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扶住身旁的女婢，慢慢地转身。
淡黄绢衣……没印象啊？
“起罢，回话即可。”
堂内最上首的陈惠看着这边眼睛微眯，带点坏笑，感觉有热闹可看。
孙青青直起身，虽然依旧垂目，但却能让人看清面容。
朱晓晓的腿在面前女子起身后，便立刻不抖了，古井无波的心突然泛起了一圈圈涟漪。
阿娘啊～有妖怪！
她一刻也不想，而且不敢在此地多留，转身就要走。
却不想那女子说了声，“还请女郎给婢子们一个机会！”就要行肃拜礼。
就是需要下跪的那种。
朱晓晓忙飞扑回来，双手抱起了要行礼的女子。
嘴上还心有余悸地念叨着：“回话即可哈，回话即可。”
主要是刚刚那女子要行礼的时候，自己心跳如擂鼓，喘不上气儿，浑身针扎一样疼，而且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最上首的族长也瞪大了眼睛，他第一次见到外甥女儿对人对事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旁边的陈素也点点头，还对着自己父亲说：“看来表姐本性还是不错的嘛？”
陈惠瞥了一眼自家儿子，“用你评判？你有资格评判吗？佛道经典读了多少？为父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你被邀请参加清谈吗？”
陈素深吸一口气，开始长篇大论起来，“阿耶，清谈误国啊～士族皆鄙弃处理繁琐政务，那北方蛮族打来了，谁来抵抗？百姓遭遇洪涝干旱，谁来救助？盗匪横行，谁来清理……靠那些秃头和尚还是牛鼻子老道……”
陈惠摇摇头，真的拿自己的儿子没有办法，主要是他心里觉得也对，但是士族皆吹捧清谈，如果自家不会，未来被排挤出圈子怎么办……
朱晓晓这边，面对着怀中的女子，硬扯出一个笑容说道：“看就看嘛，不用行礼啊～”
“你叫什么名字啊？”
被抱着的女子回话，“孙青青。”
“哦～孙青青。”
“不用行礼啊～我这就都去看一遍。”
又对身边的婢女使了个眼色，“看住她，不要让她行礼！”
坐回自己原来的座位，朱晓晓尴尬一笑。
陈惠面容异常和蔼喜悦，“晓晓还想再挑挑啊，没一点关系的，自己家，随便挑。”
朱晓晓笑着对自己的舅舅点点头，示意管事命人把刚才的绣品一一展示。
朱晓晓越看目光越呆滞，忍冬缠枝纹、莲花纹、狮象纹、云气茱萸纹、四神纹、“长乐明光”纹、对禽对兽纹、柿蒂纹、树纹……没有一点新意，也就那棵桃树不错。
等等，这树……还有这山……怎么那么眼熟。
“把那幅桃树纹样的绣品拿过来。”
接过婢女呈上的绣品，朱晓晓轻柔地拂过。
“花，果，山，倒是有几分野趣。这幅绣品是谁绣的？”
管事回答：“回禀女郎，是孙青青。”
朱晓晓听到这个名字，把目光从管事身上移开，扭头，呆滞，“就选她后边那幅的绣娘吧。”
陈惠看着自家外甥女儿这样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孙青青得到自己再次没有被选上的消息，也只能沉沉地叹了口气。
却不想一个管事径直走到孙青青面前……
*
低调奢华的正堂内，淡淡的暖香氤氲着，蟹壳青色的大块儿地砖早已被时间打磨得呈现出一种如砚台般温润的质感，许是秋日怕凉，巨大的蔺草席铺在地面上，草席边缘被失色的古锦细细包边，针脚细密得见无可见。
“女郎，这些都是此次雇佣的婢女。”
上方的朱晓晓正要放下手中的茶杯，想说让她们各忙各的就好，突然感觉到熟悉的心跳加速、浑身刺痛、喘不过来气儿。
“孙青青呢？出来！”
“女郎。”孙青青正要行礼。
”站直喽！”朱晓晓仿若破防般大喊。
孙青青有点蒙，但也依言站直了，这女君……多少应该是有点病？
朱晓晓却不管，“往后你在我面前，不许行礼！”
孙青青：“……”
朱女郎莫不是对我一见如故？
朱晓晓让管事安排她们各去忙各自的差事，留下贴身婢女询问，“我不是没有选择孙青青吗？她怎么被送来了？”
婢女恭敬回道：“家主说怕女郎老闷着闷出病来，整日老气横秋，仿若垂暮之年一样，这个孙青青不错，遇到她连女郎都活泼的不少，有了些少年人的样子，所以让她以后都跟在您左右。”
朱晓晓：“……”
我，哪，里，老，气，横，秋，了！
“我去跟我舅舅说，哪有强塞人的？”
*
安拙堂的暖阁中，大气雅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菊花的草木之气。
