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雪五年,春寒料峭。
京城外八十里的茶楼里,一柄青瓷茶盏“哐当”摔在青石板上。
茶客顾不得溅湿的衣摆,抖着手指向官道:“那、那、那是……”
店小二顺着望去,只见军阵中“韶”字帅旗猎猎作响,在料峭春风里卷出凛冽的弧度。
他忙按住茶客肩膀:“客官慎言!”
满堂茶客却已骚动起来。
六年来,这是头一遭见到韶字旗出现在京城百里内。有人甚至扒着窗棂探出半个身子,生怕看漏了那马上的银甲将军。
“奇了奇了……”掌柜的抹着汗珠嘀咕,“上回圣旨连下十二道,那位可是当场在关外点起烽火,硬生生又打下一座城池……”
要说当朝头等奇事,莫过于一品大都督韶容宁肯在边关啃沙子也不回京的传闻。
而个中缘由,更是成了茶楼酒肆里经久不衰的话本素材。
坊间传言,今上东方礼登基当日,第一道传出宫墙的竟非新政诏书,而是天子在紫宸殿前当众剖白心迹,直言心悦贺大都督。
自此,各种香艳演义层出不穷,话本都编出了一百零八个版本:有说陛下在御花园强塞定情玉佩的,有传宫宴时借着酒劲要摸将军腰带的,最离谱的当属那出“帝王夜闯将军府,却被一杆银枪抵着咽喉请去院中赏月”的戏码。
邻桌书生展开折扇掩唇道:“箫太傅三日前薨了。”
说起韶容此人,任谁都要叹一声“天意弄人”。若论出身,他本该是永无出头之日的蝼蚁。
当年不过是个蜷缩在桥洞下的乞儿,寒冬腊月裹着破草席发抖。
偏是三朝元老箫太傅车驾经过,见雪地里那双狼崽子似的眼睛亮得惊人,竟亲自下车将人抱回府中。
这一抱,便抱出来了个传奇。
从此韶容锦衣玉食,诗书骑射,箫太傅甚至破例让他与皇子们同入太学。硬生生的将野狗养成了镇国獒犬。
见众人恍然,书生又压低声音:“铁打的将军也得回京吊唁不是?”
“不过话说……”茶客已理清了思绪,又提起来了别的话头,“当年大都督与太傅闹的难堪……”
堂内顿时响起一片倒抽冷气声。
这可是当年的惊天旧事,至今仍是朝野讳莫如深的禁忌。
话说康定末年,韶容不知着了什么魔,非要推行什么“新军制”。
那套祖传的兵制沿袭百年,岂是说改就能改的?朝堂上反对之声如潮,连最疼他的箫太傅都当庭摔了笏板。
紫宸殿前,十六岁的少年硬生生挨了三十廷杖,打得后背血肉模糊。
年过七旬的箫太傅颤巍巍跪在殿前,从晌午跪到月上中天,才勉强保下爱徒性命。
可谁知第二日天还没亮,韶容便单骑去了西郊兵营,连片衣角都没给箫太傅留下。
满座茶客面面相觑。
要说这位大都督,当真是让人又敬又恨。敬他六年戍边,让胡马不敢度阴山;恨他薄情寡义,伤透了恩师的心。边关传来的捷报越厚,京中老臣们的叹息就越深。
有人摩挲着茶盏感叹:“边关六载,拓土千里,这份功业倒是实打实的。”
立即有人冷笑接话:“功业?忘恩负义之徒立的功业?也能叫功业?”
“慎言!”店小二急得直跺脚,“上月城东说书的老王,就为编排‘龙椅藏春’的段子,现在还在衙门里啃窝头呢!”
茶客们顿时鸦雀无声。
那书生扇面一收,在掌心敲出意味深长的节奏:“这下可有好戏看了。你们说,咱们陛下这次……”
“咳咳!”掌柜的突然拔高嗓门,“新到的茉莉花茶!三两银子一壶!”
书生的话戛然而止,顺着掌柜的目光看去。
两个戴帷帽的金羽卫正按着刀柄跨过门槛,金属腰牌在行走间若隐若现。
官道上,韶容懒散地倚在马背上,银甲映着日光,殷红斗篷在身后翻飞如焰。他半阖着眼,似睡非睡,任由战马踏着悠闲的步子向前。
副将许易歌嘴里叼着根草茎,双手枕在脑后,斜眼瞥他:“再有半盏茶的功夫便到京城了,你可想好怎么面对那满京的唾沫星子了?”
