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文景到了楼下又被常宴喊上了楼,直到确认外面已经没了人,他再才敢打开了家门。
摆满风景照的车上,常宴被那欢快的音乐声惹得心思烦乱,无情地伸手去把音响关断,然后盯着车窗外转小的雨走了神。
过了好一会儿,电视台的大楼隐约站在了不远处灰蒙蒙的拐角口,常宴压抑着声音问道:“这次的外派是去哪儿?”
石文景一愣,眼前的红灯变绿他都忘了踩油门,直到后面传来尖锐的鸣笛。
从前的外派任务常宴没有一次放在心上过,那些条件艰苦的地方,不要动脑子想也知道,容不下他这尊大佛。
于是石文景犹疑了一下才开口说:“好像说是去西藏吗?我也不是很清楚。”
常宴不再问,静静等着车停稳,头也不回地进了大楼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
西藏也好,至少是个离南扬市格外远的地方。
电脑亮在面前,屏幕上只显示着一张待填的空白报名表。
十几分钟过后,办公室里只听得一些窸窣的敲键盘声,报名表一栏一栏已经被常宴填了大半。
总编最后收到这份报名表时,大为震惊之外更是反复和常宴确定了好几次。
再等到常家父母知道这个消息时,一切外派前的对接工作都以安排妥当,常宴的机票也已经早早地订好了,不管常母如何哭天抢地,都挽留不住他去意已决的心。
上次的那场暴雨之后,接连几天都是细密的小雨,大地被冲刷净了暑气,天气就开始慢慢转凉。
今天气温骤降,机场里形形色色的人大多加了衣服,各各拢紧外套脚步匆匆。常宴简单穿了件黑色的打底衫,外面罩着厚度正好的深棕色长风衣,一个人推着两个二十九寸的行李箱,驻足在已经没有空位的候机大厅里。
这一去过年都未必能回来,两个箱子里塞满了他精简过一万遍挑选出来的能熬过秋冬的衣物,那非人的重量折磨着他的手臂,隐隐酸胀。
放眼望去,大厅里的绝大部分人都只顾埋头看着自己的手机,对外界发生的事情毫不在意。常宴在靠近登机口的几排座位间兜兜转转了几圈,没找到一个空位后,只能选择靠在广告灯牌边,掸着行李箱勉强休息一会儿。
算起来二十几年倏尔而过,这还是他第一次独自推着行李箱,跑去一个那么远并且完全陌生的地方,那乱成一团的思绪甚至连下了飞机该往哪儿迈步都没想好。
但作为记者,这样的工作在所难免,别人都做得,自己不会不行。
耳机里低声放完了今天的早间新闻,预告的下一个节目是萨克雷《名利场》的书评。
“宴哥!”不远处的咖啡店里忽然转出了个熟悉的身影,石文景背着个大背包,推着行李箱,高举起端咖啡的手,顶着一副极其虚假的喜出望外,朝常宴的方向喊了声。
一些过路人打量地扫了两人一眼,目光没做过多的停留,继续赶自己的路。
常宴先一怔愣,回味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后,一时间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感动落泪。
待到石文景走近,他明知故问地道:“你怎么来了?”
石文景把另一杯咖啡递到了常宴手里,把行李箱靠在他的旁边,紧挨着肩并肩也倚在了广告牌上。
“我不知道你也报了名,我就想着西藏拍照一定很美,所以心动了。”他的眼睛看着别处,说谎话的所有小动作几乎都揉杂汇集在他身上。
常宴早已看破,却只是淡笑着道:“挺好,没想到还有人陪我。”
石文景以为常宴真的被自己瞒过去了,格外欣喜骄傲地转头看向了他。
眼前这个人的笑还是一如既往感染人,无论是摄像机前的职业笑,还是发自内心的真笑,都是如此,只是现在横竖看着总能让人咂摸出酸苦的滋味,石文景看了几秒又一次自乱阵脚错开了目光。
“谢谢你。”常宴低声说了句,紧接着就若无其事地仰头喝了口咖啡。
“啊?什么?”石文景慌张地问了一嘴,手忙脚乱地提了下肩头快要滑落的背包肩带。
还没等到常宴回答他,广播里已经开始响起了检票通知,两人推着行李箱前后脚挤着人群去了登机口。
飞机起飞再落地,已经是常宴在飞机上迷迷糊糊睡着又惊醒的第四回了,连续几天盘亘在梦里的人和事反反复复地出现,每次睡着没多久都会把他折腾醒,让他在浅层睡眠和模糊的现实间反复横跳。
“现在实时播报西藏的天气,当前气温十五摄氏度,夜间预计会大幅降温,本航班在此提醒各位乘客注意添衣……”
空姐软软的莺语通过音响传到了飞机的每个角落,常宴缓慢地从凳子里爬起来,按着后颈转动了下睡僵的脖子。
石文景一边从包里掏出一件冲锋衣外套,一边稀奇地透过小小的舷窗向外张望。
“起来,下飞机了。”常宴在打底衫上又罩了件薄毛衣,拍了下还在座位上坐着的石文景。
“不急,有人来接我们,我打个电话给他。”石文景下了飞机后更加兴奋,光速打了个电话给对接的人,然后端着相机拍了出机场的一路。
等车来接的时间被拉得格外漫长,常宴等在路边,晕乎乎的怎么也打不起精神。他看着身边活蹦乱跳的石文景,一时也只好深吸了几口气,不去打搅他的好兴致。
“文景和小宴吗?这儿!”
