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战败走。高俅吃梁山打得急了,一面奏报朝廷,添派军马,告增军饷,一面也招募水军,着叶春监造大小海鳅船数百只,捉拿民夫供役,无分星夜,催促造船征进,一心要破梁山水军。
探子将此事回报,道:“济州东路上一带都是船厂,趱造大海鳅船百只,何止匠人数千,纷纷攘攘。俺们去探时,见那等蛮军都拔出刀来,諕吓民夫,无分星夜,要趱完备。”
吴用听了道:“这般看来,是还未尝打痛他。诸君且听我分派。”运筹帷幕,指画分派下去。鼓上蚤时迁、金毛犬段景住、孙张两对夫妻领命,分头往造船厂去,孙新、张青在左边船厂里放火,孙二娘、顾大嫂在右边船厂里放火,两势下火起,草屋焰腾腾地价烧起来,照耀浑如白日。
高俅大惊,一面着人救火,一面派军追赶,却吃张清率军堵在济州城外大路上,镇压回去。仓促回马收兵,检查得失,伤了一员大将丘岳,又烧了不少草料木板,高俅大怒,自此恨梁山泊深入骨髓。一面使人唤叶春分付,教在意造船征进。船厂四围,都教节度使下了寨栅,早晚提备,不在话下。
梁山士气却高昂。时迁等人回来覆命,将前事述说了,众人哈哈大笑。吴用问:“听说东京新派下两员大将,俱是御前指挥使,一个丘岳,一个周昂。人才如何?”张清道:“不足为惧。今日他两个上阵追赶,一个吃了我一石子,打退回去。”
吴用点头道:“很好。料这等大船,要造必在数旬间方得成就,目今尚有四五十日光景。我等却也不可轻敌,须得严加戒备,和他慢慢地放对。”
却说梁山一把大火,教高俅误了进度。待得造船完毕,演习完足时,已然入冬。今年却是个暖冬,梁山泊水面不曾封冻,高俅以为天助,焚香祭天,开船往梁山来。
梁山上下一心,严阵以待,水陆两军同时接战。冬日水面之上,只杀得尸横遍野,血溅波心,此是暮冬天气,官军船上招来的水手军士哪习梁山水性,落水冻死者亦不知其数。
武松同鲁智深陆地上各自率一队步军,会同秦明、呼延灼等,山前并力死战,鏖战不止一日,将高俅大军打退。杀至旱寨下首,同杨志引的骑兵合围,将一众俘虏困在中央。
看水军阵时,海鳅船凿沉数只,缴了一两只,船上张顺等拱手高声叫道:“承谢送船到泊!”高俅既羞且恼,却哪里答得话。剩下船只裹了高俅乘的大船,远远的去了。正要追击,这时山上远远的一声炮响,跟着号角大作,正是鸣金收兵信号。
鲁智深骂道:“好不知趣!洒家正杀得痛快,这时候却叫收兵!”杨志马背上遥遥喝声:“宋公明有令,不可杀降!”打马去了。
武松两柄戒刀兀自往下滴血。扭头却吃了一惊,道:“我嫂嫂怎的在这里?”撇了施恩过去。
金莲正在旱寨关下。头上包块帕子,同着一群绣女女眷,伤兵间四处穿梭,满身血迹,忙得穷形尽相,望见小叔大步过来,一呆。抽身迎上来道:“你怎的在这里?”
武松劈头道:“谁准许你们来的?”金莲道:“没有谁,俺们自己来的。”武松道:”军师说了!妇女老小,俱在山顶。谁教你们下山的?”金莲道:“伤残甚多,不及送上山去救治。”
武松喝道:“你好不晓事!教你们救治伤员,却不曾教你们下山。你下山了,就是违抗军令!”
金莲吃小叔吼一句,却也火气上来,顶撞道:“你们山下站着,难道教我们在山顶坐着?横竖不过倒头一死罢了!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
武松道:“很好!你既找死,我也犯不着再管你。大家死了干净!”
金莲气得两条胳膊都软了。话犹未了,水面对过一声炮响,“砰”的炸开,震耳欲聋。跟着一个喽啰飞奔过来,叫道:“武头领,有将令下来!”武松一转身去了。
吴用传下令来,道:“高俅尚有余力,定然卷土重来。”筹划分付,着众人好生戒备。
武松同鲁智深领了吴用将令。收束军士,清点俘虏,打扫战场,水边扎下军营,埋锅造饭,是夜就在金沙滩边宿下。
渐渐暮色自水上起。夜雾四合,四野俱静,一座座营火沿水而设。军士们皆寒冷不过,两两三三向火而坐,将盛了烈酒的葫芦传递,离火远些设岗放哨的少些儿运气,一个个只得跺脚搓手取暖。水边一个抱了矛,冻得不住跳脚,在那里喃喃讷讷的埋怨,道:“这般还要打得多久?山上有家也不得归。”
另一个道:“不闻军师说了?高俅是强弩之末。再来一次,定然将他打溃。届时论秤分金银,换套穿衣服。可知好哩!”
