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是一个很典型的严父,有多严?他是我最害怕的人,是悬在我所有错误之上的批评语。
从小到大,我每次犯错之后都会挨骂,摔坏玩具的时候、把家里电路搞跳匝的时候、忘记带钥匙的时候、帮忙跑腿但买错东西的时候……我一直都是个不敢犯错的人,只要有一点做得不好就会担惊受怕。
爸爸的脾气很暴躁,他眼里容忍不了丝毫错误,家里总会响起他生气的辱骂声,我们所有人都是他攻击的靶子。
他和妈妈经常吵架,有时还会打起来,家里的东西基本上都被他摔了个遍,碗、电视、手机、烟灰缸……地板砖上残留着磕破的缺口,墙上也有擦不掉的污迹,比如——血。
我不记得他们那次是为什么争吵了,爸爸不知道从哪拿出一把长长的西瓜刀,两个人在抢夺中失手,刀划伤了他的手,血液飞溅,哥哥让我赶紧上楼找外婆,我惊慌地逃离了现场。
这种血腥残暴的场面其实不只一次,他们言语上的吵架更是数不胜数。
他是个让人害怕的父亲。
但不管我怎么罗列他的缺点,当听到他得癌症之后,还是控制不住地陷入了无尽的悲伤。
一开始我很生气很难过的是,这么大的事他们居然一直瞒着我,假如今天爸爸的手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那我岂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就突然失去了父亲。
再后来,我想起了自己一直被隔离的事实,也意识到了现在不是去假设的时候,手术已经结束了,摆在我面前的是,爸爸癌症晚期,切除肿瘤失败。
居家隔离的我独自一人,所以能够肆无忌惮地放声大哭,那是我人生中哭得最多的时候。
从白天到黑夜,从黑夜到白天。
事实证明,哭泣确实是一种帮助人接受现实的方式。我在眼泪的浸泡中慢慢消化了一切,打起精神上网搜集结肠癌相关信息。
起初看到病人和亲属分享的经历时,我还是会忍不住流泪,哭到看不清屏幕上的文字。在他们的记录背后,我想象着我们即将面对着什么。
那一片黑暗、深不见底的未来,光是触到就让人害怕。
但泪水让我明白,原本以为哭太多再也哭不出来的我其实还能哭,既然如此,我也一样还能做其他事。
我买了可以做流食的破壁机,研究食谱,学习哪些蔬菜水果对癌症患者来说比较好,提前了解化疗的相关事项。
我还在他们回家之前做了大扫除,努力将家里打扫得干净整洁,免得让他们烦心,毕竟现在糟心的事已经太多了。
可是爸爸回来之后还是发火了,生气地说家里的盆栽全都枯了,说柜子上的发财猫摆件的手臂也不摇动了。
他们在一个多月之前去了医院,没人给盆栽浇水,我回家时它们就已经枯了,哪怕再浇水也没什么起色。
至于发财猫,我望着柜子上的金色摆件有些出神。原来在我没注意的时候,它默默没电了。
那天晚上爸爸哭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盆栽和发财猫。
-
爸爸动手术留下的刀口很长,针线的痕迹像恐怖的多脚蜈蚣,长长一条攀在肚子上。
我想起妈妈描述手术时的形容,一个活生生的人被刀划开来摊在手术室,跟被切开的猪一样。
开刀后医生发现肿瘤粘连大动脉难以割除,呼叫亲属进手术室。在危急的情况下,哥哥选择了保守治疗。后来我听爸爸说,这是他提前跟哥哥说好的,如果手术遇到意外的话,一定不能随便签字,他不愿意拿自己的生命去赌,他动手术的目的是为了活着——
不是非得切掉肿瘤不可,而是因为听说切了肿瘤以后能活得更久。
从始至终,爸爸都没有放弃过自己的生命。
虽然这次手术没有成功,反倒在肚子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痕,他也没有灰心丧气。
哪怕伤口再痛他也全都忍住了,坚信等伤养好回医院继续放化疗治疗的话,一定还有新的希望。
他们回来时,我的居家隔离也终于结束了,爸爸差遣我出门把借来动完手术剩下的钱存在卡里。
中途出了点小插曲,我忘记密码连续几次输错把卡锁了,于是只好跑另一家银行换一张卡存钱。
爸爸打电话问情况,我心惊胆战地如实汇报了自己的错误,一路小跑着想快点赶到银行把事做完。
或许是听到了我的喘气声和话音里的害怕,他没有跟我想象中那样开口骂我,而是说:“不要着急,慢慢地走。”
那瞬间我停住了脚步,惴惴不安的心慢慢平静了下来,所有恐惧都被他这句话消融了。
我犯错了,却没挨骂,为此我感动了很久。
回家之后奶奶也已经到了,她听说爸爸回来了,特意从老家坐车来城里看他。
奶奶的思想比较封建,她闭口不谈爸爸的病,就连为什么进城也跟村里的人扯了谎。她觉得癌症是羞于启齿的,如果别人听到谁得了绝症都会嘲笑说这人肯定是做了什么坏事遭报应了。
妈妈从不赞同她,而是说,“人吃五谷,哪有不生病的?”
