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繁之究竟是以何种心情怀抱着斩缘剑的碎片把魔尊压在身下仿佛泄愤一般扬拳的呢。
魔尊体内的魔气终究抵不过至纯的灵力,身体还算无残无缺,却因经络俱伤而动弹不得。
简繁之不知为何突然冷静下来,收拳,淡淡道:“告诉我出机渊的办法。”
魔尊摇头:“我不知道。”
她赤色的双瞳显出无奈,这比魔尊不愿意告诉简繁之更令人绝望。
简繁之甚至都不敢往下看。
千股灵丝都在撕扯他心肺,告诉他他什么都守不住,多少人在唤他的名啊,他不应当蓬莱首徒,他只是一个走了偏道的**凡胎,怎能当如此大任,他不应该进机渊……
是谁的声音呢。
“你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孩子。”
“再往前走走罢。”
三生殿还在下沉,洛河还在上涨。最后天际也会陷落,不出去的话谁也无法存活。
简繁之拽起魔尊的身体,因为灵力耗尽而费力的用一条井绳把他绑在自己背上,开始缓缓地以他的残躯丈量自己所在何处。
他的眼睛仿佛生来就是盲的,为了让他的心也瞎掉,为了让他守不了他的道,所以把苦难加诸他身,让他在自己的机渊中成为千古罪人。
失去一条腿就用唯一的那条腿走路,失去一个胳膊就用仅剩的胳膊来攀爬。失去视力就用触摸代替,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求身下万千弟子,不要因他而丢了性命。
他知道怎么办的,他知道怎么办的。
慌乱是无情道人不应有的五感,简繁之会用谎言掩盖自己曾经慌乱这种自以为不堪的事实。
祭柱的纹路在皮肤下延展开,简繁之艰难地向上攀爬着,一格一符,中间罅隙足以让他手脚扒住,并力向上。
魔尊看着那注定的宿命,开始胡言乱语起来:“天君,下一世会有什么不同吗。”
“我真的不想再来了啊……”
“所以能不能求你,不要,不要把我挂在那里……”
“不要仅剩我一个……”
简繁之不会动摇。
无论多少人这样给他营造错觉,简繁之始终不觉得自己是天君。
至少此时此地此刻,他是师承无情剑下第一人的昆仑首徒——简繁之。
祭柱顶端尖锐非常,刺穿了简繁之的手掌。简繁之抓住那条井绳,用尽全身的力气拽魔尊的后衣领,手臂于空中划出一道长弧,魔尊最终还是没能发出声音就被祭柱贯穿了心脏,再也无法登天。
三生殿顿时消失了,简繁之缓缓合上双眼,没了力气直直下坠。一些妖魔的行动因此变故而停止,竟四散逃窜起来。
一切都结束了。
复还阵现在才亮起,真是太迟了啊。
原来灵线断裂的感觉如此明显,弟子们心生恐惧,到处用仅剩的目光寻找着似乎会突然从哪个角落冒出并拯救他们的仙人。
他山弟子有些瘫倒在地,抬手遮住已经不成看的面颊;有些组织同门,清点伤亡;有些匆匆忙忙跑去找首徒,围在气息奄奄的首徒身旁嚎哭一场。
项脊轩伸手拂落同门眼尾的泪,那只九尾妖狐倒在他身下,彰显昆仑不灭功迹。
韦曦抟抱着韦曦薇,双生剑剑分两柄捅穿了拘魂鬼,让其无法再做恶。
两人彼此对视,了解心中所想:“我想去找他。”
“我们动都动不了。”
萧赢手几乎接近残废,独那张嘴还能说点话:“简繁之没有复还阵,他灵魂上有个契约,不能刻此阵。”
我们,除了目送他生命最璀璨的一刻,什么也做不到。
浮惜正安置伤员,听闻此言,动作一滞。忽然抬头看见简繁之坠落,孤身一人,风把他沾了血的发丝梳顺,显得有些乖张,向来冷峻的面容竟带着微笑,认命般不作任何挣扎,雪白的道袍上寒梅盛开,衬得一切静谧而圣洁。
目光聚焦于简繁之身上,任谁看那也是一具尸体。
弟子们眼里挂着泪珠,能大喊的喊一声“首徒”,叫不出声的只是为他低低啜泣,陷入无限怅惘。
这复还阵,根本没给任何人接到简繁之的机会。
蒋顾言朝天伸手,仿佛这样就能迎接到他认定的首徒一般。
可是不能。
就像他变成一个残废一样,他连可以接住简繁之的肢体都没有。
没有人有多余的灵力,大家都自身难保。
这使得这场景象更加壮丽,日升人坠,绚丽的耀日在简繁之身后升起,他的身体像要融化在这难得的日出一般,目光触及似乎温热了自己的内心。
无情道人做到了有情有义为苍生献祭,有情道人却只能漠然看待他的坠落。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战场上的仙人死不足惜,会有人永远铭记他为他歌功颂德。
是这样吗?
