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灼瞥了眼手机上发来的地址,按灭了屏幕。
穿过空气略显黏腻的医院大厅,拥挤而焦躁的人群将身上携带的最后一丝清新空气也吞噬殆尽,他烦躁的扯了扯领带。
和疲惫而又麻木的一张张面孔截然不同,林灼显得格格不入,他穿着剪裁合身服帖的西装,身形挺拔,锋利的鼻梁上做作地搭着一副眼镜,从头到脚散发着一股名叫“精英”的味道,“平民老百姓”们在百忙之中好奇地瞅瞅,然后自觉地离他八百里远。
林灼没坐电梯,慢条斯理地沿着一阶阶台阶登上四楼,人少了很多。
医院的布置向来生硬且统一,像在迷宫里打转,让人找不着北。
林灼刚才一闪而过的不耐已经彻底消散,冰冷的灯光在他如紫宝石般神秘、冷艳的脸庞掠过,泛起阵阵涟漪,将那双似醉非醉的眼睛掩隐在波澜下。
他转过拐角,引入眼帘的——寂静无声的走廊尽头,长椅上坐着一个佝偻着身子的青年,整个脸埋入双掌,不时机械般地揉搓麻木的脸颊。
甄叶然是他妈妈那边的亲戚,小林灼两个月,小时候还曾寄住在林灼家里。
作为对方在晋培市的唯一“亲人”,在必要时刻彰显亲人的关怀与问候,营造重情重义的温暖形象还是很有必要的。
林灼最爱干这种道貌岸然的面子活。
他怀揣着100分的兴趣,脚步加快,呼吸微喘,走到青年身边。
然后将手搭在那人肩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心与焦急:“情况怎么样?”
甄叶然身体一抖,脑袋终于从掌心离开,抬起头看向面前的高大人影。
他的脸早已搓得通红,神情有些茫然。
“表哥,你来了?”
看到对方隆重的装束,他顿了顿。
“嗯,刚开完会就来了。”林灼解释道。
林灼在他旁边坐下,如一个可靠的兄长搂了搂他的肩:“没事儿,别担心,会母子平安的。”
甄叶然自己就是医生,但他平日里性格就温吞,而且夫妻二人感情很好,看到爱人面色惨白地被推进手术室,关心则乱,此刻说话都颠三倒四:“小雅和我妈打完电话,气得脸色苍白,我去给她倒完水,回来就看见她倒在地上,满地的血……怎么办啊……”
他喃喃地在一旁诉说前因,嘴唇因回忆而痛苦地颤抖。
林灼在心里嗤笑一声。
真是窝囊。
二人静坐了十几分钟,许是身边的人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与稳重,一直很崇拜林灼的甄叶然感觉有了依靠,不再孤立无援地站在悬在头顶的利剑之下,他慌张躁动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他坐直身子,打开手机,看到很久前发来的未读消息。
甄叶然赶紧清清嗓子,凑近话筒,声音沙哑:“谢谢师姐了,有我表哥,太麻烦了你就别来了。”
听到动静,林灼偏过头来。
甄叶然扯出一个僵硬的笑,想用交谈冲淡手术室外恼人的寂静。
于是他自顾自地说起来:“是我的同班同学,她妈妈是妇产科主任,特意赶来帮忙。”
林灼觉得好笑: “同班同学怎么叫师姐?”
“呃……因为她年龄比我们都小两岁?我也不知道,跟着叫的。”
林灼摇摇头——这是什么道理……
甄叶然继续,有些语无伦次,在脑子里挑挑拣拣说道:“向师姐的爸爸是小雅的博士导师,是不是很巧……向教授人很好,经常邀请我们去家里吃饭,小雅怀孕了,也很照顾她……”
林灼懒得听他絮絮叨叨的家长里短,不甚在意地应和几声。
正装模作样,手臂被倏地一扯,甄叶然声音陡然提高:“诶,你上次在我家问的那个女生,就是师姐!那张合照!”
林灼眯了眯眼睛——
合照?
