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杰英只当是那天的花瓶起了作用。庞美芳陡然和颜悦色起来——太和颜悦色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上整容医院做了线雕。
没过几天,庞美芳的脸又灯红酒绿了,沈杰英在厨房门口碰见她,还以为自己撞鬼了,定眼一看是庞美芳,又以为她中毒了,不对,他最近没投毒啊。难道是被人打了?哪个好汉打的?真应该塑个雕像摆在公园里。
转回房间,马上发现庞美芳来过,他的房间一向是对外开放的,庞美芳也时不时进来巡查,生怕他藏掖家里什么东西,可是她最近来得也太勤了,跟上公厕似的。不过他没有多想,因为银行卡和手机压根不在这里。
又过了一段时间,庞美芳从灯红酒绿变成了川剧达人。白大褂子也不见了,一身万紫千红的气象。原来她不是中毒也不是被人打,她只是化了妆。过了没几天,她又陡然一变,开始穿粉点翠了,以她这个年纪,这实在是太诡吊了,那娇艳的颜色到了她身上,仿佛里面掺了毒似的。
沈杰英走在路上,街坊的议论不绝于耳,什么庞美芳不对劲啦,什么看见男人眼睛眯得没个缝,什么一定是有相好的了,与之一阵附耳低笑:“我看她就是思春,骚得很嘞!”“也是哦,你看她家老陈那个样子,也不像行的啊!”“也难怪她,搁着我也得犯迷糊,年轻就是好!”
沈杰英没把这些话听在耳朵里,仍旧两点一线地穿梭来去。可是庞美芳真恨,恨自己稻草一样顽劣的头发,恨自己的犷悍怎么也化不成风情,恨自己那畏葸的丈夫跟呆笨的儿子,如果没有嫁给他,就没有他,如果她能像继妹一样果敢,努力考到国外的大学,现在她的人生绝不是这样。这念头一出来,她愈发不着边际了,每天对着镜子相来相去,像修复遗迹似的,唤醒一部分未知的可能,唤醒的却只有惨淡跟滑稽。
她像往常一样,潜入沈杰英的房间。翻找换下来的衣服,脸颊温存地摩挲着,一面贪婪地酗饮着青春期男生身上特有的体香。现实的刺激成了最后一层遮羞布,撇开这层遮羞布,危险固然危险,却另有一番恬不知耻的快乐,她可以随心所欲地造梦,在她和丈夫和儿子的家里,在间隔着的她和外甥的卧室。她越恨,越刺激,越极乐。
庞美芳越来越见不得自己的丈夫了,先还挑长剔短,渐渐的拿他当个死人。每天同床共枕,脑子里浮想联翩,胖大的身子则像丢进大海里似的飘飘欲仙;一个年轻的男人,一个雄浑的□□,蓄积着力量,绷劲的线条,不断地压榨她,直至压榨出高音。
她睡得越来越早,起得却一天比一天迟。夜里更是睡不安稳。一天半夜,她迷迷糊糊听见浴室里有水声,翻了个身,一下子坐了起来。
沈杰英擦着头发从浴室里走了出来,身上只穿了一条短裤。金香色的光从浴室里蒸香出来,庞美芳觑见他腹股间的紧致勃发,像是觑着她自己心头的骚动。
庞美芳彻底睡不着了。听着旁边丈夫的呼噜声,简直跟牲口一样。中年人的肉|体是腻滞的,年轻人的□□是清芬的;中年人的灵魂是死鱼烂虾,年轻人的灵魂是乡间田野的自由空气。
那一天,沈杰英回到家,发现庞美芳又在他房间里,他忽然觉得无法忍受了。
手触到门边,差一步就要推进去。
他在支开一道缝的门里发现庞美芳在自W。她拿一件衣服盖在脸上,粗粗气喘着,忘情地湿了身下的床单。
*
升入高中后,沈杰英彻底不住在家里,而是选择住校。
他不是很能理解庞美芳,相反,他觉得只有克制才意味着自由,这才是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庞美芳当然是故意让他看见的,不然不会赶那个点。
庞美芳之后再看见他,总有些咬牙切齿的,从复杂的觊觎变成了**的仇恨,因为他敲碎了她的梦。而沈杰英始终以一个旁观者视角清醒地目睹、讥诮着她的沉沦,终于有一天,庞美芳不再与这膨化的自身做斗争了,她不再潜入自沈杰英的房间了,因为她跟一个租客姘上了。
沈杰英在门口站了三秒,明白了回家路上邻居的指指点点的出处。他并不觉得房间里那个运家具的比庞美芳的丈夫强多少。
沈杰英只好原路返回学校。那天天气有些冷,已经入秋了。走到巷口,他撞见一个小孩站在风口里数落着自己的妈妈。
“难道你都没有发现我丢了吗?”
