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奥尔加·杜鲁门的故事是从有记录的第一位巫师开始说起的,这段往事也不算漫长——毕竟奥尔加将巫师的起源定在了第一位杜鲁门巫师身上,如此一来,巫师的历史便不如森林间一棵巨树历经的岁月来得久远,也不如河底的一块顽石存在的时间要悠长,若将其中的时间铺平、以人作为时间单位来细说,那么,巫师的历史在此时只贯穿了五代人。甚至,这段故事远比加尔文想象的要短太多了,他原以为巫师的历史应当是漫长到至少要花上一天一夜才能道尽——可实际上,奥尔加只用了半个夜就说完了。
如今巫师最初的存在已经无法考证,其存在实在是太过漫长和深奥,寻找巫师的本源不比核实大地的年岁轻松多少。因杜鲁门是第一个将巫师的存在流传下来的家族,所以,若要为巫师的历史设立一个源头,那杜鲁门便是那个最无可置疑的开端。
杜鲁门是个相当奇特的家族,这个家族既不耕种也不放牧,她们依靠酿酒和腌菜的手艺发家致富。靠着这门手艺,杜鲁门在本地几乎算得上是富甲一方。在最早的巫师那亚列·杜鲁门出生时,杜鲁门家的财富已经积累得叫人心惊,她们将庭院修得极大,屋檐下堆满了一罐又一罐的腌菜。大人们对往来的商人兜售自己的酒和菜,孩童则在父母和往来的商人交易的过程中得到了来自天南海北的玩具。这些玩意儿多是些对商人无用的花草石木,于年长的人们而言,它们只是交易过程中的一个添头,但对于孩童来说,这些东西隐藏着无与伦比的趣味。杜鲁门的孩童们将这些无用的东西搭做堡垒、充当兵卫,在家里进行没有伤害的斗争。
在这样的环境中,那亚列是孩子中的一个异类。她从不沉迷于虚假的冲锋,只是抱着被子坐在自己的兄弟姐妹边上静静地盯着她们手中的东西出神。这般状况持续了许久,在大人们劝告那亚列加入自己的血亲们无果后,那亚列的祖母将她叫到了自己跟前。这个老人颇为担忧地问自己的后辈:“那亚列,是有人欺负你了吗?”
“并没有,祖母。”那亚列回答。
这下她的祖母倒是有些摸不着头脑了:“那你为什么不和大家一起玩呢?”
那亚列依旧抱着自己的被子,她一字一句认真地告诉祖母:“我感觉那些东西里有许多跳动,我总感觉一旦我触碰它们它们就会消失。如果玩具消失了那大家就没有东西玩了,所以我还是不碰比较好。”
“怎么会呢。”祖母只觉得那亚列的话是童言无忌,“怎么会消失呢,不用担心。”
可无论长辈怎么说,那亚列都坚持自己的想法。她太过坚定了,以至于年轻时能和往来的商人争论不休的祖母有些头疼。最后,祖母做出了决定:她带着那亚列到“玩具堆”边玩一会儿,如果真的有东西消失了,那她会将消失的部分补上,那亚列的姐妹们不会因此损失什么。得到了祖母的保证后,那亚列才坐到了玩具边。她伸手拿起那些杂乱事物中让她感受最为强烈的几个——这先天的巫师在无用的琐碎中精准地找到了巫术材料,在材料被握在手心的刹那,那亚列脑海中被掩埋的咒文开始翻腾。
那亚列开始不受控地歌颂、尖叫,这个小小的孩童口中发出哨般的呼嚎。杜鲁门的祖母被那亚列吓了一跳,她大声地呼喊那亚列的名,并且试图控制住自己的孙女。祖母的呼喊没有让那亚列停下,反倒让好几位长辈来到了庭院前,在众目睽睽下,那亚列施行了有记载的第一次巫术。亲眼目睹那亚列的施展、并且在后来通过学习成为了巫师的那亚列的姨母这样记载:“……我还记得那一天,那亚列疯了一样,嘴里不断地往外溢着无法听懂的话语。她那时候还小,手掌也不大,几乎包不住什么东西,所以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她手里的东西在她停止尖叫后无影无踪了。什么也没留下,那些东西就这么消失了。同时,她坐着的地方起了霜,最后霜凝结成了指节高的冰。那么高的冰即便是在冬天的庭院里都很难见到,而那时候还是夏天。我们所有人都吓坏了,更别说那亚列。那亚列用被子把自己裹了起来,好像这样她就安全了……”