韶容眼都懒得抬,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他们爱骂便骂,左右又不会让我少块肉。”
许易歌轻叹一声,转了话题:“咱陛下这出戏唱了五年,他不累,我都替他累。”
韶容唇角一勾,嗓音懒洋洋的:“陛下天人之姿,若真肯屈尊被我压在身下,倒也不算亏。”
许易歌“噗”地吐出草根,笑得险些从马背上掉下去:“敢让陛下当下面那个,普天之下,也就你韶大都督有这胆子。”
韶容懒懒抬眼,眸底掠过一丝促狭:“这戏再演下去,我怕是要把疆土扩到十万里外了。”
这话倒非虚言。
五年来,东方礼每下一道传召圣旨,韶容便变着法子推拒。
时而称病,时而军务缠身,后来发觉,还是干脆利落地打下一座城池来得省事。
于是边关将士们渐渐摸出门道:圣旨到,烽火起。
他们将军提着银枪纵马出关的模样,活像是被逼婚的姑娘在逃婚。
一来二去,竟成了君臣二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哪是拒诏……”许易歌曾私下吐槽,“分明是打情骂俏!”
只可怜邻国诸君,时常在睡梦中就丢了几座城池。有次胡人单于被俘时还在嚷嚷:“总得让本王死个明白!你们大虞人打仗都不讲个由头吗?”
“唉——”许易歌长叹一声,仰头望天,“许久未归京,倒真有些想念了。”
“想念什么?”韶容嗤笑,斜睨他一眼,“百雀楼的姑娘?”
许易歌被戳破心思,也不恼,反而笑嘻嘻地凑近了些:“怎么,韶大都督这是嫉妒了?六年不近女色,莫非真为陛下守身如玉?”
韶容懒懒抬眼看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敲马鞍,慢悠悠道:“许副将,本帅记得西境哨所还缺个看烽火的?”
许易歌立刻像被掐住脖子的鹌鹑,缩着脑袋研究手下缰绳。边关谁不知道,西境哨所建在悬崖上,方圆十里连只母蚊子都没有。
韶容望着远处渐渐清晰的皇城轮廓,眼底浮起一丝玩味。
五年了。
这位年轻的帝王,为了逼他交出兵权,可谓花样百出。
先是散播“龙阳之好”的谣言,再是连下十二道圣旨催他回京,最后甚至亲自写信,字里行间满是“朕思卿甚切”的肉麻话。
韶容起初觉得好笑,后来竟觉得……有趣。
东方礼越是费尽心机,他越是不急不躁,甚至故意在每次收到圣旨后,立刻率军攻下一座城池,再恭恭敬敬地写上奏折:“托陛下洪福,又得三城。军务繁忙,恕臣不能面圣。”
只是……
韶容眯了眯眼,眉宇间闪过一丝困惑。
记忆里那个动不动就掀翻棋盘的小皇子,何时修炼出这般耐性?当年在太学,东方礼可是连半柱香的《论语》都坐不住,如今竟能陪他演足五年的戏。
转念一想,倒也不奇怪。毕竟已是九五之尊,总要学着玩弄些帝王心术。
只是这“装断袖夺兵权”的计谋拙劣得简直简直像是三岁稚童的把戏。
他都能想象东方礼在龙椅上绞尽脑汁的模样。定是咬着笔杆愁眉苦脸,最后灵光一闪拍案而起:“朕假装钟情于他!”
思及此,韶容忍不住嗤笑出声。
许易歌见他突然发笑,不由好奇:“你这是想到什么好事?”
“在想……”韶容慢悠悠开口,“咱们陛下这五年,怕是把那《风流帝王俏将军》之类的话本子都翻烂了。”
那戏文里的昏君为了收权,可不都是这般装疯卖傻?
说话间,“韶”字帅旗已至城下。
韶容忽地勒住缰绳,战马前蹄扬起一片尘烟。
目光所致的长街两侧跪满百姓,满城素白刺得人眼眶发疼,那是为箫太傅挂的孝。
“恭迎韶大都督凯旋——”
山呼海啸般的喊声震耳欲聋。
韶容眸光微动,瞬间便明白了其中缘由。太傅临终前估计都在念叨他,随着吊唁的官员怕是已传遍京城。
而眼前这些百姓,谁家老人没喝过康定末年太傅府的赈灾粥?谁家孩童没领过箫府年节的饴糖?
纵使暗地里骂他千遍“忘恩负义”,看在太傅面上,也得恭恭敬敬跪这一回。
韶容翻身下马,随手将缰绳抛给身后亲兵。
“你们先回西郊大营。”声音低沉,不似平日慵懒。
许易歌瞧见韶容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颤,心下了然。
这人嘴上说着不怕千夫所指,到底还是不愿让铁骑惊扰太傅灵前清净。
他也利落地翻身下马,缰绳往亲卫手里一塞:“我随你同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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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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