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驱散了镇北城最后一丝暑热，赶在国庆到来前，云销雨霁，终于放了晴。
吴川之迷迷糊糊睁开眼，抬手摸过去，旁边的位置居然是空的？！
他满脸懵地坐了起来，眯缝着眼环顾着整个房间，再此确认了那个平时赖床一个小时的小孩好像真的不在。
他摸了件衣服穿上，太阳的光线透过窗帘半亮不亮地照着房间，眼睛还是不能彻底睁开。
——
今天是他的生日，妈妈还在的时候，每到这天，他都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躲在房间里偷偷吃上一个小蛋糕。不过就是一个用塑料壳装着的杯子蛋糕，许多小孩哭闹几句就能吃上的东西，他一年只能品尝到一次，不过却也成为了他过去记忆节点里，少有的甜蜜时刻。
这是他离开妈妈后的第一个生日，日历翻到九月的时候，即便是他刻意不去看，但那个数字还是能钻到他眼睛里。
22
不过，如果没人问他也不打算主动说。
因为他记得，那个冬天妈妈把他带到这个家来的路上是怎么再三叮嘱他要懂事，要照顾弟弟、让着弟弟，要乖要听话…..
他缓慢地挪到床边，用脚从床底勾出了拖鞋，趿拉着走了出去，从卫生间走到客厅，他都没发现林向阳。
真不在。
“找阳阳呢吧，一大早就出去了。”姥姥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混着嘶嘶拉拉的杂音，好像在炸什么东西。
“别管他，赶紧洗漱吃早餐吧。”老太太继续说，语气十分轻快。
“噢”吴川之应了一声，转身正准备要去洗漱时，突然想起一阵敲门声，他以为是林向阳又没带钥匙就跑出去了，于是跑过去开了门。
是顾军。
“舅舅好。”吴川之稍微愣了几秒，问候道，对顾军，他一直跟着林向阳喊舅舅。
“小川早啊。”顾军的语气似乎要比平时兴奋一些，但也只是那种部分人可见的兴奋，不熟悉的人压根不理解这么平淡的语气也能叫兴奋？
“妈，您倒是别把什么东西都堆门口啊！我找了正往楼上搬东西呢，您倒好给我一整个戒严了。”顾军一边推着堆在门口的杂货，一边冲里边喊着。
“你是搬坦克还是降飞机呀，哪那么多话，自己推开不就行了。”老太太一边翻着锅里的东西，语气依旧不落下风。
插科打诨是顾氏姐弟和老太太的交流感情的方式，吴川之不以为意，转头钻进了卫生间。
顾军没来得及接茬，两个工人已经将一架“坦克”降落在门口。
吴川之洗漱完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那辆坦克已经摇身一变了一架钢琴，不合时宜地杵在这个略显破旧的客厅里，在那台老式电视机面前显得更为高级，也更加格格不入。
“我就说我的手不是摸方向盘的手，应该是弹钢琴的，但这会儿是不是有些晚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顾敏也突然出现在门口，手里提溜着一大包东西，正艰难脱鞋中，脸上虽然带着笑，但还是难掩疲态。
自从丈夫去世后，一家的担子顷刻间都压在了这个三十出头的女人身上，她辗转了几个夜，最终决定和人搭伙去跑大车，干这行几乎都是男的，要熬夜开车不说，还有装货、卸货、包车…..一些列无尽琐碎且疲惫的活，出车的时候吃喝拉撒睡都在车里，很多男人都吃不消，但顾敏眼里从来就没有什么男人干得了女人干不了的活，从小她就这么想。
好在这行报酬还可以，足够养活这一家子。
那天在医院病房门外，看着屋里俩小的她心一横咬咬牙，立马打电话给了自己远在乡下的老娘来解决自己的后顾之忧，不给自己后悔余地。
“顾军，你赶紧把钢琴上那些键都锯了，装俩方向盘，这样你姐好弹。”老太太打趣道，顺道把厨房里的东西端出来。