抱矛的道:“军师又不必受你我这罪!他暖和军帐里坐着,只晓得运筹帷幄,却不知俺们甘苦。”
另一个道:“这话差了!你不见宋公明哥哥,身先士卒,不说冲锋打仗,便是平日吃穿用度,也皆同俺们一式一样。你还有甚么不平?”
另一个遂不响了。过得一会,轻轻的道:“仲夏打至如今,眼看过年。只盼早些招了这安罢!”正说话间,忽而咦了一声,道:“你看那边。”
但见水面已静。水泊中尸首已大致清去,仍旧残余一些船舶龙骨,残骸断肢,载沉载浮。暮冬芦花于水边轻轻摇动,一湾白水,映着浩荡天色,暮色中亮起,似一面镜子,顶上天空却是一片幽暗,同山峰一色。
二人都扭头望着。瞧见水边一个人影缓步走了来,身材高大,戒箍于黑暗中隐隐闪烁寒光。两个立定了叫声:“武头领。”
武松低了头正自想心事。抬头见了两个,道:“师兄在。我去去就来。”独个儿往旱寨去了。走至关下,远远瞧见寨子中央搭起几座棚子,灯火通明。棚内几名女眷未眠,正自来去忙碌,纤细身影灯下晃动。
武松走近问声:“我嫂嫂呢?”一名少女应声道:“刚出去了。武二哥向外头找找。”
武松遂往外去。寻至棚后,见得堆放些药物绷带,码垛些麻袋,空地中央生着一堆火,火光跃动,一个妇人乱头粗服,蓬松着两鬓,猫着腰,正使剪子拆一包绷带。
武松叫声:“嫂嫂。”金莲转头,见了是他,却也不怎么搭理,兀自回身弯了腰拆包,冷冷的道:“你来作甚?”
武松道:“我来望一眼嫂嫂。”
金莲点头道:“很好,你来望我!不是说不管我?”
拿剪子拆了半天,哪里却拆得动。恼了骂声:“这贼麻袋!谁缝得他这样结实?”赌气拿手去撕扯。
武松未发一语,使肩膀轻轻的将金莲拱开,抽出戒刀,刀尖将袋口缝线挑松,寒光到处,麻线应手而断。武松还刀入鞘,问:“这要搬在哪里?”金莲一言未发,抬手往内一指。
武松将一包绷带提在手里,送至棚内。同郑天寿妻子交谈几句,问:“缺些甚么?”郑天寿妻子道:“缺些麻药。另外就是人手。”武松道:“麻药我们那里还有,回头匀些送来。”
出来看时,火堆已重新添过了柴禾,火势甚旺。潘金莲没精打采,歪身倚着一只麻包,半坐半卧的向火。
武松向她身边站了。金莲头也不抬地道:“这样宽敞地方,你没有别的去处可站了么?——一堵墙似的!挡着奴的亮。”
武松道:“外头寒冷。嫂嫂要睡时,还是进去。”
金莲摇头道:“里头尽是些伤员病号声唤。要去你去罢!我是不进去。”
武松:“恁的,就在这里。”
金莲不奈烦道:“谁要你在这里?忙你的英雄事务去罢!横竖俺们都是些不晓事没分寸的,上不得台面。”
武松并无答复之语,站了一会,转身向来处走去。这时棚内帘子一掀,适才那名少女出来,唤声:“六姐!”
金莲早扶着头坐起来道:“叫我怎的?”
少女道:“有个人不行了。”金莲道:“我知道了,休嚷。谁不行了?”一手绾着头发,起身便走。
少女道:“李彦。”
金莲闻言驻足。摇头道:“便是来了大罗金仙,这个人也救不得了。又来问我怎的?敢是他又来戏你?我早同你说过了,横竖他也动弹不得,不能动手动脚,听他句把风话,也少不了你半块肉。你就当是属扭股儿糖的,扭扭儿也是钱,不扭也是钱,由得他罢!”
