是天下之亚主,将来是天下之主,普天之下莫非王臣,你我共忠于镇姊,彼此之间自然也是以诚相待。”
凌霜似乎仍有些犹豫,正这时,薛钰来了,她如今着琥珀色麒麟纹黑貂骑装,通身已是亲王帅位的沉静贵气,只是看见孩子便灿然笑起来,素白的脸还是一样莲荷般地清隽好看。她伸手一把抱起薛玄泽,看见凌霜跪着,含笑问道:“怎么了?”
任荷茗笑道:“我方才跟凌霜说笑,要他把将来的孩子给我认个义女义子,他却吓着了,竟是不敢呢。”
薛钰笑道:“这有什么。只管认。到她习武的时候,喜欢什么兵器,本王给她打一把好的。”
薛玄泽向任荷茗伸手,任荷茗便接过薛玄泽,逗着薛玄泽笑道:“是认我,又不是认你。”
薛钰道:“自然是认你,我不与你争。”
任荷茗伸手扶了凌霜起来,笑道:“就这么说定了,将来她习文的时候,我送她一套文房四宝,可好?”又向紫苏和如意以及一旁的丹芝道,“你们几个也是一样的,可不许推脱。”
紫苏和如意都是爽利开朗的性格,丹芝也稳重,一并笑道:“是,奴才遵旨。”
凌霜则有些局促地垂首道:“若奴才有那个福气…”
任荷茗道:“是呀,还得先给你找个好情娘才是呢。切不能找个不可依靠的。”
说着刻意瞧了薛钰一眼。薛钰双眸清亮,十分无辜地看向任荷茗,道:“王君看本王做什么?难道本王是个不可依靠的?”
任荷茗道:“我可没有说。”
薛钰道:“原不是本王不可依靠,是本王妻纲不振,纵得你欺我作乐。”
说着就要捏任荷茗的脸,任荷茗连忙抬手挡开,向他们几个道:“往后找情娘都提着灯笼找,可别找这自个儿爱欺负人,还要冤枉别人欺负她的。”
紫苏笑道:“王主怎么算欺负人呢,以王主的武功,若要欺负王君,王君还躲得开不成,这般让着王君了,还要背爱欺负人的黑锅,奴才瞧王主是一等一的好妻君了。”
“瞧瞧。”薛钰笑道,“有目共睹。”
任荷茗点紫苏:“你帮着她说话是不是,你等着,将来你找本君诉自家娘子的苦,我也不帮你。”
这般笑闹着,却见危翳明身边的西玉儿来了,她脸色沉重,众人一时不由得都静默了,只听得她道:“禀兰陵王、兰陵王君,和成公主方才忽然发了高热。”
任荷茗道:“王主与本君即刻就去看看。”
“王君。”西玉儿连忙阻拦道,“贵君的意思是,让王主和王君暂时不要到贵君的帐子去了,免得将病气过给了小郡主。”
任荷茗道:“便是在帐子外瞧一眼,也是要去的。”
说罢将薛玄泽递给了紫苏,随着薛钰去了恩贵君帐外,走得近了,正听见咸安帝怒吼道:“一群废物!关关多健康的身子,医了几个月都这般反反复复,若是有什么差池,朕要你们的人头来赔!”
