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雪探着脑袋去柳成杀的茶杯里喝水,他能感受到柳成杀的目光,但不是很想用人形去面对他,喝完扭头找了个离他远点的地方盘着。
柳成杀剥了一颗葡萄递过去,屈雪本不想搭理,奈何葡萄的香气太甚。
他支起上半边身子嗅了嗅,又伸出舌头去舔上面的甜甜汁水。
柳成杀的视角里,只看见他伸出两颗极细小的尖牙,穿进柔软的葡萄肉里,就像普通的蛇类捕食那样把葡萄一点一点纳入自己嘴里,然后吞下去。
葡萄有点大,他的肚子很明显的鼓起来一块儿。
柳成杀没忍住用手指戳了戳那块,屈雪没动,似乎吃饱了懒得搭理他。
下午柳成杀出了门,麒容进来给屈雪喂药,没发现人,在房间里翻箱倒柜半天,才发现对方把自己盘在柜子上,支起半边身子默默不吭声的看着他。
麒容手痒很久了,左右柳成杀现在不在,他便大着胆子对小蛇伸出手:“屈道友,先下来吧,师叔让我给你熬了药。”
“......”
不知怎的,麒容总觉得自己好像从他的脸上看到了皱眉的表情。
屈雪蛇形时候的情绪似乎要比人形多点。
鬼使神差的,麒容接着又说了一句:“我带了点柿饼,甜的。”
屈雪居高临下的审视他半晌,终于游移到柜子边缘,慢慢的往他手上攀爬。
麒容眯起眼。
好软。
这也太小了。
这种体型若是没能修成人形,真的能从那么多妖兽和猎食者口中活下来么?
怪不得他曾经游遍四方都没见过这种稀罕灵蛇。
麒容不着痕迹的摸了摸,又捏了捏,把他小心翼翼放到被子上,望着那跟屈雪一样大的药碗犯愁。
这怎么喝?
好在他没有愁太久,屈雪变作了半人形,忍着反胃将那碗药喝下,低声道:“多谢。”然后伸出一只手来。
麒容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他是在讨要柿饼,从袖子里掏出自己本来准备给族弟的柿饼递出去。
屈雪想了想,觉得自己毕竟也受他许多恩惠,也从怀里取出一枚红色的珠子,那珠子幽幽悬浮在他手心里,散发着柔和的光:“这是蛇莓珠,带在身上于修行有益。”
麒容从长辈那里听过这东西,似乎挺稀有的,推拒道:“这倒不用,我也只是顺手帮了你几次,不必拿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何况当初见面时......”他挠了挠头:“初见时我毕竟也有对你出言不逊。”
屈雪慢慢收起五指,那蛇莓珠停在了麒容面前:“收下吧,”他淡淡道:“我身上也没什么能够答谢你的东西了,这蛇珠带在我身上已经了无用处,不如赠予你,它也能够发挥它的价值。”
麒容只能收下。
室内恢复了寂静,屈雪吃完柿饼便不再说话,给自己擦着手指上的霜糖,蛇尾一路蜿蜒至床尾,屋外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白得晃眼。
麒容又手痒了。
他的同类个个膀大腰圆,肌肉虬结,现一回原形能把人给吓死,跟屈雪完全是两个极端。
“你腹中的孩子是师叔的,对不对?”
屈雪擦手的动作一顿。
麒容拾着药碗,轻声道:“你不应该招惹他的。”
“何出此言?”
“师叔没有情魄,他不会爱人。”
屈雪目光幽幽:“哦?”
麒容:“他的情魄是他自己用了秘法抽出来的,抽出来后便丢弃了,可能早就已经辗转流落山野间被啃食干净了。”
“少了一魄,他自己不会受到影响吗?”
麒容又开始挠头:“师叔他......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麒容住了嘴,只是叹气:“如果你有方法,可以让师叔亲口告诉你。”
屈雪撇开目光。
“山下的戏园子今晚开戏,师叔今日开辟抚山岛河道,引水之后晚上会有人在河道里放花灯,或许明日我们便要回宗门了,今夜要到山庄下面去看看么?”
屈雪沉吟片刻,本想拒绝,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又应下了:“好。”
日暮西沉,傍晚如期而至,屈雪换掉了那一身粗衣麻布,穿着柳成杀让人备好的衣服,和麒容坐了飞鹤下山。
山下的小镇很热闹,来往都是修士,但大多数的人都聚集在小镇北侧,那里正是河道开辟的源头,残存着柳成杀留下的凛然剑意,挥出的每一剑都犹如天罚,骇得九州大陆前来观摩的修士根本不敢近看。
屈雪不想靠近河道,那里太宽太深了,残存的剑意压得他身体不适,只想离得远远的。
汹涌的河水簇拥着星星点点的花灯在夜幕里蜿蜒着朝西岛而去,远看倒是好看,像一条布满生机又延绵不绝的星河。
麒容看出了屈雪的不适,带他去了戏院那边。
落座后听了一会儿,才发现台上演的是《白蛇传》。
白娘子和小青手挽手登场。
屈雪扭头去看麒容,麒容却好像突然看得很认真,目光一错不错的看着台上的两个伶人:“屈道友,你知道么?这小青听闻原本是个男儿身,后为了追随白娘子化为女儿身,成为她的婢女,并与她姐妹相称。”
他这话莫名其妙的,屈雪没听过这种传闻,也就没有应他,而是安安静静跟他看完了一整场戏,要离开的时候却忽然愣住了。
他看见了一个穿着铠甲,挎着腰刀的身影往戏台后面走去。
那个背影......实在太像了。
麒容扭个头的功夫就看见屈雪追着什么东西去了戏台后方,脚步很急促。
“屈雪?!”
