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来山客栈是个客人不算多的小驿站,处偏僻之地,偶有几个出手阔绰散客,花上几两碎银住上房,点上烧酒和一桌小菜,对于他们来说便是难得的大生意了。
客栈的老板是个眼睛很毒的五十岁男人,曾在城里镖行里当过镖头,来这里住宿的每一个客人,包括他们身上有没有钱,会不会武功,听口音来自哪里,有什么隐秘又微小的习惯和动作,他都一眼就能分辨出来。
但今儿来了个他看不懂的客人。
一个男人,戴着幂篱,穿一身粗衣麻布,怀里却报了个好像有多动症的娃娃。六七岁大的娃娃身上穿着与男人完全相反的精细衣物,正揪着男人的衣领子啃糖葫芦啃得满嘴口水。
对方咳嗽了好几声,才递过来一锭银子,低声道:“要间上房,一桶热水。”
伸过来的那只手细长苍白,像一段雪。
这人说话时咬字太慢了,慢得老板听不出他的口音到底来自哪里。小二忙摆出灿烂的笑容接过银子:“好嘞。”然后忙上忙下的给这位看不清面容的客人安排入住。
最后男人抱着怀里的孩子上了楼,老板的视线只触及他的一片衣角,心想,虽然这男人表面看着孱弱,但他直觉里却有一种隐隐的忌惮之感。
只盼今夜不要生出什么是非才好。
屈雪到了房间里,环顾一番,只觉得这偏僻的客栈虽然路途遥远,但是布置上却没有含糊多少,该有的东西都有。
屈梦被放下来时还揪着屈雪的衣领子不放,口齿不清的叫他:“爹...爹爹。”
屈雪摸摸他的脑袋,摘下脑袋上的幂篱,银丝长发瀑布般倾泻下来,被儿子抓住一绺握在掌心里把玩。
玩了一会儿屈梦就对他的头发失去了兴趣,撅着嘴道:“要吃烧鸡。”
于是屈雪趁着小二来送热水的时候又要了一只烧鸡和几个小菜,小二看着他愣了好久,直到看到他身上的粗衣麻布才意识到他是刚刚的客人。
热水桶抬进来后关上门,屈雪抱着屈梦去洗澡,屈梦像只不安分的猫,不停的左右扭动着妄想挣脱他的束缚。
屈雪很头痛,衣服被打湿后变得沉重冰冷,时值深秋,他忍不住低声咳嗽起来。
见他咳得实在停不下来,屈梦慢慢收起了不合时宜的小性子,捏着他的手道:“爹爹来这里,”他浮在宽大的浴桶里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一脸正义凛然:“我的脖子暖,爹爹到这里来。”
屈雪看他一眼,没有动作,而是转向门口的位置盯了一会儿。
“爹爹来嘛,来嘛。”屈梦试图用语言来诱惑,话音落便有个重量很轻的东西小声落了水,他面前的人影不见了,只感觉有样凉凉的东西沿着胳膊慢慢爬到自己的肩膀上,拇指粗细的灵蛇缠绕到他的脖子上,抬起脑袋口吐人言,“屏息,门外有人。”
屈梦想伸手捏捏,但是他忍住了,小声问:“那我可以——?”