少女微微涨红了脸,低声道:“不是这话。”
金莲早坐回去,不耐烦道:“那是怎的?你要真不愿意应酬他,叫个年纪大的来给他准备后事罢!我就不去了,这会应付他不动。”说着又待躺下。
少女细声道:“他说想要个人来度他。”
金莲一呆,警觉起来,道:“怎的度他?”少女道:“念卷经超度往生。”
金莲松了一口气。随即皱眉道:“怎的就他多事?活着时满口荤话的,招惹你们少女嫩妇,天天给我生事。怎的死时反倒这般临时抱佛脚起来?”
那少女红了脸儿道:“谁不怕死?他也没个家属亲人。人之将死,教他走得安心些罢!去往极乐西方世界,路上也好有个接引。”
金莲失笑道:“哪有甚么极乐西方世界?直是——算了。他想要谁来接应他?”
少女道:“不拘和尚道士,但凡会念两句经的也就是了。”
金莲道:“我的姐姐!你当我是阎罗大王的妹子,五道将军的女儿!夜半五更的,你教我上哪里去给他找会念经的道士和尚?”
一转眼忽而瞧见小叔,一呆。将他上下打量两眼,转头道:“这里倒是一个现成的行脚僧,只是多些儿头发。你看使不使得?倘若使得,便要他去。”
少女道:“武二哥肯去时,最好。”
武松道:“嫂嫂休开这种玩笑。我怎生度得人?戒也不曾受过。”
金莲道:“呸!你当正经受过戒的和尚就度得人?再说了,谁问你受没受过戒?横竖他将死之人,也不来查你的戒牒。不拘甚么往生咒,法华经,你去同他念两句便了,也不损你的阴德。”
武松道:“我几曾何时会念经?只会些杀人放火勾当。”
金莲道:“南无阿弥陀佛,你不会念?——不济事的人了!叔叔敷衍敷衍他罢。”扯住小叔衣袖,不由分说,拽了他往棚内便走。
棚内一角一盏油灯照着,一张草席搁在地下,两名女眷守在旁边。席子上躺着一人,四五十岁左右年纪,双颊凹陷,已现出几分死相,便只剩下一口气进出。金莲走至门口便站下了,将小叔轻轻一推。
众目睽睽之下,武松也只得走上前去。昏黄灯光间,那垂死之人循声望去,见到一个披发头陀向这边走来,一身乌云直裰,戒箍如霜,相貌威严。他却也并不怎的惊讶,反而眼睛微微一亮,脱口叫声:“师父。”
武松未应半个字,也不打问讯,径直上前。那人望了他,神色半是求乞,半是希冀,亦是将死之人的认命和平静。他道:“你是来度我的么?”武松应道:“我来度你。”
金莲手扶帘子,默默的望了小叔。看他握住那垂死之人一只手掌,一膝跪地,朝他俯下身去。看见这里,掀帘转身出去。
过得良久,武松出来。金莲早伏在火边睡去了,朦胧间听得脚步声响,忽闪星眸,睁眼望来。向小叔脸上看了一会,道:“送走了?”
武松点了点头。金莲未再问话,往旁挪挪,让出一只麻袋。武松往火边坐了。这时棚子帘子一掀,几个男人抬了担架走出,上头盖一领席子,一点昏黄灯光引路,迤逦往山上去了。
金莲星眸半张,默默的望着。望了一会,坐起身来,张开十指,将双鬓略一爬梳。问:“有没有酒?”
武松道:“有。”金莲道:“给我喝一口。”
武松道:“携的烧酒,性烈。怕嫂嫂吃不得。”金莲道:“谁似你这人小气!”
武松不再说话,摘下葫芦递过。金莲接在手里,拔开塞子,破釜沉舟,一气灌了两大口。一时说不出话来,嘴里打半天转方咽了下去,满脸通红的道:“甚么破酒!刀子似的。”
武松道:“同嫂嫂说了,这个酒有些气力。”接过葫芦,举起喝了两口。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金莲静默一会,道:“现在的仗,算是输着还是赢着?”
武松道:“前后三仗连赢。”
金莲道:“怎的,打赢了,尚要死这样多人?”
武松道:“赢了这一局,却不见得就赢得这一仗。”
金莲道:“这话听着耳熟,定然又是你吴用哥哥言语。你问问他:赢了尚且如此,输了却待如何?”
武松道:“不用问他。是以梁山绝输不起。”
金莲若有所思。想了半日,道:“将来待得朝廷招了安,也就不打了罢?”
武松道:“我不敢说。”
潘金莲不由得有些恼了,道:“叔叔就没有两句牢靠话儿?”