浮惜回过神来时,他就已经奔跑起来了。究竟为何要穿过带着重露的霜草,沾湿衣衫也要奔向简繁之呢?
死的不只他一人。
可为什么,他的死看起来那样孤独。
浮惜用匕首剜掉了自己手臂上不知何时纹上复还阵的皮肉,化为实体。
没有人在意这位奔向远方的魂魄,要是他们稍微低下头,肯定会觉得此人荒谬。
但浮惜自己清楚,至少此刻他凭心而来。
洛河在一瞬间淹没了机渊,所有弟子被遣出,独留简繁之和浮惜渡这象征苦海的无边之河。
简繁之坠落处掀起一大片水花,欲沉没其中。
是谁呢?
为什么那样艰难地带着他往上游。
请让他死在这吧。
最好是独自的,孤零零的。
没有牺牲就好了。
据说机渊秘境关闭后会沉入海中,直到下一个五百年再现。
他们会去到哪里呢。
浮惜拔开千浪,把脱离简繁之怀中的斩缘剑残片用布帛捞过,捆绑在简繁之腰上,好似他珍爱的剑自始至终都在那里,完完整整的。
浮惜庆幸自己还能想出一个办法,缓缓抱住简繁之。
橘糖用尾巴蜷着他们奋力向上游。
浮惜没有阻止,即便他知道他们不可能再看得见天与河的交织面。
额间相抵,曾祝福过的纹路亮起,简繁之身体的情况不容乐观。
浮惜拽着简繁之脖颈上的凡尘境玉匙,身体缓缓虚化。
橘糖一直哭说:“不要……”
大抵也是害怕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吧。
没什么可怕的。
浮惜抚摸简繁之的发,他其实从初见起,从为他诊治触摸他的手时,从隔着一片紫藤叶吻他的额头时,就认出他来了。
如果他唤他声纯惜,或许他会生气。
但是简繁之没有,他就装作像不认识他一般,默默地站在浮惜背后注视着他。他的目光是除去怜悯的,很温暖,让人妄图更多。
简繁之不知道吧,毕竟他应该不会记得这种小事。
换了新炉后,浮惜炼药的时候总是忘记先等炉盖冷却再添药,被烫过一次后,还是那个习惯,又伸手准备触碰。
简繁之站在浮惜身后,抓住他的小臂,声音似乎擦过耳尖:“还烫着。”
浮惜觉得比手指更烫的是他的脸。
简繁之练剑不是擦伤这处,就是擦伤那处,他的身体又不是钢铁锻成的,怎能如此不爱惜。
所以浮惜即使知道他没有爹娘,还是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就算孤家寡人一个,你也总得怕疼吧。”
简繁之不能怕疼,所以他只是托腮平平静静地看着浮惜处理自己的伤口。
但浮惜切药不慎被划伤的时候,简繁之似乎又怕疼了一样,把目光掷来,问:“怎么了?”
如果简繁之露出那副表情的话,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
他会想起简繁之前世看他的最后一个眼神,由决绝到动摇,最后成为凄然、懊悔。
他估计一生都在为那件事而愧疚吧。
浮惜一点也不想解释前世发生了什么,今生他有家人,有师门,有可敬的师父,有可亲的同门。还成为了方丈的医仙,医治至少上千名垂死道修。他再也不是那个一无所有甘愿沦于人下守护世上唯一需要自己的两个婴孩的纯惜了。
他如果不信他,那就一生一世都别信他。
可是他同时又期待着,期待着什么呢……
简繁之似乎睁开了眼睛,洛河之中他瞳内无光,却依然触目惊心地看得见他的怆惶。
没关系的。
浮惜握紧简繁之的手,即使他快要消散了。
全都是他自己自愿的。
简繁之拽过浮惜,把额头贴上他脖颈,尽量靠近慧穴,得以用灵识传话:“为什么要这么做。”
浮惜抚摸简繁之的头:“我不想让你看起来孤零零的。”
就跟前世的我一样。
那时你抱着我,就像现在我抱着你,这样我们谁也不孤单。
“我还没偿还对你的罪孽…你不要入轮回……好吗……”
浮惜难得看见他孩子气的一面,微笑着:“哈哈,那怎么能说是罪孽呢。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没有同方丈弟子入机渊,我一直都在机渊中,也可能一直都在机渊外。跟你银铃里的炉鼎一般,我也只是一缕魂魄。”
“你没有发现吗,在你没出现前谁也看不见我。自你出现后,所有人都可以呼唤我,在需要之时。”
就好像我停留于此就是为了等待你一样。
“所以你不要露出这副表情,是你给予我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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