他喊了一声,但是对方没听见,并且背影很快被人群吞没。麒容暗觉不妙,忙大步追了过去。
屈雪掀开戏台后方的幕布,方才还吵嚷一片的周围瞬间安静了下来,这是个临时搭起来的戏台子,地上摆着一些架子和箱子,刀枪,戏服,化妆台,唯独没有方才那个像极了陆云眉的人影。
这戏台后面没有任何一个人。
屈雪调整呼吸,环顾自己周围,不着痕迹的往后退。
他大抵是中了什么人的幻术,心急之下上当了。
后脚跟不小心踢到沉重的木质戏箱,发出一声闷响,屈雪也跟着惊了一下,飞快的屈起五指,锐化,猛地往后一抓。
“哎呀。”一声轻叹响起,屈雪手里只剩下一绺黑色的头发,他盯住那个幽幽落到戏台上方的身影,青色的竖瞳几乎缩成一根针。
黑衣女子抚了抚自己被削断的头发,嗔怪道:“好凶的小郎君。”
屈雪手心里的断发化为一根鸦羽,这上面附着的魔气包裹着鸦羽在手心里轻轻浮动。
屈雪皱眉:“魔界中人?”
黑衣女收起背后的羽翼,托腮探头看他:“你看起来很虚弱呢。”
屈雪冷笑,“想来取我的命?你尽管试试。”
黑衣女歪头:“我为什么要你的命?”她笑嘻嘻的:“我来找你,第一原因是闻名已久,二自然是,有别的事情啦。”
魔界闭门六十八年,好不容易安生了一段时间,竟又给他们重新找到了来人界的其它通道。这魔女来找他,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好事?
屈雪不想跟她废话,但碍于身体又不能轻易和人交手,只能冷冷道:“我向来和魔界的人毫无瓜葛,今日怎么会被找上门来。”
墨薇笑了笑,盯着他的眼睛说:“屈雪先生,话可不能说得这么绝对。”
她伸出细长的手,在屈雪面前缓慢做了一个手势:“先让我把正事干了,再慢慢和你探讨吧。”
她的目光像是有一种魔力,屈雪想移开和她对视的视线,奈何等他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不受控制了。
他整个人好像坠入了更深层次的梦境中,周身充斥着一切黑暗的,涌动的,怪诞的东西,等意识终于平复下来,屈雪豁然一睁眼,发现自己竟身处在一处洞府之中。
这个地方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因为这是他和柳笙曾经同居的洞府。
床上卧着一个人,盖着被子,无声无息的安睡着。
屈雪深呼吸一口气走过去,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去掀开被子。
他的手从被子上穿了过去,床上的人翻了个身,露出一张脸来,仍在安睡着。
那张和柳成杀一模一样的脸,闭着眼,颊侧被褥子压出一道细细的红痕,洞府中生着一堆篝火,明灭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显得安逸平和。
不知是不是屈雪注视过久的原因,柳笙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困倦的从床上坐起来,被子滑落,露出底下隆起的腰腹。他可能还没彻底清醒,坐在床上愣了片刻,也没有看到站在床边的屈雪,推开被子就下了床。
屈雪环顾四周,桌上有他出门狩猎前备好的饭菜,被一团灵力裹着,还是热的,等着柳笙醒后吃。但柳笙自顾自到了桌边给自己倒一杯冷茶,囫囵吞下肚,从腰间摸出一枚玉佩。
屈雪走过去仔细看了眼。
是他给柳笙的玉佩。
男人神色平和,抚了抚玉质温润的玉佩,又将它放回胸前衣襟里。执筷缓慢吃起了桌上的食物。
就是这时,洞府外面传来了声响,有放轻的脚步声带着浅淡的血腥气慢慢走了进来。
柳笙眨了眨眼睛,脸上露出笑意,起身朝洞口那边小步奔去,身影隐入黑暗里,慢慢便有个人跟着他一起从黑暗里走了出来,两人站在篝火旁拥吻了片刻。
屈雪看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沉溺又充满爱意的脸,有些嘲讽的扯了下唇角。
这魔妖费这么大的劲儿把他困在幻境里,原来是要看他的记忆。
年轻的屈雪幼稚,纯粹,信奉一切都用拳头说话的硬道理,打遍紫枫山无敌手,做了妖大王,掏心掏肺的去爱他捡到的凡人老婆。
两人亲密的剪影被篝火映到墙上,那年轻的屈雪兴冲冲的从袖子里取出妖兽的肉来,他身上的血腥味也是来自这里,兴致很高的和柳笙说自己又去人界学了什么烹饪的法子,要变着花样的做给他吃。
柳笙不语,只是带着笑意抚了抚他沾着血的白发。
两人自然而然又吻作了一处,年轻的屈雪去洗净手,抱柳笙回到床上。
屈雪就站在旁边冷眼看着床上的两个人翻云覆雨,看着记忆里自己的痴态,又想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他就几乎有些想笑。
寒来暑往,他们重复日复一日的黏腻日子,似乎永远都不会感到疲倦,直到柳笙临产那日。
