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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 61 章

一直被惦念的人其实过得并不好。

气温连续下跌之后,蒋十一的身体就像是随着季节入了秋,飘摇的跟树桠上将落的叶子没什么两样。

那具逐渐干瘦下去的身体,就是落在病床雪白床单上的一片枯叶,被汲干了水分,一踩就碎。

这样的话,病况自然是瞒不下去的,付川行老早就坦白了实话,所幸蒋十一也是心态绝佳的人,看淡一切地每天安慰着自己愁容满面的小徒弟。

“很久没听到你提小常记者了,快一个月了吧。”

今天出了太阳,付川行在窗边把窗帘捆好,尽可能地让阳光照到每个角落。

单独的病房已经住不起了,现在付川行只能每天来回跑动着照顾。

蒋十一今天的状态比前几天好了不少,瘦脱相的脸上有了一点儿光泽。

他靠在病床上向隔壁床位的病友老头炫耀着自己的午饭,干枯的手抓着勺子抿了口没放料酒的鱼汤。

“这汤怎么这么腥!”他拧皱着脸,咂舌埋怨。

付川行从床边转过了身,装模作样老气横秋地教训道:“遵医嘱,医生让你别沾酒。”

“你小常记者呢?”蒋十一撇开盛汤的保温桶,不依不挠地追问。

“你老问他干嘛?我不知道。”付川行没好气地拖了张凳子坐在了窗边的秋阳下。

阳光在地上画出很长的一道影子,他眯了眯眼,疲惫地打了个呵欠。

为了赚够医药费,他早就和古城墙的景区负责人说好,平时除了和师叔们一起表演,他还会另外在间歇的那些天里单独演出,价格不变,并拒绝了各种推销宣传。

至于肩膀上的酸痛,一般都是能忍则忍,膏药不管用了,再去打针,能顶几天是几天,将近一个月都是这么熬过来的,那柳木勺现在已经被磨得比以前亮的多了。

敞开透气的病房门外闪过两道人影,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在门口和护士道了谢,提着个水果篮试探着走了进来。

付川行本没在意,依旧躺在他的太阳里昏昏欲睡,下一刻却听床上蒋十一语气古怪地说了话:“你来干什么?”

他这才意识到了什么,腾地坐直了身子,朝门外看去。

蒋跃略有尴尬地站在靠门口的地方,抓着水果篮不知放在哪儿比较合适。

蒋十一的脸色几乎是在一瞬间暗了下去,哪怕身体虚弱却还是强撑出硬气,不看门口一眼呵斥道:“没人欢迎你来,带着你的东西回去吧。”

“爸,您别这么说,我应该来看望你的。”蒋跃脸上堆满了丑陋的笑容,让人看得心烦意乱。

蒋十一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丢了勉强吃了一小半的饭碗,侧身靠进了枕头里。

另一张床上的病人不知所措,胡乱张望了几眼,蒙着被子睡起了觉。

蒋跃和蒋十一闹僵时,付川行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完全没有说话的资格。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他光是体格,就结实得足够拎着蒋跃的衣领揍他一顿。

看到师父被惹得烦躁,他几步一并冲到门口,推搡着蒋跃出了病房,砰地一声甩上了门。

“师娘打电话告诉你的?”付川行一路把他拎到了走廊尽头的小阳台上,扯着他的领子居高临下地质问。

三十出头的男人被死死按在墙角,阳台的铁门被关紧,没人能注意到就快打起来的两个人。

蒋跃不堪打压地扭动了下身子,企图从付川行的强力压制下逃脱出来,他紧捏着掐住自己衣领的手腕,瞪视着面前以下犯上的毛头小子:“我爸生病了我来看看,有问题吗?你这个混吃混喝的外人管得着?”

付川行冷笑一声,突然松开了他的领子,甩了甩手腕回道:“你还算是师父的儿子?我记得当时,是你扯着嗓子,指着师父的鼻子,说要和他断绝关系的吧。”

蒋跃整理着自己被弄皱的领子,从果篮里掉出来的一个苹果滚到他脚边,又被他无情地一脚踢开。

“那又怎样?再怎么说我才是流着他的血那个人,你算哪跑来的臭小子,也敢在这儿和我叫嚣?”看他的样子,也就只敢嘴上逞能。

付川行不屑一顾,更是觉得这人说话不过脑子,三十岁了还是幼稚。

他略带讥笑地反问道:“那你这个大孝子今天来,就是送个水果?”

