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以前吗。太久了,是童话里开篇惯用的“很久很久以前”的口吻。
恶毒之如沈杰英,在十八岁之前——准确来说,是十岁之前,也反复面临着大多数人会思索的道德难题:如何面对生活中那些充满恶毒的人或事?成为一个好人还是坏人?还是,成为一个规矩的人或者悖德的人?
他仰在空无一人的客厅的沙发上,无神地望着天花板上枯着的吊灯,或是吊灯上缀着的粼粼的小灯,第一次觉察那光亮黯败得有如一个人临终时寂寂无光的眼神,又喑哑得有种戏谑的意味。
他想到了煤气灶上那一汪蓝色的火,也是这个幽暗诡谲的颜色——一个幽暗诡谲的隐喻。火舌排布得犹如噙着一口流利整齐的小牙齿,蓝色的牙齿窃私私、荡幽幽、鬼森森地笑谑着。
他真的害死了他的母亲。
六岁的沈杰英在三个半小时前害死了他的母亲。
而就在六个小时前,邻居家的阿姨还弯下腰肢和眼睫,笑眯眯地说与他母亲:“这是你儿子吗?漂亮得就跟天使一样呐。”
无数盏小灯嘲讽地闪烁,千夫所指地围困、凝视着他此后的种种人生。像走马灯一样,像哔啵闪烁的按钮,按下去,随意地穿插,闪回,播映,循环,无休无止。
在他第一次拖着行李箱踏进姨妈家门的那天。
在他第一次戴上墨镜的那天。
在他第一次踏足新学校的那天。
第一次有人因为他死亡的那天。
因为班主任被退学的那天。
他第一次提着行李箱,攥着去法国的机票,在机场静静等候着登机时刻的那天。
他的姨妈欢快地举办他的葬礼,宾客曲线华丽地高举着酒杯,把节哀说成恭喜的那天。
……
没有原宥,这不是一个教育情节的影片。没有救赎,这不是小说里救世主降临的恶俗趣味。甚至没有神——如果真的有,那当神还是人的时候,一定是酒鬼、恶棍、赌徒、谎话连篇的骗子、下三滥。反正不会是好人。而这个被称之为造物主的家伙,也许他的职业其实是一名雕塑家,而雕塑,就是借由破坏来创造,也许他还借由创造来破坏。管他呢,总之,这世上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神迹,因为神迹往往伴随着魔鬼。
关于六岁之前的记忆,他不记得,也不愿记得,如果可以,他愿意把官能屏蔽进一个小小的、不见光的瓶子里,然后投进大海里,从此了无踪迹。然而这于他是不可能的,如果把精神世界比作子宫,那他的敏锐的嗅觉就是连接着精神与现实世界的脐带。所以就从这点来说,记忆的枷锁无可避免,生活中诸多事你大可不去追念,一味扎挣着、跌跄着向前,但就在某些个不经意的瞬间——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身上洗发露的香气,微笑时的嘴角弧度,打电话的手势,清亮的口哨,微微卷起的袖管,甚至发丝扬上面颊时那轻微的、恋梦似的拂动……肉|体尚未驻足之前,灵魂已先一步被记忆碎片击中。
沈杰英固然不记得他出生时睁大着的好奇的眼睛。直到有一天,他在苹果酥皮卷的奶油里重拾起了关于母乳的印象。一时间,围观的亲属齐齐大睁着眼睛向他看,他闻到了血的锈腥气、汗酸、腻滞肉|体的温热气,没有情感的排泄性质的眼泪,以及窗台上阳光的慵懒气,窗台边沿,一盆小草懒懒地欠了欠腰,哈了一个青涩的呵欠。他在一大群围观者冲冲的气浪里辨认出了他的姨妈,一个剌剌散发着大麦与母牛气味的妇人,闻起来质感坚硬而粗粝。于是他在她伸手抱他的时候哭了,尽管脸上没有一滴泪。
他居住的那栋房子里,经年荡溢着各种酒的香气:红葡萄酒、白葡萄酒、甜酒、起泡酒、香槟,以及各种以年代命名的酒。他猜想他的母亲生前是个品酒师,后来无意间从他的姨妈那里得知,原来她是一名甜品师,婚后还经营着一座酒庄。
至于他的父亲,一提到他,姨妈便叉着腰泼嗓骂道:“一个风流成性的意大利鬼子!整天醉倒在酒缸子里,有一天终于把自己喝死了!”骂他的父亲是个寻花问柳的小白脸,一个淫棍,一个贼,一个瘾君子,一个赌徒,还把内裤都输光了。有时高兴了,也骂他的父亲是个潜在的暴力狂,有天终于失去了控制,被关进了精神病院。有时干脆一拍膝盖跳了起来,嚷嚷她早就知道他的父亲是个反|动分子,前一段时间刚从监狱里得到释放,每日挨鞭刑,现在是个靠着低保过活的流浪汉。有时不耐烦了,干脆一拈眼皮,摇晃起脑袋,哼唧着说他已经被射|杀了。种种种种。
就她所提供的无数个矛盾的故事版本,沈杰英猜测没有一样是真的,后来他推板出了在他看来最为正确的版本,就是他的父亲是个承袭了酒庄的意大利人,与他的母亲在意大利留学时相识,两人结了婚。因为嗜酒成性,渐渐暴露出家暴倾向,母亲实在不甘忍受,所以不等他出生两个人就离了婚。
至于姨妈为什么那么憎恨他的父亲,这是显而易见的,如果她的“妹妹”离婚时能够分到那座酒庄,她作为沈杰英来日的监护人,那座酒庄可以是她的。作为一个无论是相貌还是学历都很不得意的“姐姐”,她自然对这由父亲过继来的继妹充满了嫉妒与怨恨。所以她谈到她时,喟叹的语气里永远夹杂着一丝欢欣的幸灾乐祸,像是起开一听可乐时的气音。总之,她口中的他母亲永远活该得不幸,那口吻还使他联想到童化故事里,穷人永远嗝咽着的酸啤酒和石头一样干硬的面包。
