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平十四年·绍兴太傅学堂
暮春细雨初歇,白墙黛瓦浸润得愈发清润。吴悠立在青石板路的尽头,檐角坠下的水珠在她脚边碎成几点晶莹。她目光掠过“太傅学堂”四个鎏金大字,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未及叩响那沉重的朱漆门环,门内骤然爆出一阵喧哗。一个身着崭新青衿、腰间佩环叮当作响的少年怒气冲冲地追出来,手中死死攥着几张揉皱的纸页:“刘十方!你又偷我的策论!这可是要呈给山长过目的!”
被唤作刘十方的少年身形单薄,一件半旧布袍肘部打着显眼的靛蓝补丁,狼狈地躲闪着:“柏兄说我的策论写得俚俗不堪,我……我不过是想借来揣摩一二……”辩解声在对方逼视下渐低。
争执间,一缕清泠的七弦琴音自院内飘来,琴弦微颤,似在应和这突如其来的混乱。
“瞧清楚了!”质问者脚步紧逼,指尖几乎戳到刘十方鼻尖,“这上头明晃晃写着‘李德昭’三字!你不敢碰柏隐的冷脸,专挑我这软柿子捏是不是?”
刘十方被逼得连连后退,脸颊涨红:“我……我才不怕他!”
恰在此时,晨雾在推搡间散开,太傅学堂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全然洞开。吴悠指尖转着一根细竹签,签尾还粘着半块晶莹的桂花糖,这是方才城东李记掌柜送的“入学礼”。
吴悠晃悠悠迈过门槛,拦住正抱着一摞书想溜走的刘十方:“这位兄台,劳驾,请问山长在何处?”
刘十方被这一拦,怀中的《盐铁论》哗啦散落一地。纸页纷飞间,竟夹杂着一张墨迹淋漓的莲花落曲谱。
“对不住!对不住!”吴悠忙蹲下身帮忙拾掇,目光扫过一份策论,被一行歪扭却生动的字迹吸引:“‘官盐贩运如老牛破车’——哎哟,这句妙啊!”捏着纸页忍俊不禁,真心赞道,“兄台这比喻,可比‘平准均输’那些个干巴巴的论调实在多了!”
刘十方耳尖瞬间红透,慌忙将纸张夺回塞进袖中,声音细若蚊蚋:“山长总嫌我的策论俚俗不堪,难登大雅……”
“何谓俗?大俗即大雅!”吴悠眼角微微上扬,仿佛藏着无数的狡黠与机灵,变戏法似的又摸出一块芝麻糖,“啪”地拍在他掌心。
此言一出,不仅刘十方愣住了,连追出来的李德昭都觉新鲜,嗤笑道:“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竟有人捧着刘十方说话!”
刘十方对这些挤兑早已麻木,只低声对吴悠道:“山长此刻应在明伦堂。”他友善地引吴悠往里走,对那番嘲笑置若罔闻,只对吴悠方才的肯定抱拳言谢,“不论是不是恭维,多谢兄台夸赞。”
吴悠在其指引下跨入门槛,瞧着刘十方黑白分明的眼眸,知道碰见个质朴之人,心情大好,“真人不说假话。你听——”
“官盐沉,私盐轻,压得那黎民百姓腰难挺哟~”吴悠嘴里还接着方才的调子摇头晃脑哼唱起来,尾音带着点市井的滑腔。
与此同时,檐下那缕清泠的七弦琴音忽地一滞,走了调。
广袖如云拂过琴身,一双骨节分明、玉似的手稳稳按住了徵弦,琴声戛然而止。
吴悠循声四顾,尚未瞧清抚琴人的模样,视线便被一柄斜刺里伸来的湘妃竹折扇挡住。
“新来的?”一个身着松花色直裰的少年,徐徐绕行至廊柱下。
“这位兄台是来寻山长的。”刘十方连忙介绍,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激,对吴悠道,“这位是陆流陆师兄,策论文章冠绝同窗,山长常赞其才情斐然。”
陆流面容白皙如玉,眉如远黛,英气中掺杂一丝秀气,眼睛明亮而灵动,犹如一汪清泉,只是那眼神……藏有一丝研判。
陆流倚着漆红的廊柱,折扇轻摇,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吴悠:“看兄台面生,想必就是四明来的吴悠,吴公子了?”
“正是小弟。”吴悠刚想探问对方如何得知,陆流已拂袖转身,姿态闲雅地引路,“山长交代过这几日会有新生转来,现已在明伦堂恭候。吴兄请随我来。”
刘十方也略有耳闻,“莫非你就是那绍兴来的优等生?”
“有劳陆兄。”吴悠快步跟上,不忘回头对刘十方抱拳一礼,“十方兄,稍后请教!”
学堂内部庭院深深,回廊曲折。吴悠心思已飘到寻机找人之事上,说来也巧,面前这位,也姓“陆”且名“流”。
陆流二字难道如张三、李四一般多见?
周遭古木参天,更显幽静,只闻脚步声与远处隐约的读书声。
“吴兄台远道而来,”陆流的声音在前方响起,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不经意的探究,“是为求学问道,还是……另有所寻?”