他顺着站起身的动作甩掉胳膊上搭着的手,向前走了两步,然后轻笑一声。
林灼转身,倚靠在长椅对面的墙壁,垂下眼悠悠地望着甄叶然:“嗷,那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
三个月前,在敷衍了对方七八次后,林灼先生终于大发慈悲地莅临甄叶然的七十平米小屋——这个被他吐槽像厕所的地方。
秦嫣怀孕,所以全程是甄叶然掌勺。
客厅只剩两个人,秦嫣带着林灼不紧不慢地在屋子里参观。
摘掉林灼的狗眼,其实整个屋子布置的很温馨,还有一整面的照片墙。
林灼随意地在照片丛中一瞥,然后顿住。
他走进了些,伸出食指拨动了一下相片,被木夹堪堪夹住的小可怜脱离掌控,被地心引力扯到了地上。
他附身捡起。
秦嫣托着已经初具规模的肚子凑上前,温柔地笑了笑:“这是他们大二期末考试完拍的照片,大家都觉得特别有意思,就保留下来了。”
林灼捏着照片,声音很轻:“这是谁?”
秦嫣也没问他,仿佛理所当然地知道指的是谁,她噗得一声:“织歌妹妹啊——甄医生的同班同学。”
甄叶然听到自己的名字,手里还掂着勺就急匆匆地从厨房冲出来。
“怎么了怎么了?”
“说小向呢。”
“哦……”他吐了口气:“师姐啊……这照片怎么了?”
林灼轻轻抖了抖相片,似是要将表面的尘埃抖落下去,然后他捏起夹子,将照片归位,转过头说道:“没什么,吃饭吧。”
------
林灼将最上方的两颗纽扣解开,脱掉西装外套,搭在左手手臂上,然后潇洒地将衬衫袖子一把抹到小臂。
头顶的灯光在他敞开的领口打下一片阴影,加上脸上莫名其妙的笑容,气质大变,整个人像是从女人堆里泡着的放荡浪子,本来庄重文雅的眼镜反而起到了无法言说的作用。
他回想起那张手掌大的相片。
如果是期末考试,那就说得通了——为什么所有人都跟墓里爬出来一样。
除了一个人。
坐在第二排只露出上半身的女生白的晃眼,眼睛又大又亮,赵苏业拍得那颗价值几千万美元的钻石,也没有她眼中的眸光璀璨。
她微微侧着头,对着镜头比了个“耶”。
露出八颗牙齿,笑得很全面。
感觉是从六一儿童节的幼儿园里跳出来的,跟旁边那群丧尸完全是两个图层。
像个人畜无害、天真烂漫的小白兔。
林灼眼皮垂下,遮住那双越来越深沉,透着阴暗灰色的眼睛。
脊背的凉意由衬衫渗进皮肤。
林灼的手伸进口袋,碰到烟,他愣了几秒,意识到这里是医院,于是又放了回去。
这片区域像是被遗弃了,只有单薄的两条影子斜斜打在白色瓷砖上,一站一坐。
林灼吸了口这阴森的空气,感慨傍晚的医院真是哪儿都是太平间的风格,但这种氛围意外地让他感觉很平静。
透过很远的窗,只能看见漆黑的夜。林灼看了会儿,收回目光,掏出手机,回复密密麻麻的无聊消息。
点开爱伦发来的文件,还未扫两行,突然,他的大拇指一顿。
正因为极致的安静,所有动静都仿佛山雨欲来风满楼。
急切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知是音波被凝滞的空气挡住,还是来人的动作实在快,在声音挑动耳膜的时候,一道身影已经溜到了长椅前,俯下身和甄叶然说话。
待看清来人的面容,林灼挑挑眉,不动声色地站直身子,兴味地将对方从上到下扫了个遍。
眼神微妙——
嗷,小白兔。
一米七七的“小”白兔……
“师姐……”
向织歌一个猛吸气,咽了口唾沫才说道:“情况如何?”
