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像拧开闸门一样。一腔挟有飕飕凉意的金属片一样的气息蔓延在一楼的房子里。
室内没开灯,只门廊外两盏灯模糊地晕开一层。藉着那毛毵毵的光线,也看不清来的是男还是女。只那一堵散发出类似动物气味的形体,投下一片巨大的影子,影子粗粗地喘动,像一座小火山蓄势喷发似的。
这是沈杰英对庞美芳的第一印象。准确来说,是他之于恶意的第一印象。犹如画家在不同光线角度下对于人脸肖像的捕捉一样,人在不同情境下的气味也会不同。他没有拿庞美芳当成全部的姨妈看待,倒更像是一名生物研究员在搞研究。
庞美芳几乎没有好闻的时候,纵使她闻起来像福尔马林沈杰英也认了,大多时候她的气味都是沙嘎得令人讨厌。她简直不能激动,一旦激动,就会散发出各种臭气。有时像硫磺产生的烟气,有时像烂鱼虾,还有时像咸湿的烂花生,时不时还伴有一种形容不上来的气味。当她歹意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那剌剌的气味简直刮得他鼻子疼。
沈杰英来到庞美芳家里的第一天,她决心施他一个下马威。让他住进杂货间整理做清洁,顺带打扫整个家里还有院子。
十二月,才刚下过一场大雪。他住的那间屋子没有暖气。沈杰英仰在吱咯乱叫的床上,并没有理会他的姨妈,面对这座废墟一样的房间,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结束自己的生命。一晃过了六点,庞美芳出来视察,发现他什么都没做,气得破口大骂,于是那一天他就没有晚饭吃。
但是沈杰英不在意,幸亏庞美芳的刺鼻性。对她他只一味地抵御,起先他并不憎恶她的姨妈,只影绰绰地觉得,一个好好的女人沦落成这样也是一种悲哀。但庞美芳不要任何人同情,她恨这个小男孩不死,恨她的丈夫不出息,恨娘家人,恨婆家人,恨邻居,恨一切。她甚至根本不拿这个外甥当人,她经常不给他饭吃,成日咄咄地咒骂着,张口闭口不是“你死哪里去了!”就是“你怎么不去死”,不然就是,“我要是你我早就去死了”“我那可怜的妹妹在天上看到你,非要再死一次不行”。
有时他一天的饭食只有一根葱,有时甚至是菜市场上捡回来的烂菜叶,成日让他喝生水,不让他穿棉衣棉鞋,她恨他怎么长得那么快,于是暗暗地往他的饭食里下安眠药,希望他变成一个更容易摆布的弱智。
庞美芳家里虽算不上富裕,但也不贫困。她的悭吝在邻坊里却是出了名的。那年才结婚,她因为钱包里不见了五块钱,跟一个交好的小姐妹抡开了椅子,顺带砸破了对方的头。她随母亲上街买东西,也时常假装忘记带钱包,为了减少饭食上的支出,她时常揣着黑色塑料袋去野地里挖野菜,回来用面和成团子蒸了,蘸着醋蒜调的料汁吃。当然,沈杰英来到家里后,这项挖野菜的重任就委给他了,后来她又变本加厉,要沈杰英爬到别人家门外的树上摘桑椹打石榴,这样一来水果的费用也蠲了。
沈杰英唯一能吃饱的,就是每一次庞美芳拖家带口上别人家坐席吃,见人走的差不多了,她便像龙卷风过境一样把所有桌上的剩饭剩菜扫荡一空。沈杰英永远记得那天,姨父买烟时不慎丢了十块钱,于是那一天的餐食费被冲减掉了。庞美芳从菜谱上裁下红烧肉、宫保鸡丁、毛血旺,摆在饭桌上,一家人好搭配着过夜的剩米饭吃。
沈杰英初来时,还衣着光洁的像个玻璃娃娃。两个月下来,已经成了荒蛮部落的野人,他相信再过一个月他就要退化成石器时代的原人了。他彻底厌恶起了庞美芳,他原本的计划是为自己找个体面的死法,但在庞美芳的种种刺激下,他决心不让她那么遂愿,至少在他还没摆脱她之前——尤其是当他发觉她怀揣着对上一辈的恶意巴不得他早点去死的时候。
于是他打响了反战的第一枪。“不知情”地拔掉有毒的野菜,把一家人毒得四脚朝天,在去医院的路上把自己掐得争奇斗艳,假装心理障碍,庞美芳还没出院,又被公安局叫去接受调查。
她收敛了一些,但是行为更阴毒了。这可难不倒他,每一次她从背后丢东西过来,他都能精准地闪过;他怀疑她给他的棉衣夹层里塞的都是纸,于是故意弄丢了,跑去公安局找警|察诉说时,他肮脏而天真的小脸上布满了泪水——这个警|察还正是上一次传唤庞美芳的那名同志。
庞美芳的胆谋和她的钱包一样,有着不属于那个年龄层的干瘪与衰老。她像个漏风箱似的咈咈嗤嗤了几天,然后在电视上看到亲生父母虐待孩童致死的新闻,决心重振旗鼓,继续钻起了儿童权益法的空子:关禁闭,不给饭吃,体罚,做大量劳动,拳打脚踢时垫上书本。不管沈杰英如何防范,她总有隙可乘,沈杰英也看开了,别说他还是个儿童,就是光明之神阿波罗来了,都得给庞美芳把院子翻修完才能走。
从沈杰英踏进学校的第一天起,庞美芳便气哽得难以入睡,出于一种心理平衡,加倍地算计、想象着未来能够从他身上获得的收益。每天吃完饭,桌子一抹,曳过凳子,把计算器敲得电光火石、天马流星。她是如此地孜孜不倦,压根就没注意到自己那个大狒狒似的儿子越来越傻了,沈杰英呢,却如同一个笔挺的棺材板一样茁壮地生长着,并且他总能在合适的时机跟意想不到的地点刮到东西吃。
三个月后,在那名民警的帮助下,他成功地联系到了自己远在国外的亲人,她母亲的一个表兄,也就是智颖的父亲。他很快回国,上门拜访,对庞美芳进行一番施压与恐吓后,悄悄挜给沈杰英一部手机和银行卡。
沈杰英升到三年级那年,庞美芳那个如同电动小老鼠一样在家溜进溜出的丈夫一跃成为了公务员,他头顶的毛发比珠穆朗玛峰顶的空气还要稀薄,声气端的却比马里亚纳海沟还要低,现在也终于享有了饭桌话语权,偶尔也咕噜一两句“今天菜咸了”“下次能不能换个菜”。吐露出的语句就像泡泡一样没有重量,升到半空,然后就破了。
庞美芳听了,报衰鸡似的嗷一嗓子:“那怎么行!钱还是要攒的呀!”姨父不说话了,只抗议地放了一个屁。他的儿子在一边嘿嘿咻咻地笑着,庞美芳夺过筷子在他头上敲了一下:“吃那么快饿鬼投胎啊你!”