屈雪沉声:“不可以,说了多少次了,别逼我扇你。”
他的尾巴尖细长,抽起人来跟挠痒痒一样,毫无威慑力,屈梦心里犯嘀咕,嘴上却应道:“好吧,好吧,我不动就是了。”
店小二蹲在门外等了好一阵,那模糊不清的交谈声便消失了,他挠了挠头,实在耐不住心中好奇,还想戳个小洞去看,于是舔了舔手指将角落里的门纸糊出一个小洞,探着脑袋往里偷窥。
可是看到的却只有一片灰蒙蒙的画面,像是蒙了一层纱。
店小二实在有点不甘心,想找找刚刚那个谪仙似的漂亮男人,下一刻却感觉洞口的视线之内被一片黑给拢住了。他皱眉,往洞口里轻轻吹气,那片黑蓦然变化,慢慢从两边回缩成一个竖直的形状。
店小二看来会儿,脸上冷汗下来了。
那不是什么一片黑,那是一只跟人眼一样大的蛇眼睛,正透过这个小洞直勾勾的由内而外盯着他,一错不错。
店小二吞了口唾沫,僵直的后腿一步,接连又是两三步,直到他受不住似的哀嚎一声狂奔下楼大喊着妖怪,屈梦才得意洋洋的收回贴在小洞上的脸,嘲笑对方:“这么不经吓,还敢大着胆子去偷窥别人。”
屈雪淡淡道:“回去把衣服穿上,他不会再上来了。”
后面果然没有人再上来打扰他们。
屈梦回到榻上整理自己的衣服,臭屁的挑了几件颜色鲜艳的穿身上,转来转去:“好看吗我的爹,我最喜欢这件。”
屈雪不予置评,从他的肩膀旁边游走,径自落在软铺上盘起自己的身体:“睡了,明天还要赶路。”
“哦。”屈梦撇了撇嘴,把小蛇团巴团巴塞进怀里,亲亲爹的脑袋:“晚安。”
深夜里所有人都在安睡的静谧之时,屈梦胸前衣襟里窸窸窣窣的动了片刻,探出一只拇指大小的蛇脑袋,两只小眼睛盯着灌风的窗口片刻,游曳着身体从里面爬出来。
屈梦大抵是睡梦中察觉到了,还想伸手去抓他塞回衣服里。
屈雪闪身避过对方不安分的手,回到榻上变回人形,抬手直接将睡得人事不知的屈梦收进袖中,扭身大步从大门离开。
他的速度很快,一阵风似的就从五楼瞬间来到了大堂,即将碰到驿站大门时又蓦然住了手,甩袖冲向了窗棂。
可惜的是他的速度还是不够快。
窗棂处幽幽落下一截玄色衣袖,那里不知何时已经站了一个男人,轻笑道:“连跑了二十一天,可你跑得还是不够快。”
屈雪冷冷盯着他,一边不着痕迹的后退一边寻找其它的逃跑门路,只看见角落里驿站的掌柜和店小二死状凄惨,肢体扭曲的叠在一起,细密的血流一路蜿蜒至他脚下。
玄衣男人打了个响指,“别看了,这里没有人能救你,”他逼近一步,“曾经被你夺走法器的账还没跟你算完,难得这几年终于打探到了你的行踪,身边还带个拖油瓶,”他很愉悦似的:“他们都说你一日不如一日,今日一见传闻果真不假——”话未说完他忽然暴起伤人,尽管屈雪早有防备,可玄衣男人的那一掌太过霸道,他被震得连连后退,袖中传出哭声。
屈梦被惊醒了。
玄衣男人畅快的大声笑了起来:“时至今日,你如何是我的对手,要么你把你的内丹连同法器一起双手奉上归还于我,要么就把你那个半妖儿子送于我拿去炼丹,这种混血的灵蛇子最具滋补药性了,若是识相,你便尽快——”
话音未落,男人低头看着没进胸膛的五指,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
屈雪办依偎在他胸前,慢慢的笑起来,身体扭成一个很奇异的弧度。
他本就是蛇,柔软,灵活,身法诡谲,这下几乎整个人伏在男人的怀里,雪白长发铺在两人的身上,五指慢慢用力:“几十年不见,你还是这么托大。”
溅出的鲜血有星星点点喷在他的脸上,他伸出细长舌头舔舐去颊边的血液,妖异的蛇瞳端详着男人的痛苦脸色:“凭你也想趁着我落魄之时过来落进下石,未免有些高看自己了。”
血肉撕扯的声音响起,男人胸腔里的心脏直接被他生剜出来:“这次我就做回好事收了你的命,免得你又跑出去祸害别的无辜之人。”
等亲眼看着这名鬼修气绝,屈雪把袖子里的屈梦放出来,那崽子还在哭,哭得叫人头疼。
屈雪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屈梦伸出小指,露出上面就要愈合的细微擦伤,无法抑制自己的悲痛:“你看,出血了。”他把小指放进嘴里嘬嘬,娇俏的埋怨道:“都怪你。”
屈雪静了静,口中忽然喷出一口血。
屈梦嘬嘬的动作一顿,整个人呆住了。
“爹,爹呀——”他迸然发出猪叫:“爹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啊?!”
玄衣男人的那一掌太过阴毒霸道,屈雪本不想在他面前失态,可他病中已久,这种情况只会雪上加霜。
“闭嘴。”屈雪抹掉唇边血迹,再也维持不住人形,却撑在地上咬着牙不肯顺从本能,只能勉强维持着半人半蛇的形态拎起屈梦的后脖子,“走了!不能留在这,你想把所有人都吸引过来吗?”
