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休絮烦。第三日上,西门庆巴不到这一日,好容易看看挨到日中时分,裹了顶新头巾,穿了一套整整齐齐的衣服,带了三五两碎银子,径投县前街上来。到得茶坊门首,便咳嗽道:“王干娘,连日如何不见?
王婆巴不得他这一声儿咳嗽,赶出来高声热络寒暄两句,不由分说地将西门庆袖子一拖,一把拖进房里,看着那妇人道:“这个便是那施主,与老身这衣料的官人。”
西门庆睁眼看着那妇人:云鬟叠翠,粉面生春,上穿白布衫儿,桃红裙子,蓝比甲,正在房里做衣服,见西门庆过来,起身疾避在一旁。当下心荡神驰,顺势唱个大喏,一揖到地。
潘金莲见得王婆引一个陌生男子进来,吃了一惊,早立起背身避在一旁。哪想来人不由分说,一个大喏到地,只得侧身还了一个万福。
两军敌将照面,这一下王婆更是抖擞精神,打点浑身解数,放出积年作媒拉勾手段,一力居中斡旋,将句句话都引到金莲身上。说道:“难得官人与老身段匹绸绢,放在家一年有余,不曾得做,亏杀邻家这位娘子出手与老身做成全了。真个是布机也似好针线,缝的又好又密,真个难得!大官人,你过来且看一看。”
西门庆拿起衣服来看了,一面喝采,口里说道:“这位娘子,怎的传得这手好针黹!”
金莲低头不答。王婆笑道:“官人不知,娘子原是南门外潘裁家女儿。”
西门庆赞叹道:“原来是家传手艺!怨不得这神仙一般的手段。干娘,不敢动问,这位娘子是谁家宅上的娘子?”
王婆哈哈一笑,道:“大官人你请坐,我对你说了罢。”那西门庆巴不得这一句儿,趁势坐下,正坐在金莲对面。那婆子道:“好教大官人得知罢,你那日屋檐下走,打得正好!”二人一递一句,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
金莲听说是那日叉杆失手打到之人,又是一怔:“哪有这般巧事?”当下便心中生疑。只是碍于邻里脸面,不好立即抬起脚来走开,遂向先前凳上坐了,斜佥了身子,低头自做针线。
听得王婆一通吹嘘,天花乱坠,张口大官人闭口大官人,极口夸赞西门庆家大业大,在县门前开着个大生药铺,积年放官吏债,同知县称兄道弟,家里钱过北斗,米烂陈仓,心中便多少又明白了几分,自家把头低了,不去兜搭。
王婆说了半日,见金莲只不应半句,低头缝纫,心中便有些沉不住气:“这雌儿恁的假正经!”口中假嘈,因问道:“大官人,怎的不过贫家吃茶?”西门庆道:“便是家中连日小女有人家定了,不得闲来。”婆子道:“大姐有谁家定了?怎的不请老身去说媒?”
西门庆道:“被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亲家陈宅定了。他儿子陈敬济才十七岁,还上学堂。”
金莲听见“东京八十万禁军”几字,忽而想起那日和尚口中的林姓教头,统领东京八十万禁军。心中一动,脱口问了出来:“官人可识得东京一个林教头?”
西门庆听闻她开了金口,精神一振。巴不得这么一句,笑道:“教头?娘子问哪一家教头?”
金莲一句话出口便自悔失言,涨红了脸,含糊答应一句道:“八十万禁军教头。”
西门庆装模作样地想了一阵,摇头道:“不到东京不知官小。便是禁军教头,也不过在军队里教授些拳脚,没甚么了不起。小可同禁军统军的杨提督倒是四门亲家,平日随便出入提督府上,蔡太师面前也说得上话,却不同这等武人走动,实在不识。娘子问他作甚?”