需知,杜鲁门家族有着一种如今的巫师难以理解的亲缘羁绊,她们相互依靠、相互庇佑,似乎除去死亡外,没有事物能叫她们分崩离析。若那亚列身上的事出现在了一个寻常的家庭中,她极有可能因这罕见的天赋而被亲人恐惧,更有可能被赶出家门,亦或是秘密处以私刑;但那亚列生在杜鲁门中,在这个由血缘编织的亲密茧房中,长辈们内心升起的更多是担忧。
起先,那亚列的母亲和祖母一致认为自己的孩孙是遭到了什么侵害才会如此——这怪不得她们,毕竟那亚列第一次施展巫术时的模样确实有些骇人。她们花了相当长的时间确定那亚列的身体没有经受任何迫害,那次施展也没有令她遭受任何损伤,如此,这些长辈才终于放下心来,她们终于有时间思索如何面对这般与众不同的那亚列。可不论这些长者的内心如何百转千回,她们都不约而同地决定保护自己的血亲。那亚列的父母为她在她的同龄人中正名,以免她遭到兄弟的非议,以免她受到姐妹的误解;那亚列的其他长辈们则在商讨后对外宣称她患了病,她们说,那亚列卧病在床、需要静养,她们尽可能地将自己的幼子遮掩起来,以免有不怀好意之人借机戕害那亚列。
但静养这一说辞只是对外的,在杜鲁门的庄园内,那亚列的生活简直算得上繁忙:尚且年幼的她结结巴巴地解释着自己的奇异之处、教导着其他杜鲁门如何施展它们——此时的巫术还没有自己的姓名呢,杜鲁门将其称为秘术、奥义,又或者是仅用怪诞二字称呼。而在那亚列的姨母——对,正是上文记述了那亚列第一次施展的那位——在模仿那亚列的吟唱和动作后成功施展巫术、且一举成为历史上第一位通过学习摆脱愚昧的巫师后,杜鲁门才将巫术当做一种可被继承和学习的知识对待。她们开始书写巫术的施展方式,记录材料的模样,并将其整理归纳。后来,继承了杜鲁门记录职能的巫师学派,被称之为古典学派。
与巫师的历史一样,杜鲁门对于巫术的学习和整理并非是一帆风顺的,其中的曲折艰辛简直数不胜数。有些杜鲁门因不知巫术材料的具体用量而受了损害,有些杜鲁门因将巫术施展在了错误的对象上导致了悲剧。但好在杜鲁门善于整理归纳,她们在混乱的意外中迅速择出了正确的道路,她们学习、实验、传承,并将这一深奥的秘术命名为巫术。
在学习巫术的过程中,对杜鲁门而言,最大的阻碍便是巫术材料的稀缺。过往商人带来的花草石木根本支撑不起一个家族的学习。在几番争论下,杜鲁门最终决定委托周边的居民为自己寻找那些特殊的材料:她们将巫术材料的模样绘制出来,并交由村民们辨认和寻找,因过去杜鲁门一家友好待人,这些质朴的农民们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接过了这项任务。绝大部分人都没有过问杜鲁门一家这些东西的用途,人们只是高兴在日常的狩猎和放牧之余能有更多的赚钱的机会,只有极少数的人疑惑杜鲁门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花钱将收购这些无用之物。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仅有的疑虑也逐渐消散了:为保护自身,成为了巫师的杜鲁门不再出门,而没有巫师天赋的那部分人也减少了外出的频率,在人们心中,杜鲁门内或许爆发了一场家族性的急症,那些草木则是用于治病的草药。再之后,杜鲁门遣散了为数不多的仆从,并尽可能地将自己隐秘了起来。依靠着过往累积的财富,杜鲁门沉默地扎根在了村庄的西南角,巫术在看似沉寂的宅邸中发酵。在无人知晓的时间里,岁月静悄悄的,森林的巨木内部攀上了太多圈纹路。
自那亚列·杜鲁门后,每一代的杜鲁门都会出现一到两个天生巫师,余下的杜鲁门内也有一半具有修习巫术的天赋。天生的巫师们和那亚列一样,她们尽可能地将自己头脑中的巫术记录下、教授给其它亲人们,拥有天赋的巫师则以身继承这些学识;至于那些毫无天赋、终其一生都只是普通人的杜鲁门,她们将生命奉献给了传承学习这一过程中最无趣也最繁琐的部分,即整理和归纳他人的经验。