武松道:“嫂嫂想听甚么话?”
金莲失笑道:“罢,罢,我平白问你这话做甚么?没的惹自己生气。”倒身向一边麻袋上伏了。这时旁边棚子帘子打起,又抬出来一副担架,黑夜中步伐错落,望山上去了。
金莲伏在麻袋上,朝那边望着。望了一会儿,喃喃的道:“死人总是晚上这个时候。倒似约好了似的,阎王爷来要人。”
武松道:“刚刚那人,他是怎生伤的?”
金莲道:“你不认识他?骑兵那边的。”武松摇了摇头。
金莲道:“马上冲锋,吃人一枪扎了个对穿。呼延灼使人死救回来。阎王爷跟前挂了名的人了!安神医硬是给他留到了三更。算他造化。”
武松道:“骑兵便是这样。”
金莲道:“骑兵怎的?”武松道:“平日冲锋陷阵,不易出事,一旦出事,便是大事。”拔开葫芦木塞,仰头将剩酒饮净。
金莲道:“这人平日油嘴滑舌的,天不怕地不怕,谁知这种时候却也害怕?也只有你度得动他。你同他说些甚么?”
武松不答。金莲见状点一点头道:“我明白叔叔的心思。你也不必介怀。”
武松道:“我介怀甚么?”
金莲道:“今日的事,乱来的是我。便真有个佛爷要怪罪下来,说你充冒僧道时,也是奴家一力撺掇的,赖不着你。有报应时,横竖都应在我身上便了!”
武松似不听见,拣出两根粗些的硬柴,往火中送去,注视它着火燃烧,随之直起身来,半蹲半跪,向着熊熊火焰望了一会。
他道:“有地狱时,也是我去。”
潘金莲未答,伏在麻包上,迷迷糊糊,头一点一点的,星眼饧涩,早又朦胧盹了过去。武松簇毕火起身,抬头往空中望一眼,但见火星随了气流冉冉上升,空中雾气却层层降下,宛若霜的河流。天上无半颗星,水边却亮着点点营火,似星辰倒挂。极目眺望时,远处隐隐连营灯光,知是敌军,退开在三十里外驻扎。
推潘金莲肩膀道:“下雾了。嫂嫂进去睡罢。”
金莲眼也不睁的道:“休来烦我。”武松脱下大氅,往她身上裹了。俯身将金莲轻轻的抱过,令她枕在自己膝头。
金莲半睡半醒的,任他摆布。忽而将身子一缩,道:“休沾着奴的头发。”
武松道:“你的头发怎的?”
金莲道:“腌臜得紧。这两天怪痒痒的。——仔细有虱子过在你的身上!”
武松拨开她头发,看了一眼,道:“没有虱子。想是这两天不曾洗浴作痒。我头上也有些犯痒。”
金莲脸上微微一红,抬起一只纤手,蒙了脸儿,伏身往小叔袍子里一躲,喃喃的道:“看我作甚?——别看。”
武松道:“不叫我看怎的?”金莲道:“这两日休说洗头匀脸,早起眉毛都不曾有工夫描画。好不难看!谁知这副模样儿竟然便宜你瞧了去。”
武松道:“你不难看。”
金莲给气的笑了。道:“我这个叔叔恁的会说话。好罢!只盼你是口头不似心头。”
武松手指轻轻触摸她鬓发,道:“确实没有虱子。嫂嫂睡罢!你睡了,我也就去了。”
金莲道:“你去哪里?”
武松道:“营中便只师兄一个。”
金莲嗤的笑了。一翻身,仰躺小叔膝头,望了他道:“好哇!给我捉着一个擅离职守的。”
武松低头静静的望了她,未答一语。金莲也不说话,使纤手拨弄他胸前人顶骨数珠。洁白骨珠有了年月,边缘微微泛黄,金莲顺了丝线,将珠子一粒一粒慢慢的推上去,又松手令它滑下,撞着底下数珠,“咔嗒”一声。
她道:“你来作甚?把师兄一个孤零零的丢在营里。不是说擅自离岗,是违抗军令?”
武松道:“原本有句话说。”
金莲道:“你有甚么话来对我说?”
武松摇一摇头。道:“倒也不必说了。”
金莲吃吃的笑。道:“好罢!你是个硬汉!教你服一句软,直比打仗更费事些儿。”将数珠一丢,翻过身去,面朝外闭眼卧了。
武松道:“我在嫂嫂这里历来讨不着胜仗。睡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