蒋跃愣住,实话说,他现在连蒋十一生了什么病都还不清楚,只是因为董珍的电话,他才突发奇想萌生了过来重修一下父子关系的想法。

“怎么不说话了?这些年没赚到钱?当初不是很有野心,很会投机,很能给有钱人溜须拍马吗?”付川行惊叹于自己嘲讽技术的同时,目光也同步逼上了蒋跃逐渐开始躲闪的眸子。

他弯腰捡起了被踢远的苹果,擦了擦塞回到篮子里,拍了拍蒋跃的肩膀说道:“提着你的篮子回家去吧,师父今天好不容易有点胃口,全被你给搅了,我没凑你算是顾及旧情对你客气。”

话一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出了阳台,凯旋而归站在哭笑不得的蒋十一面前洋洋自得。

“你真不再吃点儿吗?”付川行端着蒋十一剩下的饭菜,疼惜地问道。

蒋十一抓着报纸就着阳光侧身看着,孩子似的摇了摇头:“不吃了,吃不下。”

付川行无奈地自己扒了两口,盖上饭盒开始收拾。

蒋十一忽然把报纸对折再对折,指着一个名字送到了付川行的眼前:“诶,这不是小常记者的名字吗?他去西藏了?”

付川行匆忙掠了一眼,着急忙慌地提起已经收拾好的保温袋,边往门口逃边说:“我先回去了待会儿要去城墙,你别看太久,注意休息。”

“这小子,当没听见我说话吗?”蒋十一低声埋怨了句,继续津津有味地看起了常宴写的报道。

文章的左下角配着石文景拍摄的照片,黑白报纸模糊了人像,只能分辨出这是一群藏民围着篝火在帐房前载歌载舞。

在藏族这儿是歌舞的海洋,每个热情奔放的人们都毫不吝啬自己的舞姿。

这张照片是常宴出院后的那个晚上抱着氧气瓶辗转几个小时才拍到的,夜色降临后雪域的气温不断跌落,呼吸进肺部的空气都好像带着冰渣子一样。

牧民是嘉措事先联系好的,一早就带着哈达裹着藏袍在外面等着远道而来的朋友。

被一路颠簸摧残了几个小时的两个平原人,下车时脚步都是轻飘飘的,一直到大家围坐在篝火边,在黑透的天空下开始了热情的欢迎仪式,他们才勉强恢复了点儿精力。

常宴的脖子上挂着洁白的丝质哈达,盘着腿紧挨着嘉措和一个藏族大汉坐着,面前的孩子和女人快活地舞在一起,像是遗落天地的精灵。

“喝口酒热热身子吧,我们藏族的青稞酒。”嘉措端着两碗微黄的酒,把其中略少的一碗递到了常宴的面前。

常宴不退却,接过来尝了一小口,表情迅速拧缩起来。

炸开在味蕾上的味道丰富极了,除了一股甘甜,酸和辣紧随其后冲上了头顶,明明只是尝了这么小半口,却好像已经快醉倒了一般。

他连摇着头把碗还了回去,脸颊上浮起的连片微红也不知是因为酒劲还是因为低温。

跳跃的火舌正好照亮了那群在翩跹舞蹈的藏民,石文景眼疾手快留下了最后那张发回电视台的照片。

至于那篇文章,还是常宴半夜躺在帐房里睡不着觉,捧着电脑坐在外面写出来的。

萧瑟的冷风割在他敲字的手上,脖子里系着的正红色的围巾,无论是在白天还是黑夜都分外醒目。

等他写完报道把电脑关了机,周围才彻底陷入了朦胧的黑暗。远处的雪山草甸都只有模糊的阴影,回首眺望来时的方向,依稀能分辨出地势略低处的万家灯火。

适应了稀薄却纯净的空气之后,总会让人产生一种心驰神往飘飘然的幻觉。

常宴从脚边的背包里摸出了一沓明信片,来的路上他收集了一路,囊括了大部分藏区风景的卡片,他想一张一张写满字,然后送给一个可能不会再接受的人。

笔杆也被冻得冰冷,他打着手电筒,精心翻找出了一个雪山的明信片,翻到背面放在膝盖上。

搓了许久的手终于有了点温度,在确保自己写出来的字不会过分难看之后,他再才放心地拔开了笔套。

一束圆形的白光照在他的手上,他看着远处不清晰的雪山轮廓,在夜幕中写道:我看到连绵的雪山,暖阳碧洗,下面铺洒着碎金,天上舞动着流云,屹立在我记忆中的你,是白岭和苍天间的另一种巍峨。

写写停停的笔杆在明信片上画下了最后的句号,他捏着卡片的一角看了许久,自嘲地笑了起来,转头拿出一个小铁匣,默默把明信片和里面小小的一叠放在了一起。

攒了几天,来这儿的每一天几乎都在写,都在想。

一阵夜风从背后卷过来,常宴刚关了手电,脖子里的红围巾就随着风飘出去了半圈,他慌张地腾出手去紧紧抓住,好像真的怕它被风裹挟着偷走一般,眼眶莫名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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