吴悠立刻回神,粗着嗓子,端出一副正色模样:“自然是慕名而来,一心向学。”
陆流脚步未停,声音带着笑意:“哦?那往后便是同窗了,还望吴兄多多指教。”他袖摆微动,一股清雅的茉莉香粉气逸散出来,萦绕在吴悠鼻尖。
吴悠似是不解,顺着话头反问:“陆兄方才为何问小弟是否寻人?”
陆流侧过身,折扇轻点着曲折的回廊:“此地僻处牛头山,大半年也难见几个生面孔。偶有外人至此,若非寻亲访友,便是如吴兄这般负笈求学的士子。”他目光在吴悠脸上转了一圈,“吴兄既言求学,那定是后者了。”
吴悠佯作恍然,抚掌笑道:“原来如此!看来小弟真是来对了地方!”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欣喜。
“吴兄喜静?”陆流眉梢微挑,复又前行,意有所指,“西厢倒是个清净处。”
“哪里哪里。”吴悠连连摆手,换上几分少年人的闲散朝气,“初来乍到,总得装装斯文样子嘛!”
陆流闻言,脚步一顿,回头定定看了吴悠一眼,突地抿唇一笑,那笑容如春冰乍破,带着点了然和促狭:“吴兄放心,这学堂里的书生们,热闹起来能把屋顶掀翻,时常被山长揪着耳朵拎回来念书。”说话间,那股熟悉的茉莉清香又飘了过来。
行走间,一座庄严肃穆的大堂已至眼前,门楣高悬“明伦堂”三字匾额。
“到了。”陆流停在阶前,不再向前,姿态疏朗,“吴兄日后若有任何不便之处,随时可来寻我。”说罢,也不等吴悠回应,折扇一收,转身便翩然离去,松花色发带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吴悠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冠,迈步踏入明伦堂。堂内檀香袅袅,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长者立于堂中,目光温和而深邃,正是山长顾延之。
吴悠上前几步,深深一揖,姿态恭谨:“学生吴悠,拜见山长。”
顾延之缓步踱至吴悠身前,目光如炬,细细端详了她片刻,方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吴悠……从四明来?此前,于何处进学?”
吴悠心头骤然一紧,面上却竭力维持着恭谨之色,一丝恰到好处的赧然浮上脸颊,早已烂熟于胸的说辞脱口而出:“回山长,学生……学生惭愧。确曾有幸入官学受教,奈何三年前家道中落,生计维艰,不得已辍学归家,仅赖家学苦读。四明时授业恩师见学生尚堪造就,又闻绍兴太傅学堂素有扶掖寒微、优恤束脩之美名,怜我求学心切,故修书引荐。这三载寒暑,全赖家父手录经卷、口授章句,朝夕督责,诲励不倦。学生虽资质驽钝,亦夙夜匪懈,未敢有丝毫懈怠。”
“五岁识千字,七岁通《楚辞》,十岁辩得临安大儒哑口无言……”山长展开吴悠递上的引荐书信,捋着长须,眼中流露出几分赞许,“门风严谨,书香传家。”
吴悠暗自松了口气,笑容更真诚了几分,赧然道:“夫子常斥我顽劣。”
“无妨,学堂的用处便是将这好动往好处引。”顾延之又问道:“四明亦是文风鼎盛之地,书院林立。你既负笈远游,为何独独选定我这绍兴太傅学堂?”
这也在吴悠预料之中。她挺直腰背,目光清亮,带着恰到好处的仰慕:“学生幼时偶得先太傅遗作拜读,虽僻处牛头山,然心向往之,久慕太傅学堂经世致用、陶铸英才之盛名。故不辞路远,特来求教,望能附骥尾,得窥圣贤门径一二!”
言辞恳切,情真意挚。山长听罢,捋须的手顿住,眼中赞赏之色更浓,“如此甚好。”
“山长。”堂外忽有布衣少年探身进来,神色恭敬,“所问何事?”
顾延之朝他招手,“十方,往后这便是你同窗。”未等他开口,吴悠便惊喜道:“刘兄!”
“你两人见过?正好十方引路。”山长递给吴悠一块竹牌,刻着“西厢丙字舍”,背面印着书院规条:卯初集讲,酉正闭斋,夜出需持灯牌。
两人从明伦堂往西厢走,素来多话的刘十方,对这新来的舍友更心生亲近,“吴兄家中有几人?我自幼跟随母亲借住在舅舅家,下有一亲弟,在东斋接受蒙学教育。”
“上有三位长姐,下有一弟一妹。”
“我弟小我四岁,但不喜读书,真是令人头疼……”
两人有说有笑进入西厢耳房,土炕上摆着两套被褥,刘十方挠头解释:“原是两人间,去年张生回乡守制,便只剩你我二人。”
“往后,请多指教。”连日奔波数日,吴悠终于得以坐下歇息,全身心放松下来。
床头挂着木牌,刻有“程子四箴”。吴悠屈指一弹,木牌便转向墙壁。原本那副没心没肺的脸上,此刻露出一丝冰冷的讥诮。
五岁识千字,七岁通《楚辞》,十岁辩得临安大儒……又当如何?
当他是吴悠,便能在曲水流觞中与各路雅士赋飞花令之雅趣;而她做回吴虞,则只能困在闺阁成日学作女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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