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容醒来时,日影已经西斜。他眨了眨酸涩的眼,本能地想翻身揽被,却在下身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时僵住了。
记忆回笼,篝火、烈酒、那个该死的瓷瓶……还有东方礼在他耳边一遍遍唤着的“阿容”。
“醒了?”
沙哑的声音从帐门处传来。东方礼端着药碗站在那里,眼下挂着两片青黑。
韶容别过脸,却发现枕边整整齐齐摆着三样东西:那盒被糟蹋的润唇膏,一盒不知名的药膏,还有……一份盖着玉玺的诏书。
《关于朕自愿被禁足一个月的申请》
东方礼噗通跪下,药碗举过头顶:“朕错了。”,声音哽咽,“阿容想怎么罚都行……”
韶容气得眼前发黑,抬腿就想踹人,却牵动某处难以启齿的疼痛,顿时倒抽一口冷气。
“……”他张口欲骂,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
东方礼见状,立刻膝行上前,捧着药碗小心翼翼凑近:“阿容先喝药……”指尖轻轻拭去他额角的冷汗,“喝完我给你涂药,是闻人舟新配的消肿膏……”
韶容狠狠瞪过去,却在帝王通红的眼眶前败下阵来。东方礼会意,连忙起身坐在榻边,小心翼翼地将人扶起靠在自己怀里,一勺一勺地喂药。
“疼得厉害吗?”帝王的忐忑的问。
韶容闭了闭眼,突然抓起枕边诏书糊在对方脸上。轻飘飘的力道,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
药碗见底,东方礼又跪回榻边,抓着韶容的手往自己脸上带:“阿容要是还生气,就多扇几巴掌……”
“……”药效渐起,韶容的嗓子总算能出声了,只是沙哑得厉害:“老子……要回府……”
东方礼顿时慌了:“不行!你现在不能骑马!”说着就要去抱人,“朕送你回去……”
“滚!”韶容一脚踹开他,却牵动伤处倒抽冷气,“让田柱……备马车……”他喘了口气,又恶狠狠地补充,“你……禁足一个月……不准来烦我……”
东方礼眨了眨眼,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那……我能送你到府门口吗?”
韶容懒得理他,强撑着要起身,可刚一动就僵住了。下半身仿佛被马车碾过似的。他抬头狠狠剜了东方礼一眼,眼尾还泛着红。
帝王立刻会意,轻手轻脚地将人打横抱起。韶容这才注意到自己换了干净的中衣,可领口大敞着,锁骨到胸膛全是暧昧的红痕。
他咬了咬牙:“……让马车直接到帐门口。”
绝不能让将士们看见主帅这副模样。
东方礼乖巧点头,扯过外袍将人裹得严严实实,连发丝都仔细掖进衣领里。临出帐前,还不忘把韶容的佩剑挂在腰间,总得给大将军留些体面。
晨光中,马车缓缓驶过校场。透过车帘,韶容看见田柱正带着士兵们操练,个个目不斜视,仿佛完全没注意到这辆马车。只有微微发抖的肩头,暴露了他们憋笑的事实。
韶容此刻后悔得肠子都青了。
早知如此,昨夜就是拼着醉死也该把东方礼按在下面!
虽然那个混账事后又是垫软枕又是揉腰的,可这马车每颠一下,都让他疼得直抽冷气。
“阿容……”东方礼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手里捧着个软垫,“要不要……”
“滚。”韶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却在马车又一个颠簸时白了脸。
东方礼眼疾手快地揽住他的腰,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我错了……回去就抄《礼记》,不,抄《吴书》……”
韶容闭了闭眼,突然觉得禁足一个月实在太轻了。
马车转过街角,熟悉的府门近在眼前。东方礼刚要动作,就被一个眼刀钉在原地。
“跪安吧。”韶容扶着车辕,强撑着要自己下车,“记住,一个月……”
话音未落,双腿一软险些栽倒。东方礼箭步上前将人打横抱起,在韶容杀人的目光中硬着头皮道:
“送、送佛送到西……”
府门吱呀一声打开,老管家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家公子被陛下抱进门,正要行礼,就听韶容咬牙切齿道:“去把祠堂的戒尺取来。”
东方礼脚步骤停,怀里的“佛”显然是要送他“上西天”。
老管家闻言一个踉跄,他偷眼瞧了瞧陛下怀里面色铁青的大都督,又看了看陛下那副视死如归的表情,顿时进退两难。
“还不快去!”韶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东方礼却突然将人搂得更紧,转身就往寝殿走:“阿容要打也等上完药再打……”声音越来越小,“朕……朕怕你手疼……”
韶容气得眼前发黑,偏偏浑身乏力,只能由着帝王将自己抱进内室。
卧房内,东方礼轻手轻脚地将人放在榻上,转身去取药时,忽听身后声响。
一支狼毫笔滚落脚边。
“跪着抄《吴书》。”韶容哑着嗓子道,“不,默写。”他眯起眼,“错一字,加一日。”
东方礼二话不说撩袍跪地,却仍不死心:“那……先让臣伺候您上药?”
“……”韶容闭眼点了点头。
药香渐渐弥漫开来,与韶容床榻上的白芷香交织在一起。韶容伏在软枕上,感受着身后小心翼翼的触碰。东方礼的指尖带着薄茧,却极尽温柔地抚过每一处伤处。
“这里……是渡军峡之战留下的?”
