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爱用诗词歌赋描绘离别,什么长亭古道,又笛声悠悠,又要折柳相赠。但在十四岁的陈向珣眼里,离别一定是具象的,是残酷的。
像一场无声的融化。他仿佛看到院子里那个他们一起堆的、还没来得及完全消融的最后一个雪人,正摇摇晃晃地、一步步从白雪皑皑的寒冬,走向了春日暖融融的阳光底下。阳光越来越亮,越来越暖,雪人的轮廓开始模糊,滴滴答答的水珠不断从它身上滚落,渗入泥土。最终,它消失了,只留下一小滩浑浊的水渍,和几颗孤零零的鹅卵石、半截胡萝卜。
雪人融化了。
唐幼真,也不在了。
真的要说再见那天,,天空阴沉沉的,飘着早春特有的、连绵不绝的细雨。细密的雨丝织成一张巨大的、潮湿的网,将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层灰蒙蒙的薄纱里。
陈向珣站在自家门口,望着隔壁紧闭的大门和停在路边的搬家货车,心里堵得难受,像塞了一团湿透的棉花。他想去送送她,又不知该如何面对那即将到来的、空洞的道别。
“嘿!”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刻意拔高的欢快,在他身后响起。紧接着,肩膀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陈向珣猛地回头。唐幼真穿着一件鹅黄色的薄外套,撑着一把透明的小伞,笑嘻嘻地看着他。她的眼睛依旧亮晶晶的,但细看之下,眼圈有些不易察觉的红肿,笑容也像是努力撑起来的。
“幼稚。”陈向珣别开脸,闷闷地说了一句。他心里翻江倒海,有无数的话想问,想挽留,想抱怨,最终却只挤出这两个字。他害怕再多说一句,那些汹涌的情绪就会冲破堤坝。
“哥哥。”唐幼真又叫了一声,声音软软的,带着点试探。
陈向珣没理她,目光固执地盯着地面一小洼积水里倒映的、破碎的天空。
“哥哥?”唐幼真往前凑近一步,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焦急。
陈向珣依旧沉默,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冰。他能感觉到她的目光紧紧锁在自己脸上。
时间在细雨中仿佛凝固了。忽然,他听到身边传来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他心头一紧,飞快地抬眼看去——小姑娘眼眶通红,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混合着冰凉的雨水,在她白皙的脸颊上蜿蜒。
“你怎么不理我啊……”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肩膀微微颤抖,“我……我要走了你也不理我嘛陈向珣?”
那是他们认识之后,唐幼真第一次那样连名带姓地喊他。不再是亲昵的“哥哥”,而是带着质问、委屈和绝望的“陈向珣”。她站在他面前,红着眼眶,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的刘海,狼狈又清晰地告诉他:她要走了,真的要走了。
刚刚十几岁的陈向珣,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巨大的、迟来的冲击感终于将他淹没。
为什么?为什么昨天还在商量着等天晴了去哪里放风筝的人,今天就要说再见?为什么她不能留下来?就像当初她突然搬来和阳路一样突然地离开?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那些排练了无数遍的告别语,那些藏在心底的挽留,此刻都哽在胸口,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疼痛和茫然。可明明就在不久前,还有邻居阿姨打趣他们两个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那时的陈向珣总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炸毛反驳:“谁要跟她青梅竹马?烦死了!”可转头看见巷子里几个调皮的男孩围着唐幼真,故意抢她手里的布娃娃,他又会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毫不犹豫地冲上去,一把推开为首的那个,挡在唐幼真身前,凶巴巴地吼:“干什么欺负她?”
