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要去,崔思道也没拦着。
几个女儿的志气都是他和珍娘耗费十多年精心养出来的,要是崔疏葎没有做成刑房刀笔吏,她的未来不外乎嫁个如意郎君,在他眼皮子底下安分守己地生活。
考上了,那就大不相同,他已经视这个女儿为家中准顶梁柱,那么即使头破血流,他也要让她去撞,崔疏葎能自己主动说,崔思道很欣慰。
父女两个都还没换衣服,这时走出去也方便。
夜色朦胧,柿子巷人家院子都不浅,但大多数还是普通富裕的人家,甚至还有马泊六这类下九流的富户,晚上许多人都开了大门散步串门。
崔疏葎为吏之事在左邻右舍都传开了。
都是街坊,谁不知道崔家这么些年埋头培养女儿,巷子里也有人看笑话,明里暗里笑崔家头发长见识短,古往今来就没见有女人能科举,牝鸡司晨!
此一时彼一时,崔疏葎没有科举,但她也穿了官皮是衙门的人了。这时看崔家父女穿得整整齐齐的,满巷子人不管心里如何想,仍纷纷探头笑着打招呼。
宝姐娘拉着宝姐坐在老柿子底下同街坊八卦。看崔疏葎穿着吏衣,拉着躺在地上哭着要土偶儿的宝姐啧啧感叹:“三姐,出息了,当官了!”
周围妇孺也七嘴八舌地说:“对!以后咱们娘儿几个有什么事也有说话的人了!再也不用求爹爹告奶奶托三叔公二大爷做保人,钱给了状子写了,还推三阻四说为咱们打官司丢人现眼。”
“前几年我远房表妹被婆家打得浑身稀烂,自己挣出来找人写状子,四处给状爷磕头也没一人接,最后竟吃耗子药死了,那状爷还说小妇人嫌贫爱富,忍不得婆家指点。”
“世道变了,谁还稀罕去求她!”
崔疏葎呢,心里对程怀安多有意见,也赞同他在扶持女吏上确实做了件好事。
她在衙门待了一天,上半天忙着顶雷下半天坐冷板凳,已经深刻明白,铁饭碗的铁是破铜烂铁的铁,要想吃饭只能自己造碗。
女吏的女就是她的碗。
她跟着崔思道一边走一边说:“京都女吏许多都是给娘子们当差,这些事都能接了。”
怀着好心情,崔疏葎慢慢走到了衙门口。
衙门实务多,有品级的“把手”们早早回家享清福去了,仍剩许多绿衣皂吏埋头苦干。
门口三班轮流巡逻守房维护治安,守门的梅大郎跟着崔思道跑过几次河道,有年九里乡上游决堤要征劳夫堵河道,送命的事没有上头领着干容易出事。崔思道没根基一个人领着梅大郎几个兄弟过去看着。
崔思道是文官,用不着以身犯险,但劳夫见不得有人歇着,堵决堤口九死一生,要是当官的不下去,他们就不下去。
崔思道被水冲得眼都睁不开,等堵住了水,他回头一看,梅大郎被水冲得只剩一个头浮在面上,要不是他动了恻隐之心冒险跑过去拉一把,梅大郎早成了水下亡魂。
梅大郎人是活了下来,但左腿瘸了些,之后就前头退下来开始守门。
崔思道走过去拍拍他的肩:“好小子,日子越发好过,都能守县衙的门了。”
梅大郎见崔家父女吃惊道:“如今风调雨顺,哪条河都安生,崔主簿怎么往这儿来?”
崔思道看是他守门也不往里头去了,他不好实话实说,说他们是来问话的,指着崔疏葎说:“女儿不成器,进刑房做了刀笔吏。年轻人骨头轻,早前有个马脸货郎搬弄是非搬到她眼皮子底下,回家越想越气不过,非要来衙门找人去抓他回来。”
“早听过衙门要来两个女吏,不成想竟是侄女儿。”梅大郎吓了一跳,他家境贫寒,想掏点东西给崔疏葎做见面礼也拿不出手,左思右想抓抓头道:“那马脸我晓得,已遭了瘟,吃牢饭去了。想同他说话往里头走没用,屋子里那些都是吃干饭的,哪里使唤得动。我悄悄带侄女儿去看一眼便罢了。”
说着就给两父女指了下左边:“那起子碎嘴子货郎被抓了大半,都关在里头吃竹笋炒肉。”
崔疏葎记得左边是死门,死刑犯就从这道门走到菜市口,里头住的人过得也绝不轻松。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他们都要被处死了?”