当巫术在杜鲁门里出现后,杜鲁门便全身心地投入了研究巫术这一似乎永无终点的奥义中,她们鲜少和人构成婚姻关系,更别说生育。在极短的时间里,杜鲁门人数便停止了增长。当那亚列的孙辈达尔克·杜鲁门掌权时,即便每个杜鲁门分到两间房,庄园内的房间也会剩下一半无人居住。因此当达尔克说要卸去无用的房间内多余的装饰、将它们改为书房存放材料和巫术的笔录时,没有一位杜鲁门提出异议。她们似乎早知自己的家族无法绵延太久。
达尔克·杜鲁门三十多岁时,一场暴风雪席卷了人们目光所及的大地,世界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雪仿佛是崩塌的云一般永无止境。虽然杜鲁门一家因巫术的存在安然无恙——她们用凝冰术将松软的雪化作坚硬的冰,再用漂浮术将冰块推到房屋外,以免积雪将房屋压垮,以免融化又重新凝结的雪水让人滑倒——但在她们所处的城镇中,有太多人因暴雪流离失所。普通人的房屋被吹倒的树压垮,积雪埋没并浸湿了他们的柴火。为此,达尔克·杜鲁门在暴雪过境后投入了帮助其他村民修缮房屋的工作中——达尔克并不精通巫术,他之所以成为杜鲁门管事的家主,仅仅只是因为自己的兄弟姐妹们没人想接手这个苦差事,他与普通人没什么不同,平日里,他最喜欢的消遣是在村庄的周围兜圈子,他喜欢沿着村庄边的小路散漫地游荡。他因此成为了杜鲁门中与外界来往最密切的人。
在帮助村民修理屋棚的间隙,达尔克在眺望远方时发现远处收集柴火的人们正在丛林的一棵树边围作一团。他们似乎发现了什么,似乎在对什么感到诧异。但没多久他们又四散开来,重新投入自己采集的工作中。达尔克对此感到困惑,当第一批采集完柴火的人回到村里后,达尔克不由得扯着嗓子问:“嘿!你们先前在丛林里看到了什么?”
“哦!”一位屠户边走边回答,“林子那边有个人。”
这多少有些稀奇了。这年冬天冷得野兽都不怎么出门,更何况是人呢?达尔克内心升起了许多好奇,他赶忙干完了手中的活,想要去林子里一探究竟。在他往丛林走去时,恰巧撞见了最后一批从林子里采集回来的人,达尔克随手拉住身旁的一个人问:“他们说林子里有个人——这是怎么一回事?”
被扯住的农民放下了手中的柴火在路边和达尔克攀谈道:“不清楚,老爷,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总之,有一个人躺在丛林里,他身上有厚厚的一层雪,我们怎么喊他都没反应。我们甚至分辨不出他是不是死了。”
“怎么不把他带回来呢?”达尔克又问,“即便是死了也不该让人躺在外头,万一被野兽吃了可怎么办。”
农民摇了摇头,他面上露出了不赞成的神情:“不,老爷,我们觉得还是不要碰那人比较好。那人衣服上的花纹不是周围人惯用的,我们翻了一下他的衣服,没发现任何文书。这就是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这样一个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林子里,又不知因何倒在那儿,这件事怎么想都有些古怪。”
农民的话中隐含着劝告,但对于达尔克这种热衷于冒险的人来说,别人越是告诫他便越是不听,于是达尔克告别了眼前人后头也不回地扎到丛林里去。他按照自己在棚顶上眺望的方向行走,可达尔克实在不知那人所处的具体方位,他只能漫无目的地走着,并时不时好奇地四处张望。别说人了,达尔克连鸟兽的影子都没见着。就在达尔克打算放弃、想要就这么绕回家去时,他身旁的树猛地将他绊了一下——达尔克下意识回过头去,他原以为是树茁壮的根系将自己给绊倒了,可他定睛看去时,绊倒他的是一只脚。