“进去一段时间了。”
她左手叉着腰,一边摆手一边喘气,话卡在喉咙出不来,也舍不得把嘴闭上,显得欲言又止。
看她摆了半天手,也没说出个什么,甄叶然终于在今晚真心笑了笑:“你还是先坐吧。”
向织歌没客气,大大咧咧地将腿往前一摆,坐在金属连椅上。
林灼还在观察。
女生脸色盛满担忧,显然喘气和着急是真的。
看来下次得做到这个程度……
对方随意穿了个外套,应该是一听到消息就赶来了,后脑勺有点乱,几缕顽强的碎发呆呆地立在脑袋顶,像个天线。
差不多一分钟,她起伏的胸膛渐渐平息。
趁这个时间,甄叶然又将那套话说了一遍。
向织歌撇撇嘴,毫不留情:“你要是发挥好平衡作用哪有这些事。”
甄叶然平时一个大老爷们,此刻眨眨眼睛,像是要哭了。
林灼好整以暇地看着女生抿了抿嘴,似是有点后悔。
向织歌的确有点后悔,她摸摸鼻子,觉得危难之际还是先别刺激他了,她了解甄叶然,一会儿对方崩溃哭晕了还得她扛回去。
向织歌绽放了一个真情实意的慈祥微笑,声音很温和:“好啦,现在医学很发达,小雅姐一定会没事儿的。”随后伸出两根指头,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慰。
甄叶然吸吸鼻子,抬眼,呆了两秒后,然后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他站起身,向未曾谋面的两人介绍对方。
“师姐,这是我表哥,林灼。”甄叶然估计还懵着:“你可以叫他林师兄。”
师兄?这是什么道理?
好在向织歌对于称呼也没什么想法,她也不想和这位目前重度焦虑症患者深入探讨。
向织歌站起身,朝着不远处的人礼貌地笑了笑:“您好,林师兄,我叫向织歌。”
林灼点头:“你好。”
电话适时地响起,悠扬婉转的铃声在安静的走廊飘荡,像在演什么医院惊魂。
“不好意思啊,我接个电话。”向织歌掏出震动着的手机,也不是什么国家机密,没必要跑远,她稍微侧身,放低声音。
“已经到门口了……见到了,人紧张的快要爆炸了。”她余光瞥了眼甄叶然。
“这么大的事就他们小两口,你在那儿多留意,在旁边照应着。”向教授叮嘱道。
“放心吧,我今天就赖这儿了!拜拜老爸,你快休息,挂了。”
她转过身,将手机放回口袋。
“是向教授?”甄叶然问道。
“嗯。”
三人在门口又等了不短的时间,门咔哒一声,不给预告、非常突然地缓缓打开,走出一名绿袍医生,她摘下口罩。
“是个女孩儿,孩子早产,得送去新生儿监护室观察一段时间。”
“小雅姐呢?”
“产妇没有生命危险,情况稳定。”
“太好了太好了,谢天谢地啊,谢谢医生,辛苦了陈姨!”向织歌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右手像个鼓槌一样拍打自己的胸膛顺气。
甄叶然和向织歌一样高,都是177,此时被牢牢挡在那道略显激动的高大身影之后,他无力地伸出手,挤出一个脑袋小声说道:“师姐,那个,是我老婆生孩子。”
……
咳咳,站在最前方的向织歌不好意思地扯出一个type-c笑容:“sorry啊。”
然后一个大跨步,闪退到了后面。
甄叶然看着医生,还没说话,就终于不负众望地哭了。
陈医生见多识广,很平静:“去那儿坐着哭哈。”然后对着向织歌说道:“你妈妈让你回去,今天她在这儿看着。”
向织歌不同意:“长官,我接到的任务是在这里死守!”
“轮着,明天你再过来,病房也挤不进那么多人。”
“对啊,师姐,你和表哥都先回吧。”哭得 “梨花带雨”的甄叶然回过神,表示这里有自己就可以了。
坚强的甄老师站起来,面对向织歌:“师姐,你怎么来的?我给你打个车?”
在母上大人和医院守则的淫威下,向织歌只能收拾东西滚蛋,她回道:“不用,我开车。”
“那表哥你呢,怎么回去?”