“哪能,只有挑头的那几个要成年猪被宰了。程父母说了。”梅大郎搓着鸡皮疙瘩吞吞口水道:“再不成器的儿子也不见被娘老子拖出来打死的,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剩下的五六个三等头子,一人拖下去挨十板子,关上几个做的便放他们家去。那姓马的家里信佛,素来不沾荤腥,嘴里被塞了老大一块生猪肉,哭得晕死几回。”
崔疏葎已经有些了解程怀安的性子,知道他是个金刚酷吏,早就想到绝不可能就这么轻轻放过这些人,但也没想到竟然这么狠。
摧毁一个人最好的手段不是在□□上打死他,都是在精神上击垮他。
她伸头往里看了一眼,左衙院子里摆着许多货郎用的肩挑货担,货架非常大,上下有好几层,有点像田里的稻谷堆,上头满满当当地放了玩具、农具、食物之类的生活用品。
锅碗瓢盆、竹篓香包、撒得满地都是,许多雇来烧水煮饭的帮佣袖子里都鼓鼓囊囊的,崔疏葎还看到有个人连钉耙都抱着走了。
程父母话说得温柔,实际上大家都知道这些人人多半活不了,才敢这么放肆。
梅大郎让父女两个等着,自己先进去叫了两个牢头出来喝酒,他道:“家里婆娘装了两节香肠,我一人吃不惯,你两兄弟在,正好咱们哥几个喝一杯。”
看了桩惨事,牢头心里也堵得慌,闻言都吞吞口水道:“承兄弟的情,我们就不客气了。”跑过来一看,屋子里已经烫了两角酒,切了一大盘子腊猪骨,两节香肠已经被片成薄片,热腾腾地冒着气。
两人面上不好意思,手里筷子却使得飞快。
腊排骨蒸得骨酥肉烂,肥肉透成琥珀色,用筷子一戳,油就流到糙米里,亮晶晶的一片,大的那个取出个铜剔子把肥肉都剥在碗里,拌了米饭合着香肠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梅大郎看两人横扫**的架势都不好伸筷子,只低头喝了两碗茶汤,等祭了五脏庙,他才开口:“哥哥们不知,今日抓进去的货郎,有个得罪了我兄弟,这会儿看人不成了想进呸他两口。”
吃人嘴软,牢头这事也干惯了,看又是同僚,不怕他弄鬼,呵呵笑道道:“咱们兄弟还用说这些,只别把人打死,早些回来罢了。”
梅大郎留着两人继续喝酒吃肉,自己跑出来同父女两说:“这下不碍事了,去罢。”
崔疏葎谢了梅大郎,转头看着爹想,他毕竟是河道政务,进去被同僚抓到小辫子又是一场风波道:“爹也留下来,我自己进去问。”
崔思道知道女儿胆子大,闻言只是吩咐:“问清楚谁给王狗儿想的法子。”
“我知道。”崔疏葎点点,转身进去了。
牢房里齐刷刷地按着七八个人,裤子被扒得一干二净,上头青青紫紫被打得稀烂,好几个人都张着嘴嚎冤枉。
崔疏葎脑子里嗡的一声,的“她”上一世在殡仪馆工作,摔成碎块的尸体都见过,不怕血腥的场面,但看到一个活人被按在地上往死里打,还是有生以来第一回。
这感受可完全不一样。看见死于意外的尸体是出于“这个是同类”的害怕。被人说打就打,那完全就是对权力的恐惧了。
崔疏葎出了一身汗,咬着牙挨个找过去。能叫出声的只是皮肉伤,叫不出来的才是完了。络腮胡垂着头坐在凳子上,脸上贴着金纸,已经死了。
她叹了口气,又挨个翻脸认马从文。
马从文样样掐尖,住的也是单间,乱蓬蓬地趴在稻草上。人从腰到大腿根一节都是血水,眼看着只有一口气了,嘴里还塞着块肥腻腻的生猪肉。
崔疏葎跑过去拍拍马从文的脸先说:“你闯了大祸,凭空整出个拐子窝,衙门抓不到拐子以平民愤,县父母坐不稳椅子只有杀了你泄愤,你要是老老实实把王狗儿的事说出来,还能戴罪立功。”
马从文看见是个小娘子也顾不得诧异,甚至更多了些庆幸,小娘子好啊,小娘子心软!保不齐说两句还能哄放自己出去。他鱼似的在地上跳,拼命用头点地。
崔疏葎看他乖觉,取出他嘴里的猪肉,问:“王狗儿在哪里?”