那几日屈雪提前猎了许多食物保存起来,留在洞府里等待柳笙生产,柳笙前几日的时候便开始腹痛,奈何产期似乎一直没到,也只能这么硬生生的熬着,屈雪给他喂了一碗又一碗的药,不让他失去体力,那日正午洞府外布下的重重禁制忽然破了,屈雪擦擦柳笙额头上疼出来的冷汗,踌躇几许,为了避免柳笙出事,还是往他口中渡了一口灵力,然后只身前去查看洞府外的情况。
但他不知道渡出去的这一口灵力会改变他的整个后半生。
原本闭着眼睛的柳笙在他走后忽然睁开了眼,整个人的神态,面部表情,包括气质都变了。
旁观的屈雪看得很清楚,这是柳成杀才会有的气质。
柳笙恢复了记忆,从床上坐起来,他环顾四周,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隆起的肚腹,扶额露出一丝哂笑,轻叹道:“真是麻烦啊。”
屈雪亲眼看着他捣碎了自己肚子里的四颗蛇蛋,那些蛋液蛋壳混着大股大股的血,沾湿了他的衣服下摆,一路流淌到地上,整个洞穴里都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然后柳成杀漠然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洞口。
外面的屈雪进来了,刚踏进一只脚就闻到了浓烈的腥味和血气,他以为柳笙出了什么事,疾步飞奔进来,当看见柳成杀满身的血时,他表情惶恐的想要去抱住他,以为是自己的疏漏让妖兽混了进来将柳笙重伤,可他没想到等他即将来到柳笙的面前时,回应他的是柳成杀蓄满灵力的一记暴击,正中心口。
屈雪直接被这一记暴击打出了半原形,倒飞出去伏在地上呕血。
他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出去了一会儿回来,柳笙就变了一副面孔,那些环绕在他身周充满煞气的充沛灵力,遮挡不住的杀意,迫人的威压,还有那漫不经心的神态......他只是离开了一小会儿,柳笙就完全变作了另一个人。
“真伤脑筋,”柳成杀抬脚踩住他的一只手,淡淡道:“一年将满,我是该感谢你意外将我唤醒,还是该计较你把我弄回洞府里给你揣了一肚子孽种?”
屈雪疼极了,眼中落出泪来,攥着柳成杀染血的衣角:“柳笙......你怎么了?”
那血太多了,混着蛇卵破碎后的液体,一路淌到他的手心里,他痴痴望着手心里的血,不死心的抬头问他:“是不是有...妖兽,混进洞中伤了你......”
柳成杀并不回答,只是怜悯的看着他,然后缓缓抬起右手,有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屈雪扭头看去,才发现那是他送给柳笙的玉佩。
接踵而来的是一道蓄满的杀招。
那天屈雪真的差一点点就死在柳成杀手里,他拼死从地上捡到一枚碎掉的蛋壳,以此为代价,腹部被追击的柳成杀划开一条很深的口子,坚定不移的想要取他的内丹取他的命。
屈雪只能一边狼狈的躲藏一边撕下衣服包住自己的身体不让内脏掉出来,拼尽了毕生修为才从他手里逃脱,逃离自己的洞府,逃离紫枫山,一路逃到人界,连停都不敢停下来。
他只剩下那枚碎掉的蛋壳了。
什么都没有了。
范文泊又夺走了他的内丹。
屈雪拖着半条命在人间辗转流落上百年,身上没有钱财,没有灵石,还要躲避其它妖修和妖兽的追捕,为了苟延残喘的活下去而心力交瘁,受尽了苦楚。
所以那天他实在是饿极了,没有办法了,闻着香味偷偷潜进院子里去别人的厨房偷烧鸡吃。
那是他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吃得眼眶湿湿的,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想要落泪。
可惜没吃几口就被人逮到了,逮他的厨子把他提起来扔到院子里,举起菜刀要把他劈成两半。
屈雪已经没有了逃跑的力气。
他想,就到这里吧,他认命的闭上眼。
可是下一刻却觉天旋地转,他好像被人拾了起来,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响起:“南叔,非必要不要轻易杀生。”
“是,少将军,”厨子拍了拍下摆站起来,“那这白蛇——?”
“放生了罢。”
屈雪听到声音睁开眼睛,和男人的视线对上了。男人天生眉目生得冷峻,眉骨高,眼窝深,没有表情的时候显得有些阴沉。
对视半晌,男人本想将他放生到院子外的,但是看它像人一样呆愣愣的从眼里流出泪来,心中一动,用指腹摸了摸他的脑袋:“算了,留作房中宠吧。”
从那一刻起,他的血和肉终于有了归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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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屈雪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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