奶奶说家里闷,于是我主动请缨陪她出门闲逛。
在街上她看中了一把鞋刷,犹豫要不要买,我直接替她付钱买了。路过奶茶店,她看到门口的冰激凌立牌,我进去买了两支出来,递给她一起吃。
阳光照耀,微风吹拂,雪糕很快就化了,我们吃得有些狼狈,手上黏糊糊的。
她没跟我提起过爸爸,我们只是走在路上,匆忙地吃完手里的冰激凌。
晚上我帮妈妈洗菠菜准备晚饭,外面坐着不少来看望爸爸的亲戚,打麻将闲聊,热闹得像过年。
我和妈妈静静地待在厨房,耳边是哗啦啦的水声和轰隆隆的抽油烟声。
她忽然启唇,“这次你爸生病……”
我没转头,但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等着她的后半句话。
“感觉你长大了很多。”妈妈说。
那晚听到爸爸在客厅沙发哭的时候我没哭,此时此刻,我的双眼却毫无预兆地被泪水蒙住了。
这是我第一次从妈妈口里听到“你长大了”。
我把眼泪憋回眼眶,垂头继续洗菜,应了声嗯。
那天我在本子里写——
无论怎么想起妈妈说的这句话都还是想哭,有太多用言语和行动都无法表达的感情,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但我真的很感谢也很爱你们。
六月中下旬,我的网课结束了,爸爸回家养伤口的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三个人收拾好了行李准备一起去医院。
【日记】2022.6.20
早上四点半起床,五点上车,私家车超载了两个人,我依然是缩在最后一排的窗边,路面不平,磕得脑袋疼。
车里空气稀薄,各种味道都有,狭窄拥挤。
七点在医院食堂门口下车,医生八点上班,九点查完床才有空。
一进食堂就看到了很多病人,化疗后戴着帽子的、脸色唇色毫无气色苍白虚弱的、手臂上还留着针管头的、面带苦涩愁容的……
隔壁桌是两个陌生人拼的桌,断断续续听到他们在交流化疗和手术。年轻小伙喝着粥,大口咬饼,说起化疗侃侃而谈,爽朗地笑着安慰对面的老人要乐观。
老人讷讷点头,神情麻木。
去主治医生办公室的一路上看到了太多病人和亲属,所以每一步都格外沉重,大概是因为自己也是其中一个。
头晕眼花地听爸妈和医生交谈了好一会儿,然后拖着行李箱继续走向下一个科室。
等待医生、得知没有核酸不能入院,挤电梯去另一栋楼做核酸……
我一个人站在外面的树下等他们,旁边的椅子坐了个奶奶,有空位后我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掏出手机跟没能来的家人发消息简单告知情况。
发完消息望着远处发呆,旁边的奶奶主动跟我说起了话,问我来这里是哪位亲属生病了,问是什么病。
我回答是爸爸得癌症了。
然后这位第一次见面的奶奶诚挚地盯着我的眼,温声细语地跟我说了很多很多话,告诉我亲人生病是没有办法一定要接受才能面对、告诉我怎么调整心态、告诉我未来可以怎么办……
我本来一直都在认真回望她听她说话,眼眶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涩涩的,她说不要哭,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了。
赶紧掏纸出来擦眼泪,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没忍住情绪,在来来往往的门诊口,在一个陌生人的面前哭了。
说着说着她眼角也挂上了泪,我们含泪相视一笑。
后来爸妈出来我们打车去姑姑家,明天才能办入院,走的时候我在车窗扭头跟奶奶挥了挥手,她笑着跟我说再见,看着她脸上真诚的笑我的眼眶又浮起一阵热气。
因为没睡好脑袋昏昏沉沉的,中午吃完东西爸妈让我去睡会儿补觉,临睡前我突然想,要是这就是一场梦就好了。
要是醒来发现只是睡了个寻常的午觉,这些乱七八糟、难以承受的,一点也看不到未来的一切都是梦就好了。
可是最后的最后,醒来后窗外下了好大一场雨,我们还是被困在疾病里。
-
希望我们都——
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少发脾气。
不要再苦瓜脸,不要再哭,不要再失眠,不要再焦虑不安,不要失去希望。
希望明天入院顺利,化疗顺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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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六月(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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