得亏姨父成了公务员,不然庞美芳一定会打发沈杰英去顶差劲的一所初中。报道那天,沈杰英找到班级,就悠游地去了最后一排向窗的位置。十二三的年纪,他已经出挑到无论身形还是五官都能让小女生尖叫的程度,即使他冷情漠然得根本不像一个孩子。
这时他已厌恶自己到一个相当的地步,也连带着厌恶周遭的一切:灰色黯败的街巷,促狭的天空,浑浑噩噩的灯泡,不说长道短就会死的邻居,还有随处可见的垃圾。那时他开始给庞美芳起“老毒物”“无影毒手”“荷兰母牛”“末日之轮”这样的绰号,频频捉弄蠢笨的堂弟,在各种场合下使庞美芳丢脸,后来演变为随时随地地刺痛笑料别人的邻居,甚至在某些场合下,他能够预判到大人的预判……他确实有种报复的快感,但很快餍足,他越来越知道他跟别的小孩不一样,他有别的小孩所不具有的天才,但那又怎么样,这促狭逼仄的小巷总有一天会使他窒息而死。他内心污潦的告白会像墨水河一样渗透所有洁白的纸张。他就像一座清平喜乐的动物园,栅栏后关着日益胀大的嘶吼的兽——心兽,它不甘就这样老死了,但是动物园囚锢着不让它出去,伦理的世界没有它的位置。这种势况下,他不能美化任何一方,因为任何一方的美化都会加剧另一方的丑陋,索性什么都讨厌,什么都嫌恶。
每一天,他行走在自己内心的天平上,天平随时都会倾斜,这使得他看上去既有同龄小孩不具有的清醒,又有寻常人格不具有的暴戾气息。但那个年纪的女生似乎更青睐离经叛道的男生,她们看他的懵懂眼神就像一朵寂寂的花在为他盛开,或是门廊外一排清澈的季节雨。每每使他有种清真的感觉。但也仅限于此,因为到了初中,女孩子更像女孩子,男孩子更像男孩子,男生谈论女生的胸部,女生意淫自己的爱情。男生在女生的爱情里寻找性,女生在男生的性里寻找爱情。所谓的喜欢其实是对我自意识的影射,很难拥抱彼此。
沈杰英讨厌的还有每周的作文课。尤其是“我的梦想”“我的未来”“我的母亲”“我的父亲”这一类的题目。梦想,未来,好像写下来自己就能做得了主似的,好像写下来就能变成真的似的。最滑稽的还是那个中年失意的女老师,竟也配合着他们一起演戏—— 一场盛大的集体意淫。沈杰英嗅得出她内心的酸怖与荒诞,畏畏闪闪的镜片掩饰着她的面容,镜片后的笑脸汗淫淫的,惨痛的滑稽。她将学生们交上来的作文堆砌起来,坐在门口的太阳窝里,批改到一半,脚从鞋子里抽出来,满不在乎地抖动着,她腿上的丝袜破着一个洞。
每一次作文课后,沈杰英都会被女老师喊话进办公室。她实在不能理解一个初中生用“像一个张大嘴等着人跳下去的悬崖”来形容自己的母亲,用“像一个放出来不影响局部空气指数的真空的屁”来形容自己的父亲,这实在太不肖了。于是她将庞美芳拘了来,给她看那些大逆不道的作文,这里一个叉那里一个叉,山河般的锦绣壮丽。然后推了推眼镜,说她的外甥在性格方面存在很大的问题,将来有成为一个反社会跟罪犯的潜质,以及种种举止行藏上的乖僻,云云。庞美芳听了非常高兴,鼓励她说更多。走出办公室,脸上那叫一个春满乾坤。但是下一次就笑不出来了,沈杰英在《令你印象最深的——》作文里,形容自己的姨妈“像一个疙里疙瘩的大□□”,顺带凄厉地描绘了她的去世。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