搭配着窗外时而“飒飒”，时而“呼啸”的秋风，陈惠正在品味当季的秋蟹、肥鸭以及新酿的米酒，旁边还有炙着羊肉，各色秋果也摆满了桌案，当真是好不自在。
朱晓晓请门者通传进入。
“晓晓啊，来得正好，老喊你也不来，快来尝尝，今季的秋蟹，一手蟹螯，一手酒杯，今生足矣啊～”
舅舅的喟叹之意并没有影响到朱晓晓满脑子都是孙青青这件事儿。
“舅舅，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把孙青青塞到我那儿呢？你明明知道当时我并没有选她的绣品。”
陈惠乐得眯着眼，捋着胡子，“你看看，这才有年少人的生气嘛？天天念叨着学你那个表姐不婚不嫁，可人家的理由是舍不得双亲，要侍奉终老，你说你舍不得舅舅是怎么一回事？”
朱晓晓睁着一双澄澈的眼睛，直直的望进陈惠的心里，“舅舅是我在这世间最亲的人了，母亲在世时，时常念叨与舅舅的手足之谊，每每提起，又总忍不住落泪，只盼着与舅舅和家中父母相见，我不明白，也不想明白——明明一母同胞的家人，要离开自己的家，去赌另一个人的良心……我有偌大的家财，凭什么要郁郁终生？”
陈惠放下手中僵持的酒杯，重重地叹了口气，“世事如此啊～罢了罢了，不提此事，那个婢女你若不喜欢，给些银钱，放归便是。”
“但是也要记得不要闷坏了自己，找个时间，让陈素护着你去登高，也算看看秋色，升发阳气。”
朱晓晓深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总要一点一点改变舅舅的想法，于是收敛情绪，行礼称是。
等回到自己的涵清阁，孙青青已经收拾好包袱，准备拜别离开了。
瘦弱的肩膀，虚浮的脚步，一看就有不足之症，朱晓晓总莫名觉得——她不应该是这样子。
但是自己又没有跟她见过，她，应该是什么样子呢？……对了，她应该揪着自己的耳朵气势汹汹地骂……
不对不对……什么鬼……什么东西……我堂堂一位世家贵女，为什么会被她揪着耳朵骂？
朱晓晓还在头脑风暴中，下首的人已经要告别离开了。
孙青青记得不能行礼，于是只微微低头，“打扰了，告辞。”
此处不留姐，自有留姐处，即使人生会遇到一些事与愿违，但是，孙青青始终认为——只要自己不放弃自己，人生的容错率大的不可想象。
朱晓晓望着单薄离去的背影，心中莫名一阵抽痛，纠结了又纠结，终于喊道：“哎——你之后去哪儿啊——”
可是孙青青已经走远了，并没有听到朱晓晓的声音。
身旁的婢女请示：“不若婢子去把她请回来？”
朱晓晓沉默片刻，“……不必了……算了，听雨，你去打听一下她家情况。”
听雨恭敬回道：“婢子明白。”
*
“阿娘，我回来了～”孙青青掀开帘子，极其自然地、仿若没有发生任何事一样地，走到母亲刺绣的房间，语气虽然没有落寞，但是也没有了之前的兴奋。
孙母放下手中的针线，向着自己的女儿招手，“快过来，到阿娘这边来！”
孙青青略微垂眸，但还是朝着母亲走去，没想到刚走到母亲探手能抓到的地方，就被母亲一把拽到了怀中。
“阿母的青儿啊，没事，不用担心，阿母的绣品卖得不错，足够养活我们的青儿的。”
孙青青虽然坚韧，但对于这种毫无保留的真心，她也不免觉得更温暖坚定了一些，用孺慕的眼神望着自己的母亲。
“阿娘，我和你一起做绣品。”
孙母抱着怀中的女儿，轻柔地捋着她的头发和肩膀，“好好好，阿娘的青儿绣得好，阿娘可是省了大力气了。”
正在此时，一门之隔的堂屋响起声音。
“孙伯父，还请您给我一个照顾您女儿的机会！我虽然只是个猎户，远远配不上孙娘子，但是我对孙娘子的心是真的，我这些年也攒了不少家资，前些日子还打到了一只老虎，这张虎皮还请伯父交予孙娘子，她体弱，最是适合不过……伯父，只要您吧孙娘子许配给我，我所有的财产都会尽数交予孙娘子手中，拜托您了！”
孙父来回踱步，看了面前的男子一眼叹口气，走回头，再看一眼，再叹口气。
“沙小子，你也不用妄自菲薄，我知道你家也算是坞堡少有的富户之一，可是你伯父我也是富过的，我是她的父亲，我愿意倾尽家资治好我的女儿，可是别人就不一定了，她不仅身体不好，而且我和她母亲对她爱若珍宝，吃不得一点苦，受不得一点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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