马从文已经被打得没气了,这时却尖叫道:“王狗儿!哪里有王狗儿!大人别吓我了!是你们说查了王狗儿户籍,跑过来跟小的说这人早死了十几年!可真的是王狗儿跟我说的!难不成我是在阎罗殿遇见的王狗儿?”
“你可想清楚了,王狗儿要是想得出这法子,他还能做一辈子货郎么?我老实告诉你,那大胡子已在外人都硬了,你是不是也想随他去了?”崔疏葎一路上都在想王狗儿为什么这么做,硬造拐子窝,闹得满城风雨,让杀了薛茹云的人一下子从许里正模糊成拐子拐人不成杀了薛茹云,那封遗书自然没人信了,许里正反而会被形容成见义勇为后被栽赃的好人。
难道许里正同这人有过命的交情,不然为什么要这么帮他?
这事反而弄巧成拙,衙门抓不到拐子,不管许里正是否清白,这回都得咬死了他就是罪魁祸首。
马从文吃她一吓,求她放自己出去的话顿时散得一干二净,跟看恶鬼似的浑身打哆嗦,生怕自己一命呜呼,竹筒倒豆子似的交代:“我同王狗儿是八拜之交,打小穿一条裤子长大,这么些年没见,王狗儿喜气洋洋地跑过来跟,就跟我说有注横财能发。”
崔疏葎都气笑了,道:“十几年不见,那不就是个陌生人吗?他说什么你都信?”
马从文其实听了知道有些不好:“可王狗儿笑眯眯地说:‘傻兄弟,一个人干倒霉,一群人干开国!’。”
他把这话死死记住,回头就拉着兄弟四处跑,还真让他赚了几十两银子,家家户户都叫他小及时雨,还说没他自家闺女丢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搞不好还让贼父母哄着说是被人杀的。
“络腮胡死了,是他要一个人干才死的!跟小的没关系!”马从文涕泗横流地说。
崔疏葎想起外头那一篇哀嚎之声,冷笑道:“你是拉着人一起干的,怎么也住起单间了?”
马从文听到这个不吱声了,只一个劲儿念地藏经求马王爷保佑,咬死了自己见的是王狗儿,。
平安县衙门有许多不好,但户房的人做事很可靠,既然户房说王狗儿死了,那王狗儿就一定死了。再说马从文被打成这样也没必要说谎,崔疏葎想了下又问:“王狗儿有没有兄弟姐妹。”
马脸皱眉想了会儿,瞪着眼睛道:“有!王狗儿跟他妹妹是双胎,他姨妈生不了,他妹妹生下来就被抱走了。王姨妈后来跟个卖棉花的跑了,把女儿卖进大户人家做丫鬟。那姑娘长大后来过一次王家,跟王狗儿长得一模一样,左邻右舍见了都说像得很。”
崔疏葎:“王狗儿怎么死的?”
马从文哭得泪顺着眼睛往耳蜗里流:“我不知道啊!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我在城里租了房,十几年都没回去。”
崔疏葎不信:“祭祖你也不回去?”
马从文:“穷乡僻壤的回去做什么?走之前,我们家供马王爷,信佛,死了要么烧成灰要么破送到深山老林让狼吃,哪有祖宗,再说大马路上点个盆也是过节。”
“王娘子如今在哪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也不挨打了。”
“她被卖的主家,你知道是谁吗?”
马从文想了会儿:“听说是满仓乡孙家。”
崔疏葎没问的了,给他留了两块梨花酥,等马从文吃了又把猪肉塞进他嘴里,这才抬腿走了出去。
崔思道仍在同梅大郎说笑,看她出来就问:“如何了?”
崔疏葎看着他说:“明日我想去一趟满仓乡。”
满仓乡地方偏远,是个有名的穷乡,但她真的很想见一下王娘子,弄清楚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等会儿再修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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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做人掐尖,吃牢饭也要住单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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