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林灼沉思了两秒,说“我等会儿搭地铁回去。”面色是止不住的疲惫。
“这个点坐地铁回去你这高档西装都要挤成抹布了,哈哈哈哈哈。”向织歌在旁边热心地提议:“林师兄你家住哪儿?我开车送你吧。”
林灼也不推辞:“云中璟。”
二人走出医院,早春夜晚的微风仍然带着瑟意,将人的大脑吹得分外清醒。
向织歌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右手拢了拢外套。
她看着旁边的人身上仅单薄的一层布料,并且不羁地露出一大片肌肤,于是关切地说道:“林师兄你还是把衣服穿上吧,小心感冒了。”
林灼“乖巧”的穿上外套,饶有兴趣地看了眼对方。
真有意思,这位向小姐。
他尘烟般的灰眸天然的拥有掩盖情绪的能力,在黑夜朦胧之中,直百也变成模糊,更是让人难以发觉其中的意味。
他们走到东侧停车场。
林灼面色如常、目不斜视地经过一辆熟悉的黑车,跟着向织歌走到第二排一辆银灰色轿车前。
“师兄你坐副驾驶吧。”
林灼拉开车门,坐上去,系好安全带,偏头看向织歌发动车子,对方整个流程快卡成ppt了,像科三挂了八次一样,谨慎且生涩。
察觉到他的目光,向织歌朝右边扬起一个灿烂且坚定的笑容:“放心,我开车很稳的,真的!”
林灼低笑:“我很放心。”
车子平稳地开出停车位,平稳地驶进车水马龙的主干道,平稳地被一辆辆汽车超过。
窗外灯火璀璨,绚烂的霓虹灯闪烁——城市的脉搏在夜晚疯狂跳动。
“林师兄,你的灼是哪个灼?”
到目的地要二十分钟,总不能全程不说话,那不成移动的棺材了!抱着这种想法,向织歌主动地搭起话。
“火字旁,右边一个勺子的勺。”
向织歌目视前方,勾起嘴角:“灼灼其华的灼咯。”
林灼闻言愣了一秒,手指贴拢,慢条斯理地在腿上轻点,那是一个夹烟的姿势。
他礼尚往来:“那你的名字呢?”
“织是纺织的织,歌是歌曲的歌。”她的声音总是充满活力,像含了一袋子跳跳糖。
向织歌……
这三个字在林灼嘴里无声地转了又转,如同逗弄笼中的弱小生物,慵懒中带着隐晦的恶意。
等红绿灯时,向织歌转过头,友好的问道:“要不要放歌听听?”
“好啊。”
她低头在屏幕上轻点,神情专注。
林灼盯着她的侧脸,随意且露骨的打量。
原以为照片只是一瞬间的定格,没想到画面中生命力快要溢出来的人动起来竟然时时刻刻也是那般。
从手术室门外见面到现在的1小时24分钟内,她就像个不知疲惫的3000瓦大灯泡,明亮、永不停歇。90%的时间嘴角和眼睛都挂着盈盈笑容,善意而不加防备的对待所有人。
林灼没什么温度地笑了笑。
向织歌放好歌,刚好红灯结束,她连忙坐直,握紧方向盘,目光落在窗外观察周围路况,尽职尽责。
一首不太知名的英文歌,林灼没听过……
车内飘散着似有似无的清香,混着节奏轻缓的歌曲一同在这狭小的空间内缠绕。
不再有说话声,只不时蹦出几句导航的机械提醒。
路程不算长,很快就到了。
“就停在那儿吧。”林灼指了指。
向织歌依旧贯彻平稳二字,很成功地停靠在路边。
林灼解开安全带。
“今晚真是谢谢你了,开车路上小心。”
向织歌向他摇摇手:“没事,林师兄再见,慢走。”
林灼轻柔地关上车门,透过窗子,他挑了挑眉,也对着车内挥挥手。
看他走进小区大门,向织歌才发动车子,钻进车流中,消失不见。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