达尔克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从侧方绕到了树的另一端,不出他所料,那是一个昏迷不醒的人。这人周围还散落了许多行囊,他明显年纪不大,身上的衣服极不合身,过大的衣服让他看起来有些瘦削。除此之外,男人的鞋子也开了口,这双鞋实在穿了太久,以至于鞋底磨得如树皮般单薄。和村民说的一样,他身上覆盖着一层雪,甚至他的睫毛上都凝着小小的冰锥。男人的嘴唇发紫,脸苍白得几乎和雪融为一体,皮下的血管却是生机勃勃到叫人觉得不安的青色。达尔克蹲在原地注视了男人许久,最终他想,这个人或许的确已经被冻死了。
达尔克有些悲哀地站起身,如村民所说的一样,没有人能为这个异乡人收尸,达尔克也不能:毕竟若之后出了什么纷争,那为他收尸的人必会不明不白地被扯入其中。没有人愿意做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人们能做的只是默不作声地离开,给已死之人一点最后的尊严而已。达尔克也是如此。
在站起来后,达尔克沉闷地叹了口气,他一边唏嘘着一边往家的方向走去,可没等他走出几步,一声虚弱的啼哭使得他停下了脚步——婴儿的哭声如同夜里的一声惊雷,达尔克愣住了,他惊骇地转过头,开始奋力地分辨婴孩的哭声究竟是从何处传来。达尔克很快就找到了孩子:孩子就在不远处,在昏迷男人的大衣内侧,在男人的腰后。扯开男人的外衣、把篮子上半掩着的麻布拉开后,一个无比虚弱、浑身长满冻疮的婴孩出现在了达尔克眼前,婴儿四肢僵硬、神情麻木,她的哭声断断续续,由此可见她受了不少苦。
已为人父的达尔克将孩子抱在怀里,他只觉得自己抱着一块柔软却怎样都捂不热的冰。在抱紧孩子的一瞬间,达尔克便决定挽救这个孩子的性命,即便她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达尔克急冲冲地回到了杜鲁门的庄园内,他无视了其他杜鲁门的问询和打趣着急忙慌地回到自己屋内,在翻找衣物时,达尔克不忘嘱咐妻子烧些热水。杜鲁门夫人没有照做,她严肃地问达尔克:“你手上的孩子是哪来的?”
达尔克简明扼要地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对于自己丈夫的善心,杜鲁门夫人却指责他的轻率。杜鲁门夫人担忧那男人和他身边孩子的来历——这种怀疑实在无可厚非,毕竟在这个消息不流通的时代,天知道路边某个受了伤的可怜人是不是其它地方逃来的恶贯满盈的杀人者——于是她派遣自己的兄弟前去将那昏迷的男人带回来细细检查。虽然杜鲁门夫人态度强势、且看起来对达尔克的行为极为反对,但在其他杜鲁门前往丛林的时候,她为那没血缘的孩子换了身衣裳、擦拭了身体,还喂了些米糊。
待搬运男人的杜鲁门们回来后,年轻人们叽叽喳喳地说那男人吓了她们一大跳。达尔克的长女说:“在我们捡他身边的东西时,他突然就醒了!”紧接着,达尔克的侄子接过话茬:“他问我们是谁,问他篮子里的孩子去哪了,但还没等我们回答他就又晕了过去。”
既然男人还有一口气,那杜鲁门便尽力地医治他。虽然有一部分杜鲁门始终认为将未核实清身份的人带到家中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但任何一个杜鲁门都清楚,她们无法对发生在眼前的惨剧视而不见。经过两周的治疗后,被捡来的男人终于恢复了神志,在他清醒的当天,男人便在杜鲁门夫人的质问中道出了自己的往事。这个名叫安迪的男人说,他并不是什么作奸犯科的人,更不是十恶不赦者;他只是个普通的工人,长久以来都在靠近海岸的那端干采石的活。