“嗯。”
“那这里……”
“突厥夜袭。”
“这里呢……”
“你话太多了。”
东方礼顿时噤声,只是上药的动作越发轻柔。
韶容的声音从锦被间闷闷传来:“别抄《吴书》了……改抄书房那本《唐诗集》。”
帝王的呼吸骤然凝滞。那本诗集里藏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韶容浑然未觉身后人的异样,上完药便催他去取。待东方礼捧着诗集回来时,暮色已浸透窗棂。
“喝汤。”东方礼将人揽在怀中,韶容就着他的手啜饮鸡汤,指尖漫不经心地翻动书页。
纸页停在某处突然僵住。
泛黄的夹页里,工整的楷书抄着一首本不该存在的《越人歌》。
“山有木兮木有枝……”
墨迹已旧,却仍能看出笔者当年的小心翼翼。最末一行被反复描摹。
“心悦君兮……君不知。”
汤勺跌回碗中。韶容猛地抬头,正撞进帝王湿润的眼底。
胸口突然像是被巨石压住,沉得他几乎喘不过气。北疆的风雪夜,独自包扎伤口的黎明,那把被他唤做“卿卿”的长剑。这些年支撑他熬过来的执念,原来从来不是一厢情愿。
一滴泪毫无征兆的落下。
他终于明白,为何当年太傅会突然收起这本诗集;为何每当他问起,那位严厉的老人总是沉默以对。
“阿容……”东方礼手足无措地去擦他的脸,却被更多滚烫的泪水浸透了指尖。
“六年……”韶容的指尖抚过纸页,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们错过了……六年……”
六载春秋,两千多个日夜的误解与错过。韶容因那句“心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将满腔情愫深埋心底八载;而东方礼,始终将他视作九天明月不敢亵渎,唯一的逾矩,便是偷偷在这本《唐诗集》里夹进一页《越人歌》。
心悦君兮君不知。
君究竟知不知?
命运弄人。韶容平生唯一一次丢三落四,偏让这本藏着心事的诗集落入太傅手中。而那位古板的老先生,就这样阴差阳错地,将两颗本应相贴的心生生拆散两地。
从此天各一方,两处相思,却成参商。
韶容将脸埋在东方礼掌心,肩膀无声地颤抖。帝王望着怀中人,忽然想起东方篆灵堂那夜。
或许那时,韶容也在哭。
那个在黑暗中拽着他衣袖的手,或许也在颤抖。
那个说着“怕鬼吗”的声音,或许也带着哽咽。
只是他们都太擅长伪装,一个装作笑得喘不过气,一个装作在开玩笑。
哭完之后,韶容便独自踏上了改革军制的独木桥,用一己之力扛起整个大虞的风雪。
“宝宝……”东方礼捧起韶容泪湿的脸,额头相抵,“我爱你。”
不是喜欢,是爱。
是十六岁不敢宣之于口的悸动,是二十二岁情毒发作时的执念,是如今终于能说出口的誓言。
韶容怔怔地望着他,突然拽住帝王衣襟,将额头抵在那方温热胸膛:“……再叫一次。”
“宝宝。”东方礼吻着他湿润的眼睫,“我的宝宝。”
“不……”韶容慌乱摇头,手指紧紧攥住对方胸前衣料,“是卿卿。”
“什么卿卿?”东方礼怔住。
韶容抬手指向书房:“架上《六韬》后面……有个剑匣。”他声音发颤,“里面……是你的佩剑……叫‘卿卿’。”
少年韶容那些见不得光的心思,最终只化作出征前夜的一次偷窃。他潜入东宫,偷走了东方礼最不常用的那把佩剑。
给它取名“卿卿”,日日带在身边。
直到那日登基大典,韶容才猛然惊醒。
不对。
这样是不对的。
京中世家子弟从军者众,与东方礼相识的更是不少。若被人认出这把御用佩剑,若断袖的流言传入京城,那东方礼这刚坐稳的皇位……
于是连这最后的念想,也被锁进暗匣。
可他万万没想到,东方礼会在登基当日,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
“朕心悦韶容。”
韶容想起太傅的戒尺,想起自己为何远赴边关。一道道加封旨意传来,他也只回:
“此是国家大事,臣死生无怨。”
倒真成了愿打愿挨的黄盖。
韶容在帝王怀中哭到力竭,仿佛要把六年的委屈都倾泻而出。他想起每次收到东方礼的信笺,那些寥寥数语的相思,他以为是做戏给外人看,又欢喜又心碎。
“我的小字……”韶容仰起泪痕交错的脸,“离思……意为‘思礼’……”
他哽咽着解释:“是离了东方礼,便会长久相思……”
东方礼在领悟这句话的含义后,猛地将人按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人揉进骨血。他想起这些年自己写的每一封信,字字句句都是真心,却被当成了逢场作戏。
“宝宝……”帝王的声音哽咽得不成调,“我们明明……”
明明近在咫尺,却似远隔天涯。
韶容最后抽噎着昏睡过去。闻人舟的汤药里添了安神的成分,加之这一日大悲大喜,终究是撑到了极限。
东方礼小心翼翼地将人安放在榻上,在汗湿的额间落下一吻。他找来管家,要了红绳与金剪。
烛光下,帝王笨拙地挑起韶容一缕青丝,与自己的发丝缠绕在一起。红绳系紧的刹那,两颗心也彻底打了死结。
“结发为夫妻……”东方礼轻声念着,将这份信物收入韶容赠他的白芷香囊。
恩爱两不疑。
回到榻前,东方礼轻轻将人拥入怀中。他的将军,他的离思,他跨越六年光阴终于找回的珍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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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第 5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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