她怒得挥舞着拐杖,身子摇摇晃晃,将一众太医吓得有如惊弓之鸟,瑟缩伏在地上,一个太医大着胆子道:“原是…原是见好了的,只是这草原上的风刚猛,公主这才又病了…”
一旁的昙君扶住咸安帝,轻轻柔柔地劝道:“陛下万莫动气,小孩子生病原是长精神的事,和成公主福泽深厚,怎会有什么闪失。臣侍知道陛下舐犊情深,此时此刻不能亲自照顾公主必定心焦如焚,只是如今沧瀛国主尚在,陛下身上还有社稷的千斤重担,千万不能沾染了病气,且陛下今日方饮了鹿血,万万不能吹了风动气,明日还有行猎的日程,公主这里自有恩贵君主子照顾,还请陛下为国事计,先回臣侍的帐子休息罢。”
咸安帝望向昙君,见他素衣楚楚可爱,一双眼眸莹莹,俱是关切之意,才平缓了怒意,缓缓叹出一口气,泄了这一口气,她身子好似秋日枯叶一般颓萎摇晃,只是被昙君温柔捧住,片刻才道:“爱君说的是。”
任荷茗目送着咸安帝拄杖离去,心中却没有什么动容之意。
有什么意思呢?咸安帝爱的,当真是那个孩子吗?并不是。她爱的是她自己的执念,爱的是与在她身边时她不甚珍惜的所谓至爱的结晶,爱的是与她相似的纯真无邪的一个化身。这是一个永远也不会危及她权柄的男孩,他还来不及长大,来不及有缺点,来不及有自己的主见,来不及察觉她的缺点,来不及违逆她。他是她完美的玩偶,是她只需要口头上说说就会被她欺骗、相信她的爱的孩子。她只需要施舍这简单的只言片语,就能收获他真诚的爱意,就能彰显自己慈爱的光辉。
她爱的不是这个孩子的缺点,这个孩子不由她掌握的可能性,她只需要他像一枚挂件一样,将来在历史上留下她爱宠幼子的几句趣闻,来显示她是一个极有人情味的皇帝。
但任荷茗可以骗她,咸安帝本来就在演戏,演戏时,总要骗自己几分,有这几分虚情假意,任荷茗就可以让咸安帝以为她是真心实意爱这个孩子。
然后,当她失去时,她便会痛不欲生。
想到此处,终究是觉得自己好似化身恶鬼,忍不住捏紧了袖角,还是薛钰,面容平淡地轻轻握住了任荷茗的手。当年在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有多少人痛失骨肉,今日任荷茗所能做的,不过是找回一点点公平罢了,他不会后悔。
任荷茗轻轻侧首,向凌霜道:“盯着些,有什么事,第一时间来报,可明白?”
凌霜垂首道:“是。”
皇室的孩子,养不大本是常事。
和成公主当夜便不行了,危翳明哭着冲进昙君的帐子里禀告,咸安帝从昙君榻上匆匆起身,甚至来不及穿戴整齐,单衣散发赤足就冲向了恩贵君的帐子,薛镇、薛钰与任荷茗赶到时,只见咸安帝散开的头发花白着,乌金色的衣衫似败絮般拢在身上,苍老的面容透出一种青黑的恐惶。她拄着杖在昙君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奔来,却只在帐子外听见恩贵君凄厉一声划破夜空:“关关——”
太医颤抖着朗声道:“贵君主子节哀,和成公主…公主他仙逝了…”
咸安帝的身体猛地僵直,随即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昙君慌忙去扶,唤道:“陛下!”
却扶不住,咸安帝咚地一声摔倒在深草中,还是薛镇即刻扶起了咸安帝,道:“叫御医来!”
