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院内菩提树在风中沙沙作响,雨刚停下,云游寺内亮着几盏微弱的油灯,遍布碎屑灰尘的走廊上,有几个小弟子在低头打扫。
陆景沅躲在后院的小石凳后,缩着瘦小的身子,四周摆放着各种杂物,不凑近看根本看不出来有人在哪。
他的掌心中有一把遥光铜镜,可以看清屋里的情形。
屋内,席宁尘混在人群中,敛去灵力化了假相,在一群小弟子中毫不起眼。
已是亥时,天全部黑了下来,云游散人站在屋顶,用无形咒隐去了身形,等待凶手出现。
下午他们放出了云游寺要重新开门迎客的消息,几个修为较高的小弟子和席宁尘一起待在寺中,此刻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寺中毫无动静。
陆景沅腿脚都麻了,不见里头有什么动静,夜色越来越浓重,宁静的氛围让他的眼皮越来越沉——
“啊!”
忽然,一声尖叫乍起。
打着瞌睡的陆景沅猛然抬头,咚的一声就撞上了边上的墙壁。他吃痛揉了揉额头,见屋檐上的云游散人没有动作,小心翼翼地拿出遥光铜镜看了看。
原来是一个小弟子打碎了油灯,虚惊一场。
“没事,只是一盏油灯而已,”席宁尘故意提高了音量,低下身捡起碎片,又对打碎油灯的小弟子道:“你去那边打扫窗户吧,这里我来收拾。”
不知是因为刚才的失手还是什么,那位小弟子双颊发红,木纳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离开。
其他人于是继续忙自己手头上的事。接下来又过了半个时辰,云游寺内该收拾地差不多了,但是还未有什么异样。几个小弟子哈欠连天,浓重的困意让他们紧绷着的神经放松了下来。
说不定凶手是在等大家都睡着之后再动手,这般刻意等待反倒容易露馅,席宁尘于是道:“大家先回楼上休息吧,明天再继续收拾。”
语罢,小弟子们你看我我看你,最终还是听话地一个接一个上楼,不一会儿,二楼房内的油灯逐个熄灭,大半个寺庙笼罩在黑暗之中。
陆景沅也昏昏欲睡,轻轻换了个姿势靠在墙角中,闭上了眼。
不知多了多久,一阵杂乱的声音闯入他的耳中。
陆景沅睁开眼,只见一头水合兽站在他的对面,爪子将一个黑色的硬物推到他的面前。
一股无比难闻的味道从底下扑面而来,陆景沅下意识地捂住鼻子,揉了揉眼,视线逐渐清晰后低头一看,当即尖叫出声:“啊啊啊啊啊啊——”
席宁尘飞快地冲出后门,一掌灵力打了过去,“砰”的一声,地上出现一条深深的凹陷,那团黑色的硬物被打出去数十米远。
陆景沅愣愣地停在原地,吓得身子都在抖。
席宁尘连忙跑向他:“你的头怎么了?”
陆景沅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的确有块不平的地方。
席宁尘见他不答话,更加着急:“刚才被人打的?为何不喊我们过来?”
陆景沅:“哦,不是,不是被人打的,这个是我自己刚才埋伏的时候打瞌睡磕的。”
席宁尘:“……”
云游散人寻声赶来,落地后扫了一圈,目光落在远处。
被席宁尘打出去的,是一具尸体。
还是一具至少死了有好几日的尸体。
尸臭熏天,躲在边上水合兽无意识地低吼了两声,跑到云游散人的身后,用蓬松的蓝色毛发蹭了蹭他。
“这下凶手没蹲到,尸体倒是先蹲到了。”云游散人伸出双指,抵在水合兽的额头上,看完了它脑中的景象,道:“许连观死后,它一直被关在后院的笼子里。昨日晚上,它无意间在后院最西面的杂物中发现了这具尸体,那时候尸体已经腐烂,它想让人发现这具尸体,但是寺中一直没来人,直到今晚发现了你在这里。”
可恶啊,看来以后可不能再躲在后院这种偏僻的地方了。陆景沅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原来如此,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席宁尘伸手扶他起来,陆景沅的话音刚落,他们身后的门又开了,小弟子们听见声音从楼上赶来,见外面这幅场景,无一不瞠目结舌,不敢上前。
云游散人道:“不必害怕,你们也过来认认,看看这是谁。”
那具尸体的表面已经腐化,面目难分,恶心至极,好在身上的衣物配饰还算是完整,能勉强看出应该是个少年弟子。
小弟子们各个面色发青,慢慢悠悠地走了出来。
“他是叶寻!”