“有您这么说亲生女儿的吗？”顾敏语气忿忿，但脸上却笑得灿烂。顾军也跟着悠悠地笑了两声。
一家人今天的心情都特别好。
“来，吃饭！”老太太在围裙上抹了抹手，一把将正在愣神的吴川之架在餐桌前，“油炸糕，祝我孙儿天天高兴。面条，祝我乖孙顺顺利利长长寿寿。”
吴川之还没有反应过来，面前就被推过来一盆油炸糕和一碗面条。
“可以啊老太太，准备的很全面。小川啊，小姨也给你买了礼物，”顾敏晃了晃手里的袋子说：“等你吃完饭再来看吧。”
“还有着钢琴。”顾军坐在沙发上手里翻弄着几张广告：“改天带小川阳阳去报个班。”
吴川之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反应，他想说谢谢但不知道为什么卡在喉咙里说不出口，卡得他眼圈都红了。
他夹了一片油炸糕放在面条上，大口吃起来。
娘儿仨都知道吴川之的性格，也没在多说，只是笑呵呵地看着吴川之。
“刚没问你，怎么买这么贵的东西，你哪来那么多钱。”顾敏转头问道。
“我听我们饭店老板说，现在小孩培养一门特长比较好，后面中考高考都可能加分，咱家小孩可不能输在起跑线上。”顾军说完，又信誓旦旦地补充道：“钱嘛是我这些年自己攒的，十分正规。”
“没说你不正规，那你钱都花了自己不活了？不开店了？”顾敏问道。
“嗯不开了，”顾军迟疑着开口，“我打算和几个朋友去南方，估计年后就走。”
顾敏知道她弟说的是什么意思，那个时候经常有人往南方跑，南方机会多，不少人赚了大钱，衣锦还乡。
“可以，待会儿详聊，我先睡会。”顾敏心里很赞成他弟弟的想法，端了杯水进屋，熬了两个大夜，她这会儿实在是困。
老太太也不懂，随便问了几句。
吴川之埋头苦吃的时候，门又被敲响了，这次是顾军去开的门。
“叔……叔叔好…”夏志明站在门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了个好，然后从侧着身子看到吴川之在桌子上吃面，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凑在吴川之耳朵上小声说：“大川，你弟被人打了…”
夏志明以为自己说的声音很小，但顾军和老太太都听到了。
吴川之放下筷子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门口迅速换了鞋，然后跑了出去。
夏志明紧跟其后，顾军也跟了出去。
也许是不爱说话显得比较成熟，也许是本来在同龄人里就比较成熟，吴川之在这一块小孩里比较有威严，虽然是同龄，但他们都把他当大孩子看待。反倒是林向阳，可以自如地混迹于孩子堆里吵吵嚷嚷，虽然他一样觉得这群小孩十分幼稚。
“在哪？”吴川之一边跑一边问。
“在…在六小门口…几个小学生…”夏志明上气不接下气，“我和阳阳今天去那边买东西，买完东西往回走的时候就遇到了几个人拦着我们要钱。”
夏志明住林向阳家对门，父母下班晚他又经常忘带钥匙，就经常被老太太带进来，加上是同班的缘故，一来二去和林向阳和吴川之混的都很熟。
“那怎么没打你？”吴川之继续问。
“我买完东西没…没钱了，阳阳还没来得及…及买…买东西，所以….所以有钱，他们要，阳阳…阳阳不给就上手抢了，我看….看情况不对就赶紧跑….跑回来给你报信儿了….”夏志明一边喘一边说。
因为周末，六小附近没什么人，很快就到了地方，但却没看见人。
“是这儿啊，不会被带走了吧。”夏志明这会儿更慌了。
吴川之也有些慌，毕竟还是小孩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往前走走吧，去那边找找。”顾军跟上来说。
俩小的点了点头。