“往年的冬天都是我的休息日,夫人,冬天实在太冷了,没有人能在外头做活。今年也理应如此才对,但就在我准备找个酒馆一醉方休的时候,我收到了家里传来的信。”安迪诚恳地解释道,“信里说,和我相依为命的兄长在秋冬交替时患了病,这病来得突然,甚至传染给了他的妻子,没多久,他们就死了。写信的人是他们村中的大夫,大夫说,我的兄长和嫂子没有多少遗产,那些钱偿还了他们生前因吃药而欠下的债务后就所剩无几,因此大夫不愿意抚养他们留下来的孩子,他叫我尽快领走我兄弟的遗孤,不然这个还不会走路的婴孩必将丧命。于是我去了,着急忙慌地去了。在接到了孩子后,我就想带着孩子回到做工的地方去,我日夜兼程,为的就是让孩子少在寒风中受冻。可谁知我们在返程的路上遭遇了暴风雪!夫人啊,若不是您对我们施以援手,我们必将死于非命。”
安迪的讲述真挚又恳切,同时,杜鲁门在他的行囊中翻出了他所说的大夫寄给他的信件。一切都能对应上,一切都如安迪说的那样。其中没有任何阴谋,可以说,是命运促成了安迪和杜鲁门的会晤。
醒来的安迪对达尔克和杜鲁门夫人止不住地道谢,他说老爷,夫人,感谢你们的援助,我实在拿不出几个钱,如果你们需要,我可以替你们做工以回馈你们的善心。杜鲁门夫人拒绝了安迪,她说既然你是切实需要帮助的人,那便不必谈什么回馈了;达尔克则更加坦诚,他说,我本就没打算救你,确切来说是你哥哥的孩子救了你一命,实在要感激的话还是感激她吧。在谈及孩子时,尚且虚弱的安迪挣扎着下了床。杜鲁门夫人以为安迪是在担忧自己亲人的状况、想要起身去看两眼,她刚想开口告诉安迪婴儿的情况如何,安迪便“扑通”一下跪在杜鲁门夫妇面前,将他俩吓了一大跳。
“老爷,夫人!我恳请你们发发善心!”安迪声泪俱下道,“我没有脸祈求你们收留我,毕竟我有手有脚,可以自食其力,但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们可以帮帮那个孩子。她受了风霜的折磨且无比羸弱,应当没法再跟着我一路前往海边了。再者,到了海岸边我也难抚养她,我需要在石壁上做工,整天风吹日晒的,实在无法照料婴孩……我恳请你们收留那个孩子。你们大可以将她当成杂役对待,可以随意地使唤她。老爷,夫人,我发誓我将来会回来赎回她的……”
容易心软的杜鲁门夫妻不约而同地扭过了头,她们没有回答安迪,只是说之后再说吧,说等你养好身子、等你能上路再谈论这些事。听了这话,安迪没有不依不饶地继续恳求杜鲁门夫妻。他绕过了这个让二人为难的话题,转而恭顺地感激二人的付出,他说,我必将偿还你们的好意,即便最终我将辜负自己。
在安迪养病的期间,有杜鲁门发现,那个年幼的、还没来得及起名的婴孩似乎可以感知到巫术——为此,杜鲁门们身披隐秘术在她眼前实验了许多次。最终她们笃定道,这个孩童必是个天生的巫师,她能轻易识破隐秘术,能够找到隐藏在巫术下的巫师。一个外姓的天生巫师就这么突如其来地来到了杜鲁门内,杜鲁门们为此感到欣喜也感到迷茫,她们不知要如何是好,不知要以怎样的心境,对待这个崭新的天生巫师。
在经过反复的探讨后,杜鲁门夫人决定对安迪道出巫师的真谛:总归安迪是个外乡人,他无父无母,在人世间孑然一身,即便他出于恐惧在外宣扬杜鲁门一家的奇异之处,世人也多半会觉得他是因为失去了亲人太过痛苦而产生了幻觉。在杜鲁门夫人对安迪吐露了巫师的存在后,安迪的确陷入了恐慌,只是这种恐慌并非来自对巫师能力的恐惧,安迪忧虑的是,他不知夫人为何要将家族的秘密对他坦诚相待。好在紧接着,安迪就得知了自己的侄女是天生的巫师这件事,他内心的疑虑便烟消云散了,他终于可以较为冷静地聆听杜鲁门夫人的话语。杜鲁门夫人对他说:“我们想要留下你的侄女,因她是个天生的巫师,她能带来许多新鲜的知识。若你愿意把她交给我们,那我们会将其作为我们的一员抚养她。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你愿意将她留在这儿……”