一小弟子强忍着恶心,指着尸体身上的玉佩,“这,这是叶寻的玉佩!我记得!”
“啊,”另一小弟子捂着嘴道:“叶寻不是回家探亲了吗?怎么会……”
云游散人对这个叫叶寻的小弟子有点印象,“你们谁和叶寻是一屋的?”
人群后一人举手道:“是,是我。”
云游散人问道:“叶寻这几日都不在吗?他有和你说过什么吗?”
小弟子们自动给秦敛让出了一条路,秦敛低着头走上前:“三,三天前他和我说要回家探亲,然后就走了,我,我以为他是真的回家了……”
“三天,从尸体的腐烂程度上看也说得通,”席宁尘恢复了本相,对云游散人道:“我们去后头看看。”
云游散人点头示意,抬手遣散了水合兽身上的灵力,将它转为原体放入自己的乾坤袋中,然后对窃窃私语的小弟子们道:“你们先回去睡吧,师父会在这里设下结界,不让鬼怪进来。今天晚上的事,我们再做调查。”
小弟子们于是又听话地回去了。
陆景沅感慨,在云游寺做弟子真不容易,不仅生活如同工具人般定时定点,现在还要天天经历凶案现场。
后院的另一堆着一些杂七杂八的杂物,并无异样,有一处角落中血腥气味极重,凑近了看,便能发现有几处血迹还没被大雨冲刷掉。
席宁尘:“凶手应该是三天前,把尸体藏在了这里。因为前几天的大雨,尸体腐烂得很快,但又因为这里离前殿很远,所以我们中午来的时候没有发现。”
陆景沅叹气道:“看来凶手今天根本没来,反而误打误撞被我们发现一个新的死者。”
云游散人垂眸沉思:“我总觉得,今天晚上的事,还有什么是我们没发现的。”
三人沉默了片刻,陆景沅突然回忆道:“刚才打碎油灯的小弟子,是不是就是和叶寻一屋的?”
“是,叫秦敛的……”云游散人点了点头,随后醍醐灌顶道:“我知道是哪里不对了。”
——
“你和叶寻是一屋的,他平常有没有和什么人结怨?”
席宁尘盯着秦敛的脸,冷冷问道。
对方低着头不敢直视,唯唯诺诺道:“不,我不知道……”
云游散人双手抱胸,厉声道:“我在收你们为徒前,可是说过了的,要为人诚实,最重要的是不可欺瞒父母师长,你如今,真的做到了吗?”
秦敛吓得身子都抖了起来,连连摆手:“我,他不是我害的,师父,真的不是我……”
云游散人一改往日的柔和,一本正经道:“那到底怎么回事,你一五一十地说来。”
秦敛吸了吸鼻子,哽咽道:“许师兄死后,县令就把管香火钱的任务交给了叶寻师兄,前几日云游寺大修,叶寻师兄收了不少的钱……”
云游散人问道:“他私吞了?”
“不,没有,他一分也没有私吞,他只是,他只是想把所有的钱,都留给师父重修寺庙……”
云游散人面色一沉,陆景沅道:“然后呢?那他是怎么死的?”
“本来,本来香火钱都是一半用在寺里,一半捐出去的……因为县令死了,没人管,叶寻就想背着县衙不捐钱了……我,我和他住一屋,发现了这个事情,叶寻让我别说出去,我刚开始没告诉别人的!但是,但是……”
秦敛又低下了头,仿佛有什么难言之隐,一会后才继续道:“莫楠的母亲快要病死了,如果这笔香火钱一点都不捐出去的话,他母亲肯定没活路了……”
此话一出,云游散人的眉头重重地皱了一下,诧异不安地微微张开了嘴。
他对这个名叫莫楠的弟子也有印象,是个出身贫苦的孩子,年幼丧父,孤儿寡母,生活不易。莫楠母亲生了重病后,他们一直都靠自己捐赠出来的香火钱为生。
当初莫楠来云游寺做洒扫弟子,也是为了报答这份恩情。如今叶寻如此,便是要断了他们的活路。
席宁尘道:“然后你们为了香火钱,就杀了叶寻?”