一辆蒙尘的吉普车蛮横地停在两人面前,车上跳下来个三四十岁神采奕奕的男人,那张黑亮的脸上挂着典型的高原红,咧开大笑的嘴边长着一圈络腮胡。
在得到两人肯定的点头后,男人热情地握住了他们的手,猛烈地摇动:“扎西德勒!欢迎你们来西藏。我叫嘉措,或者你们叫我陈凯德。”
“您是汉族人?”常宴推却不成,只能把行李箱递给了嘉措,自己和石文景先一步上了车。
嘉措摆放好了行李箱,紧跟着坐进了驾驶室,再才回答道:“我是汉族人,十九二十岁的时候和一些玩摄影的朋友到了西藏,就在这儿走不开了,算起来到现在快有小二十年了吧。”
后排的两人不动声色地在心里暗暗佩服,很快就被窗外的风景深深吸引。
缓慢行走的牦牛在雪山脚下的高原草场上远眺,它们好像能看到远处的宫殿和牧民的帐房。
“你晕吗?”常宴忽然蹙紧了眉毛,突然侧过身去问了旁边的人一句。
石文景扒在窗边拍得来劲儿,全然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连回句话的功夫都腾不出来,连摇着头否认。
嘉措察觉到了动静,从后视镜里向后看了一眼,关心地问道:“怎么头晕了?胸闷吗?心跳加快吗?”
常宴确实呼吸有些急促,晕乎乎的脑袋歪斜着靠在后背上,很轻地嗯了一声。
嘉措从前面转过身来又看了他一眼,下一刻爽朗笑出了声:“没事没事,就是高反。你这症状还算轻的,我当初刚来的时候差点小命不保,咱们先去医院吧。”
他说着,在下一个路口拐上了另一个匝道。石文景这才匆忙丢开自己的相机,想起来去照顾一下身边状态低迷的常宴。
医院里有不少因为高反过来的,嘉措直接给常宴安排了两天的病房,转头又带着石文景去附近的青旅将就两夜。
吸上氧后,常宴顿觉整个人都精神了不少,果然氧气还是对人类最重要的东西,如鱼得水的感觉美妙至极。
这里不像南扬会有高档的单人病房,小小的房间里挤着三张病床,隔壁的一张床上躺着个头发花白的驼背老人,靠门的病床坐着的青年看起来像是登山队的,披在肩膀上的冲锋衣挂着明显的队标,墙角甚至还靠着他的登山装备。
病房外面异常嘈杂,叽叽喳喳的各地方言杂着藏语,听起来像是在讲述浓浓的生活。
常宴收回了目光,背对着门盯着窗外正好看见的雪山尖尖走了神。
背后床上一阵骚动,应该是老人起身了。
他没回头去看,心里只是因为无聊随意揣测了一下。
下一刻,老人拖着张板凳也坐到了窗边,和常宴并排着。
“年轻人来西藏旅游啊?”老人家的口齿不太清晰,脱落的门牙处甚至有些漏风。
常宴仔细理解了一下,笑着侧头看过去:“算是吧,我来出差顺道旅游。”
老人继续道:“你刚落地吧?”
常宴平静地点了头,眼睛又挪到了窗外。
“难不难受了现在?”
外人的关照突如其来,一下问懵了常宴。他迟钝地思考了片刻,心底滋出的一丝暖意融化掉了抵触的坚冰,他自然地与老人攀谈起来:“吸上氧好很多了,您也是来旅游的吗?家里的年轻人不一块儿?”
老人哑着声笑了,笑得高兴了,又呛咳几声。
平复了呼吸后他再才缓慢说:“我不旅游,我是来朝拜的。家里的年轻人不信这些,我来给我老伴儿求佛。”
老人家颤动了下褶皱下垂的眼皮,缓缓眯起眼睛看向了远方,雪山顶上金光灿灿,好像有诸佛降临,保佑着众生平安。
常宴屏息坐在一边,一时不知下句该开口接点什么。
捱过了漫长的几分钟,老人侧着身用那没挂输液针的手摸索进了自己的口袋,掏出了一张褶皱的明信片塞给了常宴。
“我们能在这间病房相遇也是缘分,这明信片是好几年前的了,我记得当时我一路磕长头到了布达拉宫,求了一个家和万事兴。嘿你还别说,我回去之后没多久啊,我儿子就升职了。”
常宴听着故事,低头看着手里捧着的明信片,已经泛黄的纸还有已经毛边的四角,确实很有年份,但是布达拉宫在照片上看着依旧雄伟。
“你要不在上边儿写点什么寄给家里人吧,图个吉利,或者报个平安都是好的,我这儿有笔,医院隔壁也有邮局,天时地利人和,实在妙。”
老人笑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了两支小小的铅笔头,转身又冲靠门床位的登山男吆喝了句:“年轻人,到我这儿来!”
青年人转头向他们看一眼,很快摘了自己还在吸的氧,三步凑了过去。
“写什么?”他激动又好奇地问。
老人的口袋像是个百宝箱,摸了半天又摸出另一张明信片,图片上正好是雪山。
老人把明信片和笔头一起递了过去:“写点什么寄出去吧,咱们都难得来一次西藏。”
“大叔好雅兴,还能想出寄明信片这么浪漫的事情。”青年打趣地调侃了一句,转身捧着明信片,如获至宝地躲到了自己的床位上,开始埋首写字。
常宴攥着笔,不知该下笔写哪个字,他的鼻子里还在吸着氧气,那病怏怏斜靠在床上的模样莫名有点儿滑稽又可怜。
“怎么了?不知道写给谁啊?”老头挪着凳子又往他身边凑了凑。
常宴抿了抿唇,缓缓摇了头,迟疑了半天心里惦念的永远都只有那一个名字。
落笔成文,淡淡的铅笔痕划在明信片的背面,抓住铅笔头的手用尽力气,写下的却是一行行淡淡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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