矛盾,无解。少年的心绪如同这早春的雨,缠绵悱恻,潮湿而混乱。他不懂那是什么,只觉得心口闷得发慌,像压着那块他们一起堆的、巨大而冰冷的雪。
“铃铃铃——”
一阵急促得近乎刺耳的闹钟铃声,像一把锋利的刀,猛地刺破了沉滞的梦境,将陈向珣从深陷的回忆泥沼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他睁开眼,心脏还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奔跑。
房间里光线昏暗,只有窗帘没有完全拉严的缝隙处,顽强地挤进一簇明亮得有些刺眼的太阳光。那道光束像舞台的追光灯,精准地打在房间角落里一个蒙尘的旧纸箱上,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细小尘埃。箱子上似乎还贴着一个褪色的卡通贴纸——那是某个雪人造型的。
“倒像是漆黑的空间被豁开的一道口子……”陈向珣抬手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低声自语。梦境里的一切,雪地的冰凉、小姑娘仰起的红扑扑的脸蛋、离别时她通红的眼眶和雨水中颤抖的声音,都真实得可怕,清晰得如同发生在昨天,带着宿醉般的钝痛感。他又梦到小时候的事了。
侧头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电子钟,幽蓝的数字显示着:6:30。
时间还早。
周末的清晨,他本可以享受难得的懒觉。陈向珣翻了个身,背对着那束扰人的光线,将脸深深埋进柔软蓬松的枕头里,试图抓住最后一丝睡意的尾巴。
然而,世界似乎并不打算让他安宁。还没等他重新沉入混沌,那催命般的手机铃声再次尖锐地响起,锲而不舍,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
“啧……”陈向珣烦躁地皱紧眉头,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了上来。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浮出一句不知从哪儿看来的狠话:“扰人清梦当判死罪!”如果不是此刻睡意未消,浑身乏力,他简直想举起双手双脚表示最强烈的赞同。
铃声终于在他濒临爆发的边缘戛然而止。可这份宁静只维持了不到两秒,那该死的、不屈不挠的旋律又一次响彻房间!
陈向珣认命地、带着满腔怨气摸索到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也没看,凭着感觉划开了接听键。“喂?”刚睡醒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火气,试探性地发出一个音节。
与他的低气压截然相反,电话那头的人显得异常兴奋,声音洪亮,透着一股子久别重逢的雀跃:“嘿!陈老板!贵人多忘事啊,还记得我是谁不?”标准的、带着点调侃意味的老同学开场白。
陈向珣混沌的大脑运转了几秒,一个名字清晰地浮现出来——宋义辞。他大学时睡在他上铺的兄弟,一个话痨加自来熟。
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点,但被吵醒的怨气仍在。他没来由地嗤笑了一声,憋出三个字,言简意赅,直奔主题:“有事?说。”语气是惯有的惜字如金。
宋义辞对他的冷淡反应毫不在意,甚至可以说是习以为常。
他自然听出了陈向珣声音里那股子刚被吵醒的、压抑的暴躁。要说这位哥的起床气有多大,宋义辞恐怕是大学宿舍里体会最深的那个受害者。当年无数次的血泪教训让他练就了在陈向珣低气压下顽强生存的本领。
“啊,那个……”宋义辞清了清嗓子,语速飞快,如同打开了话匣子,“咱们班长,老张,张鹏,你还记得吧?他组织能力爆棚那个!他说啊,大家伙儿毕业也两三年了,去年不是闹疫情嘛,计划好的聚会也黄了。这不,眼瞅着国庆黄金周到了,天时地利人和!时间集中,大家也都有空,他就拍板了,组了个局!就在今天晚上!说是好久没见了,必须凑一块好好玩玩,联络联络感情,回忆回忆峥嵘岁月……”他滔滔不绝,和大学时一样,仿佛说话不用喘气。
“同学聚会?”陈向珣打断他,精准地概括了核心。
“诶!对!还是你总结到位!”宋义辞立刻捧场,随即语气变得格外郑重其事,“重点是!老张特意、反复、千叮咛万嘱咐我!你一定一定一定要来!说少了你这尊大神,聚会就少了灵魂!”
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用一种近乎大言不惭,还带着点神秘兮兮的语调,飞快地丢下最后一颗炸弹:“陈老板,务必!拜托了!兄弟我这可是顶着被你起床气炸飞的风险打的电话!另外,友情提示,重磅消息——”他故意拖长了音调,“你心心念念了七年的那位……今晚也会在噢!”
最后一个字音刚落,不等陈向珣有任何反应,甚至没给他张嘴说话的机会,宋义辞像是完成了什么重大使命,又像是怕听到拒绝,果断地、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听筒里只剩下急促而单调的忙音:“嘟——嘟——嘟——”
“我靠……”陈向珣对着瞬间安静下来的手机,无语凝噎。屏幕自动退回到了电话拨号界面,在最顶部清晰地显示着最近通话记录:宋义辞 - 通话时长:2分50秒。
陈向珣盯着那行字,足足愣了好几秒,然后,被气笑了:“还真是个250。”
[撒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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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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