杜鲁门夫人还没说完,安迪就殷切地说:“夫人,夫人,我早说过了,若你们愿意养育她,那是我们的荣幸。我怎么会不肯呢,我怎么会不愿意呢。甚至,我觉得不该由你们费心劳力地照顾她——之后我会定期带钱回来,以作抚养她的费用。虽然我的劳金无比微薄,但这是我能给出的仅有的东西了,还请你们能够收下。”
既然安迪主动谈到了劳金,杜鲁门夫人便说出了自己的另一番打算。她说,我们认可你的品格和品性,因此若你想的话,你也可以留在这儿,以帮我们做些杂工过活。这对安迪而言可谓是天大的好事,他与杜鲁门夫人极其快速地敲定了未来他作为杂役的佣金——据传闻,那是一个高到让安迪恐惧不已的价格,毕竟杜鲁门夫人在这场谈话后成为了安迪侄女的教母,她们成了某种程度上的一家人,而杜鲁门对自己的家人素来宽厚。同时,杜鲁门夫人还为那孩子赐了名,那个名叫耶芙达的外姓巫师便是萨兰切尔的母亲。
当春天正式到来时,积雪化作了一道道河流,奔腾的水流将寒冷和杂乱洗刷得一干二净。安迪如一条攀上了巨木的藤蔓般加入了杜鲁门,他同其他杜鲁门那样默默无闻地生活了下去,并将自己编进巨木的枝丫里。当萨兰切尔出生时,这家外姓人已成为了杜鲁门不可或缺的一份子。萨兰切尔和同辈的杜鲁门接受着同样的教育、吃着同样的食物,杜鲁门未曾将她当做杂役对待,但萨兰切尔始终认为自己只能算是杜鲁门的家臣,她也因此一直以“小姐”称呼着奥尔加——萨兰切尔的母亲耶芙达曾评价,她的女儿有着和她父亲如出一辙的执拗性格,可实际上,耶芙达也一直以女佣自居。
到了这时,加尔文觉得自己终于接近奥尔加和萨兰切尔为何要离开家的原因了。他重新打起精神还坐直了些,他期待着接下来的故事,可奥尔加迟迟没有开口:她沉默地望着火,嘴张开又闭上,似乎心中有许多难言之隐。火将奥尔加的眼睛薰得有些发涩,她不适地眨了眨眼并偏过头去,抹泪般用手蹭过眼侧。
加尔文不知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氛围一下变得沉闷了起来。在静默中,加尔文开始思考自己对奥尔加过去的好奇是否是一种冒犯,他开始犹豫自己应不应该问询奥尔加是怎么了。可就在这时,奥尔加伸出手又往火堆中加了把火柴。在烈焰侵吞着新来的树枝时,奥尔加沙哑道:“终于说到我了。”
奥尔加终于谈到了了自己的世代——她是杜鲁门的第五代巫师,达尔克·杜鲁门是她的祖父辈。在奥尔加看来,她的童年和其他杜鲁门没什么分别,她和自己的弟弟妹妹们一起在杜鲁门的庄园中长大,自她记事起,巫术就是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奥尔加睡前从不听童话,她所听闻的,是自己家族发现和继承巫术的历史;她日常的玩具不是寻常孩童自地里挖出的泥块和石头,而是长辈挑拣出的无法正常使用的巫术材料。
可对于奥尔加的长辈们来说,她们的生活和过去已经大相径庭。杜鲁门们不知道是过去那场大雪压垮了太多的植物,还是周围的材料在百余年间都被采完了,总之在奥尔加出生后,杜鲁门能在周边丛林中找到的材料愈发的少了。甚至在奥尔加十四岁时,杜鲁门的长辈在整整一年的时间里都未曾找到过哪怕半株新的材料。
但这些忧虑都与奥尔加无关,杜鲁门的长辈们从不将惶惶传递给年轻人。奥尔加一如往昔地生活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对未来的畅想,都不过是过往所有杜鲁门的缩影:她想,自己或许会如自己的长辈那般单调、无趣却充实地过完一生,然后成为后代口中的一个姓名和符号,并在睡前故事中悠久地存在下去。奥尔加的生活似乎一眼望得到头,值得庆幸的是,她对此并无任何不满。