金莲不答,心中懊悔:“我问一句,他倒有八十句等在那里。便不当合该问他一句。”忍不住偷眼向西门庆瞥了一眼,却也是身材凛凛,一表人物,当得起“轩昂出众”四字。
王婆在旁觑得她这一抬头,心中大喜,当下朝西门庆用力看了一眼。这西门庆是头上打一下脚底板响的人,当下心领神会,更是放出各种水磨工夫手段来,甜言蜜语,极力奉承,要讨妇人欢心。
金莲只一味不接话茬。然而毕竟年轻脸嫩,妇人家又不经世事,哪经得住这两个风月场上老手一唱一和,轮番言来语去?虽然低了头,任他说什么都从耳旁溜了过去,十句话里头总也听进去了一句半句。
王婆便一力撺掇,浓浓点两盏茶来,递一盏与西门庆,一盏递与金莲,一席把话往妇人身上来引,口中加紧嘈切,道:“好个精细的娘子,百伶百俐,又不枉做得一手好针线。诸子百家,双陆象棋,折牌道字,皆通。一笔好写。”
西门庆道:“却是那里去讨!武大郎好生有福。”王婆便道:“不是老身说是非,大官人宅里枉有许多,那里讨一个赶得上这娘子的!”
西门庆道:“便是这等,一言难尽。只是小人命薄,不曾招得一个好的。”王婆道:“大官人先头娘子须好。”西门庆道:“休说!若是我先妻在时,却不恁地家无主,屋倒竖。”
金莲便忍不住问一句道:“官人,恁地时,殁了大娘子得几年了?”
王婆听了这一问,当下看着西门庆,把一只手在脸上摸一摸。西门庆如何不省得,微笑道:“说不得!小人先妻是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件件事上都替得小人分忧。如今不幸,他殁了已得三年,如今枉自有三五七口人吃饭,都不管事,硕大一个家,竟是无人当得。”
王婆道:“呵呀!大官人却不省得娘子当家能耐。老身就在隔壁,哪里不晓得。如今武家屋里也是三五口人,先头死鬼娘子丢下个女儿,如今再有个未婚小叔,归来一同过活。当家人每天只出去在街上兜揽生意,家中百务,都在娘子一人肩上。”
西门庆叹道:“我瞧娘子年纪轻轻,怎生当得这样家业?武大郎直是有福。”
金莲便涨红了脸,低声道:“大官人取笑了。小本生意,哪谈什么家业?”
王婆笑道:“小本生意,辛苦却一点不少。我老身觉少,早上每每天不亮便醒,时常听见隔壁打饼动静。不曾听岔的话,有时劳作的倒是娘子罢?”
金莲道:“有时是奴代劳。不知干娘这边听见,下回便动静小些,不敢惊扰清梦。”
西门庆笑道:“我家中也放着一个房里人,善造五鲜汤水。若得她似娘子这般会当家时,早册正了她。”
王婆道:“娘子本领何止造汤做水?武家兄弟早上出门,追着添衣。回来坐地便有热饭,衣来伸手,水来湿手。再兼着家中生意收支,一本清账,打理得整整齐齐。”
西门庆便称赞:“娘子是个当家人。不当家不知个中甘苦,俺这个缺人疼的却都晓得。最怕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金莲低头不应。
王婆笑道:“也难得娘子当着家,还有这番情致。大官人往外瞧一眼隔壁园子。也就是冬天看不出来什么,到了春夏,呵呀!这满园的花朵儿瓜果,蜂蝶乱飞。吃不完的还给老婆子拿了过来。也不曾有机会好好谢上一声。——难得今天都在这里,老婆子备杯水酒,替二位恩人浇手。”
金莲道:“干娘自便,相待大官人。奴却不当。”口里说,却不动身。王婆心中便又了然了几分,笑道:“吃杯酒怕怎的!回头尊夫来家生事,只管教他来寻老婆子说话。”
说话间已将现成酒食搬将上来,一递一杯劝酒。金莲推脱不得,吃了几杯。一连斟过三巡酒,那婆子便推说盪酒起身,将两个留在房里。
金莲已然带了三分酒意,粉脸微酡,杏眼微饧,宛若沉醉杨妃一般,西门庆瞧在眼中,恨不得便搂在怀里。明知故问:“不敢动问娘子青春多少?”