“不,不是的!”秦敛立马否认,“我看不下去,告诉了莫楠这个事情。莫楠想去找叶寻商量,我就和他一起去了,结果叶寻固执己见,根本不顾受云游寺救助的百姓的死活,只想把寺庙弄得更加气派……我们三人争执不下,吵了起来,莫楠一失手,就把叶寻推下楼去了……”
当日惊恐的记忆袭来,秦敛的声音越来越小,“当时我们都吓坏了,根本没想到叶寻会从楼梯上滚下来……我们下去的时候,他出了好多血,已经断气了……如果背上人命,那莫楠的母亲肯定没救了……我们,我们一时想不出来怎么办,就把叶寻的尸体藏在后院,谎称他是回家探亲了……后来,云游寺被封了,我们没办法进来……”
“怪不得你今晚一直魂不守舍,”席宁尘直接道:“莫楠人呢?”
秦敛回道:“他害怕得一直做噩梦,前几日回家照顾他母亲了,明日应该会回来。”
席宁尘:“事已至此,你和莫楠明早去县衙自首吧。”
秦敛嘴唇紧抿,沉重地点了点头。
此时云游散人的神色已是肉眼可见的难看,他烦闷地闭上了眼,“你们明日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县尉,好好承认自己的错误。”
秦敛突然跪了下来,“师父,对不起……徒儿辜负了你……”
“此事叶寻也有过错。”云游散人轻叹了口气,“你明日再去把香火钱全部捐赠给有需要的人,莫要私吞一分。”
秦敛答应后,云游散人转身走了出去。
陆景沅和席宁尘跟着他一同离开。
——
放晴的夜空中星光闪烁,江边夜风徐徐,平静的江面上倒映出点点星光和三个正在行进的人影。
陆景沅边走边感慨:“没想到这件事竟然是这样的。”
云游散人仰头叹息:“六年前,我拼尽全力救下菰城的百姓,让他们远离病痛。又看着他们建起云游寺,香火旺盛。建寺庙为的是让他们互相帮助多行善事,并非是真的把我当神明一样供起来。”
席宁尘缓缓道:“人族对仙族,要么嫉妒厌恶,将其打入泥底;要么受其恩惠,将其捧上云端。但是放眼两族全体,我始终看不出来人族和仙族有何高低贵贱之分,这其中又有谁,是真正的神明呢。”
“是啊,我虽被奉为仙人,但也只是普通仙族,不是真正的神明。”云游散人低下头,“之后不重建云游寺了吧,将所有的钱财尽数捐出去吧。”
席宁尘淡淡道:“看你自己。但是此次作恶的凶犯,我们必须抓住。”
云游散人用折扇敲打着自己的掌心,蹙眉道:“其实我想不通是谁一定要和我的庙过不去,虽然我得罪的妖邪确实不在少数,但是这般处心积虑要和我的庙过不去的,我还真想不出来是谁。”
陆景沅思索道:“会不会我们一开始的方向错了,凶手的目标其实不是云游寺?也不是你,而是这些死者?”
除去叶寻,已经死了四个人了。
“不会,如果单纯想杀他们,做成意外更加掩人耳目,没必要在人流众多的云游寺下手。”席宁尘道:“况且当时神像下的那个少女,现在也还活着。”
如此一说,案情还是扑朔迷离。云游散人索性摆了摆手:“算了,先别想了,回去睡觉吧,睡觉可解决一切烦恼,明天再说。”
三人于是回了县衙。
菰城信奉云游散人为神明,自然给他们安排了最好的住所。新来的县令还没上任,县尉将县衙的一层屋子批给了他们。
席宁尘选了门口的第二间屋子,陆景沅紧跟其后,和他进了同一间。
云游散人则是选择了靠门口的第一间。
——
时至夜半,万籁俱寂。
虽然陈商言的修为已经到了不用睡觉的地步,但他特别喜欢用睡觉来打发时间,也把睡觉做梦、放空自己当成平生的一大爱好。
他平躺在床上,闭上了眼。
外头漆黑的走廊中,一阵穿堂风吹过。
这里并没有开窗,谁也不知道这风是怎么来的。
云游散人听见簌簌的风声,忍不住皱了皱眉,翻了个身捂住耳朵继续睡。
半晌,他隐隐约约感觉越来越不对,猛地睁眼,坐了起来。
黑暗中,他看见床边站了一个长发男人,空洞的双目紧紧地盯着他,苍白的嘴唇缓缓张开:
“你,该来赎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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