可这一切宁静都被一场疾病打破了——在奥尔加十七岁的某一天,瘟疫席卷了村庄。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死神开始肆无忌惮地收割生命,而被收割者毫无还手之力。和过去那场摧毁了半个村庄的暴风雪不同,奥尔加时代的瘟疫是完完全全的**:杜鲁门所在的村庄处于一条河流的下游,河流上游的人们将病死的家畜倾泻在了河流中,疾病随着河水淌入人们的口中、人们的胃里。当人们意识到疾病正在蔓延时,疾患已经扎根在她们血管中了。
病灶很快就席卷了村庄,患病者的呻吟在空中不断回荡,没多久,呻吟声渐渐少了,悲泣替代它们在大地上盘旋。每日都有死去的人被从家中拖出,尸体在广场上被焚烧,连绵不断地火几乎将天空也烧得死寂。更糟糕的是,不单单是人在患病,连家畜也在生病。有些人无法舍弃自己的家畜,他们吃下了病畜的肉,然后快速而痛苦地死去。村庄里无人能逃离这场灾祸,连闭门不出的杜鲁门也不例外——其实此时杜鲁门内正计划着迁移到别处居住,她们猜测附近的巫术材料或许真的被采尽了,如果她们想要继续将巫术延续下去就必须要找个新的、周围长满巫术材料的地方延续自己的家族,可在她们下定决心离开如今的居所前,疾病便将她们牢牢地锁在原地——杜鲁门内的年长者大多数都患了病,她们面容枯槁、身形干瘪,杜鲁门对此无能为力。而真正让她们感到绝望的,是杜鲁门意识到,她们承习多年的巫术在这样的悲剧前毫无作用。一时间,杜鲁门内长满了苦恨。
在这期间,年长的杜鲁门意识到此地已不再安全,她们赖以生存的土地如今已被死亡侵占,任何理智的人都应尽快离开,可偏偏杜鲁门不愿离开彼此。年长的杜鲁门知,她们必须留下来照顾那些衰老者,可同时,她们的后代不该在此引颈受戮。为了劝走年轻的杜鲁门们,这代杜鲁门的一家之主、生育了奥尔加的贝内特·杜鲁门对年轻的孩子们说:“此地如今危机四伏,你们应该尽快离开。”
“但我们已经在此扎根太久了,太多的东西都堆积在这里,我们离开的速度不比巨木从土地中抽出自己的根系迁徙要快上多少。”奥尔加反问道,“更重要的是,我们要到哪里去——我们又能到哪里去?”
贝内特回答自己的女儿:“是的,我们确实不知道我们究竟要去往何方,但你们可以自己去探索。年轻人们,你们需离开这座庄园去寻找缀满巫术材料的地方,以建立杜鲁门的新归宿。我们这些年长些的人会留在家中照顾老人、整理你们传来的讯息——如若你们有谁找到了合适的地方就传信回来,我们会立刻出发前往,并且将新的归宿地留在庄园内,等待其他人去会合。”
杜鲁门舍不得彼此,可她们也知,在这样的灾难中,四散才是最为妥当的。身为长女,奥尔加·杜鲁门是年轻人中第一个上路的人,萨兰切尔作为她的随从陪伴左右。在离开前,奥尔加长时间地呆在书房内,尽可能以最短的时间记录下巫师的全部智慧;她的父母则为她准备了许多个施展了储物术的行囊,行囊里堆满了衣物和食物,还有杜鲁门祖传的腌菜,以及家中仅有的一些巫术材料。施展了储物术的行囊算不上沉,但当奥尔加却觉得,这些她包裹比她的一生还沉重。
奥尔加离开时,杜鲁门庄园扇紧闭了多年的大门在晨曦中被打开了。门被推动时发出了叫人心惊的鸣音,这声音太过尖锐而嘶哑,以至于后山的群鸟都被惊醒。当群鸟在林间起落和回旋时,它们的叫声像是一场不太和谐的奏鸣。奥尔加就在这样的乐曲中离去了,一路上她所听见的患病者的哀嚎和生者的痛哭则构成了乐曲的尾声。
离开的这一年奥尔加十七岁,萨兰切尔十九岁,距离她们的新伙伴加入她们,还有足足两年的时光。在出发的三个月后,奥尔加才蓦然发现自己未戴上挂有杜鲁门族纹的项链,此时她已经无法回头,家园已然遥远。那天傍晚,萨兰切尔在奥尔加的手帕边用鱼骨为她绣上了一个族纹,奥尔加将手帕叠放在胸前,仿佛她从未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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