屈梦:“嘤~”
他蛇形走得飞快,快得屈梦以为自己在飞,死死抱着亲爹的脖子不敢撒手。
除了那个玄衣男人,还有人在跟着他们。
从容不迫的,游刃有余的,就这么不远不近的,一路跟着他们。
像个在玩弄两只小老鼠的捕食者。
而且那个气息,令人该死的熟悉。
屈雪咬了咬下唇,尖锐的两颗獠牙刺破唇瓣,连血滴落到屈梦的脸上他都没有发觉。
行至一片空地,屈雪已经走不动了,可那股气息却依旧如影随形。
屈梦不解的看他停下来,就像是不解为什么在父亲死后爹爹要带着他不停的奔波到这么远的地方,他也不明白当他闹着要停下来休息时,他爹得顶着多大的压力才能保证自己休息的时候不会被人追上。
屈雪摸摸他的脑袋,脸上第一次显露疲态:“等下若有不对劲的地方,让你跑你就直接跑,别回头。”
屈梦觉得不安,抓着他的衣角不放:“为什么呀,爹爹,我们为什么要跑?”
屈雪闭了闭眼,抬手直接封住他的嘴巴,在屈梦惊恐的唔唔声中将他护至身后,然后看向枝头上终于现身的一个高个男人。
“我以为你修为倒退至此,至少已经察觉不出我的气息。”男人翩然从枝头上落下来,姿态温雅,全身上下无半点修饰,只用一根青玉簪粗略挽起了头发,可通身气质却强得让人无法忽略。
屈雪冷笑:“伯冥仙尊的气息,在下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
柳成杀静静看着他半晌,幽幽一笑:“你我曾经如胶似漆似一对交颈鸳鸯,多少次深夜耳鬓私语,抵死缠绵,怎的这次与你一见,却是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屈梦睁大眼睛:什么东西,他怎么听不懂啊?
屈雪的呼吸有一瞬间的不稳,脑子里闪过多年前险险从他手底下捡回半条命的场景,用力摈弃杂念:“你到底要干什么?我身上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柳成杀看了眼他死死护在身后的屈梦一眼,歪了歪头,微笑道:“你跟我走,我就告诉你。”
屈雪沉下眼,五指弯屈。
柳成杀接着又道:“你如果想跟我白费力气也好,但你身后这崽子能不能留下来,我觉得可就不一定了,”他慢吞吞走了两步,浑身上下都是读书人的文雅,丝毫看不出半点杀气:“毕竟全盛时期的你在我面前也只能勉强逃走,现下又怎么可能奢望于能够击败我呢?”
屈雪神色微僵。
“对于现在的你,我大抵还有几分耐心,”柳成杀笑吟吟的说:“但你身后那个和别人生下的孽种,我可就没什么耐心了。”
屈雪的手颤了颤,最终脸色慢慢的灰败下来:“你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柳成杀兀自重复了一下这句话,若有所思,而后抬眼看他道:“自然是将你曾经给我的东西,全都一样一样的还给你了,”他漫不经心的捻了一截柳枝:“等你还够了,我自然会放你离开。”
屈梦兀自挣开了屈雪让他闭嘴的术法,“爹爹,你要改嫁了吗?”他哭丧着脸:“父亲现在尸骨未寒——”
呲的一下,这下是柳成杀封住了他的嘴,无论怎么挣也挣不脱了,柳成杀笑容不变的看着他,慢声细语:“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哦。”
明明他没有施与威压,也没有露出恐吓的神色,但屈梦却开始汗流浃背起来,两条腿都在发着抖,捏着屈雪的衣角不敢放。
他不争气的被吓哭了。
这个男人让他有一种很深的恐惧感,从看见的第一眼开始就有。
屈雪把被吓得瑟瑟发抖的崽子抱起来,沉默了很久很久。
“好,我答应你,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柳成杀幽幽道:“你觉得自己有谈判的条件?”
“......”
“没有,”屈雪低声,换了语气:“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柔嫩的柳叶在枝条上无风自动,柳成杀垂眼看了他半晌,才说:“什么事?”
“......不要再伤我的孩子。”
加班加得想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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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屈雪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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