不知道拐了几个巷子，吴川之感觉又烦又想哭，他觉得林向阳太不安分，老是找很多麻烦出来。但想哭不知道是为什么，对于这个弟弟他大多数是程序化地遵照着妈妈的要求去做的，足够关心，也足够爱护，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去完成妈妈交代的任务，以免不被赶出这个家。
终于，在拐出最后一个巷子的时候，在那棵老杨树下，他看见了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孤零零坐在树下。
吴川之和夏志明先跑过去，顾军还是跟在后面。
“阳阳！”吴川之一边跑一边喊，语气里略带指责。
“小哥！舅舅！”林向阳刚哭过一阵，正委屈着呢，看到远处的人影抹了把眼泪，激动地挥着手喊道。
“阳阳，他们呢？”夏志明十分关切，“他们打你了？”
“嗯，但我跑了”林向阳委屈巴巴看向吴川之。
“打哪了？”吴川之低头看着那双忽闪的大眼睛，眼神里充斥的委屈，比平时多了几分红晕，一看就是刚哭过，泪水把脸都抹花了，眉心还有个不明所以的红点。
一瞬间吴川之所有的气愤都偃旗息鼓。
“这儿，这儿，还有这儿！”林向阳一通指，有的没的他都指了个遍，用来表示自己的悲惨经历。
“他们人呢？”顾军笑了笑道，伸手捏了捏林向阳的小脸。
“跑了！”林向阳语调提高了几分，十分得意。
“跑了？”夏志明不明所以，“怎么跑了？他们拿到钱了？”
“没有，”林向阳原本打算卖个关子，但哭了这会儿有些饿了，就拉着吴川之的手边往回走边说：“他们要打我，我肯定不能站着挨打，我就往回跑，但跑的跑的忘了家在哪了，然后我就和他们说…。”
“说什么？”夏志明所有的好奇都表现在脸上。
“我说啊，我小哥一会儿来了会把你们揍扁。”林向阳说这话的时候十分得意，但旁边三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顾军笑的声音最大。
“然后呢，他们就放过你了？”夏志明继续问道。
“当然没有，他还说我小哥不是我亲哥，我一听就急了。”林向阳说这话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吴川之，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然后？”夏志明问。
“然后我就继续跑了，我想起来我们来的时候不是路过一个老房子，上面挂了个蜂窝，然后我就跑到哪里去，等他们追上来的时候我就丢石头，丢了好几次才把蜂窝砸了下来，刚好砸到他们面前。”林向阳十分得意，奶声奶气地说继续：“然后蜜蜂回去追他们，他们就不追我了，我买完东西找不到路就坐这了。”
“你可真有办法啊！”顾军笑着说，对他这小外甥的做法他一时间哭笑不得。
“你可真有办法啊！”夏志明倒是十分崇拜。
吴川之没说话，林向阳悄悄用力捏了捏吴川之拉着他的手，吴川之回捏了一下。
林向阳笑了，他把这反应当作表扬，一路蹦蹦跳跳回了家。
但回家没多久他就又哭了，这次哭的更惨烈。
因为他头上的红点已经变成了个大包，肿的像个大馒头，一碰就疼，他自己也被蜜蜂蛰了。
“伤敌一千，自损八百。”顾敏听完在沙发上笑得差点背过气去。
“有你这么当妈的吗？”老太太拿出一罐蜂蜜给林向阳额头上抹着。
“妈你看他呀，太好笑了。”顾敏笑得合不拢嘴。
老太太也没忍住笑了出来，原本打算涂在林向阳额头上的蜂蜜一抖一抖怎么也tu不上去。
林向阳偷瞟了一眼他哥，也在笑！
他哭的更大声了，要是能给自己算一卦，他以后一定算一卦再出门。
——
天色渐暗，西边的晚霞拾起一片红晕，映照着吴川之的七岁。
顾军提着蛋糕回来时，林向阳还躺在床上置气呢，谁都喊不出来。
“你快点出来啊，明天可就没蛋糕了。”顾敏在外头张罗着，冲着林向阳的房间喊道。