“对不起啊,我想着事情呢,今天——”
“你知道我在这里站了多久吗?”声音稚嫩地喊,“你看看今天风沙多大,我站在这儿就跟个风尘女子似的——”
妈妈捂住了她的嘴。
他没来由顿住步子,发现还是个小女孩——这是一什么小女孩儿啊,一张口比沙尘暴还吓人——他的心里忽然涌现一阵清洁的滑稽,像是擦得很干净的使人打滑的白瓷地砖,或者,一束光落在镜面上挞出去反光。他觉得这小女孩挺有意思,净用一些相反的、甚至贬义的词汇,而这词汇又与她自身无关,她大声说这些话的时候并不觉得羞耻,羞耻的似乎反而是她的妈妈。
那时他已经心安理得地戴上了墨镜,只对班主任说眼睛做过手术,不能见光。班主任也懒得追究,只是待理不理地哼了一声,他的心思压根不在他们这种人身上,只一心巴结着班级那些子弟的父母。沈杰英每每瞧见他那奴颜婢膝的样,跟一个小太监似的,但是一转背,立马恶声恶语,大骂你们这种人就是狗屎。
沈杰英依旧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便于发呆。只有化学课上才会从头听到尾,他的成绩仍是不上不下,发挥得特别稳定。
沈杰英记得应该是高一的时候,他的同桌是一个特别安静的女生,她的气味很特别,像是雨后一片杳杳的竹林,有种清旷的气象。那个女孩子应该长得很漂亮,因为他们这桌时常有男生光顾,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就再没有人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喷着廉价香水的女同学。刚开始的时候,她们在她背上贴纸条,后来在头发上黏口香糖,再后来是是凳子上倒胶水,沈杰英看不下去了,提醒了一句,晚上放学的时候,那上几个女生围住她打了几个耳光。
沈杰英走出教学楼的时候,那个女生坐在花坛边哭。他迈出去几步,又走了回来,递给她一包纸巾,女生哭得更大声了,同学,你能不能帮我买包卫生棉啊。
他找最近的便利店买了一包回来。那个店员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盯着他看。
他问,她们为什么欺负你?
她说你不知道吗,顿了一下,估计全班就只有你不知道了。她把他的校服从腰上解下来,还给他。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撩起袖子,露出袖管下发育未全的手,她的左手只有婴儿大小,甚至连手指都没长开。
然后女生问,你可以保护我吗。他想了想,说,明天上学一起吧。
就这样,他又开始往返于学校和庞美芳的家之间。女生渐渐开朗了,气味开始起了变化,有些又苦又甜的。他觉得很奇妙。他不知道女生对他的喜欢,更准确来说是不在意。后来有一次自习课,女生问他,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他说干净的,说出来感觉差点意思,又想了想,明净的吧,但是具体怎么个明净法,他自己也说不上来,气味明净的?长相明净的?好像都不是,他莫名想起巷子里听见的那个小女孩,应该就是像那种形容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所以也没有意识到,后来这句话间接导致了女生的死亡。
那是一个周天,雨下的很大。他正坐在窗户边发呆,女生忽然打了电话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窗外雨的作用,他觉得她好像一直在哭。
然后女生说,我喜欢你沈杰英,但是我配不上你了。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你再也不会喜欢我了。
他没听明白,问什么意思。然后就听见一声爆炸般的巨响。
第二天,他跑到公安局,说知道是哪几个人做的。班上那几个子弟被找出教室谈话,咬死也不承认是他们侮辱了那个女生。最后他们什么事情都没有,安然坐在教室里上课,他们开始各种找他的麻烦,开始是十几个人,后来是几十个人,再后来是一百多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无论他们挑什么时间,兵分几路,他们怎么都抓不住他。
接着,班主任也开始找起了他的麻烦。随意找了个缘由,把他喊进办公室,说你妈是怎么教育你的,然后故作一脸恍然,哦,对了,我忘了,你没有妈。
这么久以来,沈杰英第一次感觉到了被郁积的不满和愤懑,他终于对这一切无法忍受了,这肮脏而不可理喻的环境,这肮脏而不可理喻的现实,庞美芳的欲求和怨毒,邻居们的流言蜚语,还有眼前这个动不动骂别人是狗屎其实他自己才是造粪机的班主任。他发现自己一直处于一片浓稠的污秽里,好容易遇见一个清澈的存在,现在那个女生也跳楼了,他很义愤,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遭遇了那样的事就要去死,为什么那几个罪魁祸首可以毫无惭疚地坐在教室里听课,明明脏的人是他们,是这个包容罪恶的环境,为什么死的人要是她。
他去看过女生几次,坟地就在一个荒僻的去处。最后一次去,周围栽种的绣球和菊花都已经凋败,独剩一枝相对完好的幸存者,但显然也撑不了多久了。焦干蜷曲着的花瓣在风中一耷一耷,无力地倾颓着,也像女生发育未全的手爪——一个无力的、苍凉的手势。腐烂的枯黑与白色的霉斑像一种狼疮,从花瓣一直烂上花苞,密密麻麻地啃噬着。胆汁样的液体从花心洇出来,涓滴地淌着。他觉得心里一阵伤惨,原本那一缕冷幽幽、甜咝咝的花魂绝细到断开,被一阵逼人的腥臭所取代。
他开始痛苦,这痛苦令他难受,却也使他温暖。但是无论如何,他再也不会来了。
沈杰英要转学,庞美芳不同意,说要么你继续回去上学,要么你永远别上了。
沈杰英早料到她会这样,告诉庞美芳,如果不让他转学,就把她和租客的事告诉姨父。反正他早就想离婚了。看见庞美芳惊惧的脸和一副恨不得杀了他的表情,沈杰英觉得快意极了,他从来没有这样快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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