和成公主仙逝,咸安帝大悲之下昏迷不醒,猎场之行,就在如此狼狈悲哀的情况下草草结束,由太女薛镇主持圣驾回銮。
定安皇后去后,咸安帝的身子本已不好,如今又痛失爱子,更是长日昏昏,清醒时念及是自己非要将幼儿带去围场才致孩子水土不服疾病而亡,更加自责不已,时常痛哭流涕,唯有她最宠爱的昙君能劝慰一二,再没有什么精力顾及政事。
但也无妨,太女薛镇贤德有能,有条不紊地敲定了与沧瀛国的百年和约,又令兰陵王薛钰护送沧瀛国主回国。
任荷茗复又于十里长亭送别薛钰,除却为她理好衣领,嘱咐殷殷,目光亦不由落在沧瀛国主身上。
她曾经是萧含章,大晋的将军,卫守大晋的国土百姓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所愿,这点在她遭咸安帝背叛之后似乎也未曾完全改变,因为沧瀛国在多次与燕部的战争之后,占据了所有出产黑水的草场,而后也没有用过黑水攻打大晋。但如今,她已是格儒达,沧瀛国的国主,她所深爱的丈夫与她共治天下,两人的女儿也是来日的沧瀛之主,她的忠诚不可能完全归属于大晋了。
任荷茗轻声道:“国主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再回到故乡,若有什么留恋,只管开口。”
“已没有什么留恋了。”沧瀛国主懂得任荷茗的意思,望着城门淡淡道,“孤这个国主的名头,不过是挂着为了方便罢了。孤与牧珂,算是盟婚,孤做他的妻君,与他延育后代,他借孤势力,供孤追查旧事。孤领兵,但只攻打燕支,沧瀛国的政事,则由他独自决定。孤能说服他将军权借与孤去攻打燕支,是因为这也与沧瀛的生死相关,说服他不使用黑水,是因为这与草场的保茂有关,说服他与大晋缔结盟约,是因为在我们的有生之年,沧瀛国确实没有把握赢过大晋,仅此而已。”
任荷茗也明白她的意思——如有一日,大晋腐朽,沧瀛或许便会入关,这是如狼吃羊一般的天道,这与个人的忠诚与感情都无关。
薛钰笑道:“正如大晋不攻打沧瀛国,是因为关外草原,总还是草原人生活起来更自在些,派些中原人、中原官去,未必就能治理得好。若是能通过商贸交流,渐渐化为一邦,才是和平的上策。中原曾经林立的古国,最终不也渐渐融为了一个大晋?同为天地之间的生灵,终有一日会成为一体,到时晋人还是沧瀛人,不过如现如今的薛姓、萧姓一般。你我人生于青史长河,不过沧海之一粟,国主不必介怀。”
沧瀛国主深深看向薛钰,道:“幽云军有新帅如兰陵王,是幽云军民之幸。”
薛钰郑重行了一礼,道:“多谢。”
能得萧含章如此评价,实属不易,只不过与惊才绝艳的萧含章比起来,薛钰还差些火候——苏言豫欲用黑火破帝都时突来的奇风神雨,果真不是巧合。当初薛钰与萧氏暗卫曾经在京郊山中查探过,见除了苏言豫为了运送黑水而留下的移山痕迹,还有生火与祭坛的痕迹,薛钰当时便猜测,是改变后的山貌配合火与祭坛生成了那奇风,堪称借东风一般的神技。当时她不知这借风雨之人是谁,但如今已经十分显然——正是一直伺机报仇的萧含章。从当初留在易太医手中的黑水地图,到引导苏言豫按照走向开山,最后借新的山势起奇风,这般本事,如今的薛钰还远远不及。
她如今已是沧瀛国主,便只给薛钰留下了一本《兵法拾遗》,言明这书是她亲女蓝溪世女亦修习过的,如此一人一本,也算是两不相欠。
任荷茗道:“既然国主没有留恋,那么请在见到令弟时,为茗儿带一句话罢。”
沧瀛国主道:“请说。”
任荷茗道:“我送给高飞的雄鹰最好的贺礼,是砸碎曾经囚禁他的金色牢笼。请他振翅高飞,永远莫要回头。”
这里提一句,当年上一代人病太岁萧含章VS冰麒麟苏言豫的最聪明的女子之争中,萧含章胜出的方式是让苏言豫先为她做一件事。在多年之后她对苏家的复仇之中,她同样也是骗苏言豫先为她做一件事——开山,所以萧含章就可以用龙卷风干掉苏言豫。
黑水地图苏言豫一直都有,易太医也的确是奸细,只不过不是燕支的,而是萧含章的(但她不知道,她原本就是沧瀛人,在大晋境内算是没有被启用的卧底,因为对大晋产生了感情,所以一直行医救人,后来与她联系的人就是萧含章)。苏家陷害易太医,萧含章愿意冒险亲自潜入大牢救她,她一心求死,萧含章就利用了她的死,让咸安帝认为苏家和燕支还有勾结,苏家还藏匿有黑水,还帮着阳陵王掏空国库,这一套流程和当初苏家帮着咸安帝造反是一模一样的,因此咸安帝对苏家的杀心就变得更加浓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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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第 14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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