林向阳直起身来赤着脚走了出去，挑了一个椅子爬上去坐定，别扭着一动不动，手里还攥着一件吴川之的背心。
从医院回家后，旁边没有吴川之的味道他就睡不着，那种熟悉的味道让他安心。
“小川去叫志明也来吃蛋糕吧。”老太太在厨房吩咐着，今天一天这位平时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姥姥都泡在厨房里，准备了一桌子菜。
吴川之去对门把夏志明叫了过来，然后自己坐到了林向阳旁边。
所有人坐定，顾军把蜡烛插到蛋糕上，关了灯，然后拿着打火机点燃。
那个时候过生日都流行一种状似莲花的生日蜡烛，蜡烛从花心点燃，耀眼的火焰从花蕊中喷射而出，花瓣随即滑落四方，然后伴随着摇曳的烛光是一首播放不停的生日快乐歌，和天边的晚霞切切交融。
“小川和阳阳，你俩一起许个愿吧。”顾敏含笑道，烛火照映着每一个人的眼眸，像温情的露水。
今天是吴川之的生日，和林向阳只差一天，9月22日和9月23日，每个人都觉得这俩孩子十分有缘，顾敏每次听着也十分开心。
蛋糕是顾军去店里定制的，十寸大蛋糕，和吴川之以前吃到的完全不同，上面用果酱写着一行字——祝小川和阳阳生日快乐。
顾敏决定把俩小孩生日放一起过，刚开始还担心小的不同意，但显然她多虑了。
能和小哥一天过生日，林向阳不仅同意，还十分乐意。
吴川之和林向阳默默闭眼许下各自的愿望，然后一齐吹灭了蜡烛。
不再是破碎的杯子蛋糕，不需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躲在房间里吃。
也不再有妈妈。
吴川之的七岁生日有还差一天七岁的林向阳陪着。
——
吃完蛋糕，俩人拆了礼物，每个礼物都有双份，一模一样，包括那架钢琴的使用者。
林向阳早早就钻回卧室窝在床上，也不看电视。
吴川之以为林向阳还在闹脾气，就也跟了进去，一齐躺在床上，俩人一直是一个被窝，林向阳不愿意自己盖一个被子，顾敏只好暂时同意并且严厉告诫他上了小学要自己一个人睡。
林向阳施展缓兵之计暂时答应了。
“小哥。”林向阳在被窝里蠕动着，转过身来盯着吴川之，眉间的大包依旧醒目。
“嗯？”吴川之低低应了一声
“你猜猜我许了什么愿？”林向阳满脸期待。
“说出来就不灵了。”吴川之说。
“咱俩一天过生日就是一个生日，告诉你不会不灵。”林向阳一脸单纯。
吴川之没有接话。
“我许了……”林向阳故作神秘。
吴川之突然感觉自己手里被塞了一个东西，硬硬的，像鸡蛋那么大，但是是不规则的。
他爬起身来打开了台灯灯，灯光映照下一个小海螺躺在了他的掌心。
林向阳爬起来凑到他身边十分得意说，“生日礼物，我给你的！”
吴川之呆呆地看着海螺没有反应，更准确的说是他不知道该做何反应。
见吴川之没反应，林向阳又补充道：“像小龙女送给哪吒的一样，只要你吹响了我就会出现！”
说完林向阳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唰地一声钻进被子里，把自己包成一个球扔下一句“睡觉”就没了声音。
林向阳想像妲己把自己的尾巴献给纣王一样献出自己的尾巴，但他现在没有。
吴川之突然反应过来，林向阳早晨出去是为了给他买生日礼物才被人堵的。
——为什么要那么早跑出去？
——为什么不交钱回家？
——为什么被蜜蜂蛰了还要去买礼物？
——万一跑不了呢？为什么不害怕被打……
吴川之看着床上这个被包的和肉团子一样的弟弟，心里有说不出的酸涩，慌忙拉了灯，他不想让自己的眼泪暴露在光明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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