恨屋及乌,她自然也恨沈杰英。如果他早一点死,那么她就可以早点得到那笔不菲的遗产。当然,这是后语。
沈杰英不知道自己的父亲,也并不记得自己的母亲,回忆总是模糊的,仿佛日记上被水洇湿的字迹。但一个庞大的味觉世界是不短少抵及现实的触角的。其中一个媒介就是葡萄酒跟甜点。比起梦一般悠杳、浮载着童年虚影与梦幻、以及父亲这一飘飘然的酒气形象,他选择了讨厌一切的甜点,因为这一甜蜜的气息切实地与他的人生产生过联系,并且从此他都不会再过生日跟吃生日蛋糕了,六岁之前的人生他也一并抹除掉。
但是有一点他逃不脱,他无法斩断嗅觉与记忆、意识、情绪间的联系,这正是成为一名合格的调香师最为基础的条件。就算他可以把母亲遭遇车祸时那鲜血淋漓的一幕从视觉里驱赶出去,也永远摆脱不掉死亡的气息,遑论嗅觉、死亡、母亲这三者间的因果关系。
死亡。他永远忘不掉它的气味。散发着金属的冷锈与淡淡的甜腥气,算不上好闻,但稀释在庞大的生命的气流里,就像粪臭素处于低浓度时便会演绎出素馨花的香气,死亡是比调香师还要奸狡的魔术师。他从四岁起就开始用自己的语言来叮叮堆堆地标签每一个“奇怪吸引子”,并用它们来构筑自己的香水殿堂。例如,前体为氨基酸的物质对应“甜椒”,性激素对应“麝香与尿”,不饱和全醛、酮对应“冷冻的储藏期鱼”,或是颜色、物质、与情绪的结合。
那死亡呢?印象里,是一株妖冶的红色的花,红得放荡,在空气中就如同在一缸清水池里一般诡谲地波潋着,它轻悄地嘘溜过他的鼻尖,像在雾气缭绕的茫茫大海上,那一缕细森森的海妖的呼唤。他逐了过去。他的母亲跟上来。然后,在血腥、糜烂与黑暗的爪牙袭上来之前,车祸发生了。
该如何解释这种矛盾?就像悲剧小说里那种惯有的套路,但又不一样。小说里,主人公选择为自由而死,为爱情而死,为理想而死,为信仰而死,他们的灵魂得到了升华,那如果他们在□□死亡前,灵魂就反过来被自由杀死、被爱情杀死、被理想杀死、被信仰杀死呢?
他望着那盏幽幽的吊灯,意识到自己从此在世上,将半死不活得像一个遭到天堂贬斥而又被地狱流放的游魂。
这样看来,结束自己,才是彻底终结这一切。他不愿从此充满愧疚与悔恨地活在世界上,更不愿行尸走肉般潦草地走完这一生。
他开始为自己写遗书。写到第三个拼音的时候,又把纸撕碎了。
太滑稽了。
他还这样年轻就死了,活得已经够潦草。于是他去洗了澡,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理好了头发,换上了油光锃亮的小皮鞋,打开唱片机,然后像电影里的主人公那样开始在浴缸里放水。
唱片机吟吟地唱着,歌曲在偌大的客厅里交响回荡:
“Tis the last rose of summer(这是夏日里最后一朵玫瑰)
Left blooming alone;(还在孤独地开放)
All her lovely companions(所有她美丽的伴侣)
Are faded and gone;(都已凋谢死亡)
No flower of her kindred,(再也没有一朵鲜花)
No rose-bud is nigh,(陪伴早她的身旁)
to reflect back her blushes,(映照她绯红的脸庞)
Or give sigh for sigh.(和她一同叹息悲伤)
I'll not leave thee, thou lone one!(我不愿看你继续痛苦)
To pine on the stem;(孤独地留在枝头上)
Since the lovely are sleeping,(既然可爱的同班都已熟睡)
Go,sleep thou with them.(你何不与她们同往?)
thus kindly I scatter(于是我把你那芬芳的花瓣)
Thy leaves o'er the bed(轻轻撒落在花坛上)
Where thy mates of the garden(让你与亲爱的伙伴们团聚)
Lie scentless and dead.(在芳香的泥土中埋葬)
So Soon may I follow,(当那爱人的金色指环)
When friendships decay,(失去宝石的光芒)
And from Love's shining circle(当那珍贵的友情枯萎)
The gems drop away.(我也愿和你同往)
When true hearts lie withered,(当那忠实的心儿憔悴)
And fond ones are flown,(我亲爱的人儿已死亡)
Oh! who would inhabit(谁还愿孤独的生存)
This bleak world alone?(在这凄凉的世界上)
This bleak world alone?(在这凄凉的世界上)“
……
水还没蓄满,他的姨妈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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