金莲望了他嫣然微笑,轻声道:“虚度二十二岁。”
西门庆道:“原来小人倒痴长五岁。”
金莲一时恍惚,脱口而出:“怎的,不是说长奴三岁?”
西门庆一呆,道:“便是本命丙寅年生的,七月廿八。再不敢欺骗娘子。”
金莲猛可的回过神来,笑道:“我记岔了。”自家拿手扪一扪脸,双颊滚热。便不敢再多饮,劝酒时只作势举杯,沾一沾唇。西门庆风月场中元帅,岂能看不出来她这点手段?软磨硬泡,又冤得妇人吃下一两钟去。
王婆厨下延宕一会,盪得热酒姗姗走回,接着提壶劝酒。金莲纤手罩定盏口道:“干娘,奴家量浅。——酒便彀了,再吃不得。”王婆道:“哪里就彀了!老身一贯晓得娘子洪饮,且请开怀吃两盏儿。”不由分说,硬是又灌下去两钟。
金莲哪消受得他两人这般轮番敦劝,几杯快酒落肚,已然不胜酒力,星眼朦胧,坐得也不似适才端正,云鬟半軃,□□半露。笑问道:“才将那个善造汤水的,是官人第几房娘子?”
西门庆道:“惭愧,惭愧,她哪里就成了第几房!不过先妻留下的房里人,姓孙。人才么倒是有几分人才,只可惜脾气本事都上不得台面,越扶越醉。是以收用她这多时,为甚也不给个名分?
王婆微微笑道:“官人,你和李娇儿却长久。”
西门庆道:“这个人见今取在家里。我只爱她会弹唱,却哪讨娘子这般当家本事!”
王婆道:“大官人却不知!大娘子不单会当家,还弹得一手好琵琶。”
西门庆心领神会,接口道:“昨日小人打马从干娘门前过,听见楼上一支琵琶弹得绝妙,驻马听了一会,想不到原来琴师就在跟前。谁知娘子有这段儿聪明?”
金莲便吃吃的笑,低了头道:“奴自幼粗学一两句,不十分好。”
西门庆道:“什么叫做不十分好?娘子过谦了。就是小人在勾栏三街两巷相交唱的,也没这手好弹唱!”
一句话恭维得金莲勃然大怒。星眸一睁,坐直身子,笑道:“大官人好见识,想来常在勾栏瓦舍走动。”
西门庆却未看出来她不自在,笑道:“不过都是逢场作戏罢了。可怜小人先妻去了,如今家中搁着几个人,哪个成头脑的?都不管事,家里的勾当都七颠八倒。为何小人只是走了出来?在家里时,便要呕气。”
婆子拍手道:“大官人家中正缺个管家的能人!若有似大娘子这般中官人意的,来宅上说,不妨事么?”
西门庆道:“我的爹娘俱已没了,我自主张,谁敢说个不字?”
金莲道:“官人将天比地。宅里搁着神道相似的几房娘子,却来这般消遣奴家,不害臊么?”
西门庆见她主动撞上门来,更是胸有成竹,哪里去细究话里深意,笑道:“只恨我夫妻缘分上薄,撞不着娘子这等人物。”
金莲自筛一盏酒,呷了一口,杯盏擎在手里,乜斜星眼,笑道:“知心易得,知音难求。官人这样高明见识,我倒想请教请教,奴那日弹的什么曲子,可听出来了?
见她眼波流转,似嗔似喜模样,西门庆只看得心头火发,笑道:“还不是如今院里时兴的那些?什么《梁州序》《八声甘州》。不怕娘子笑话,小人颇通一些音律,北词清唱,南戏海盐,我都懂的一二。自家也惯爱唱个《山坡羊》。”
听他这般夸夸其谈,潘金莲反倒只觉厌恶。冷笑一声,待要讥刺两句,倏忽间一阵恍惚,一月前雪夜不期然撞进心来。
想到武松,胸中忽而一派澄净。无欲念,亦不觉羞惭,一颗心蓦的沉静下来,似乎回到了那一晚雪夜之中。雪气冷冽微甘,她坐在楼上弹琴,楼下坐着另一个人,二人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对了一片白茫茫雪地。他听见了,也听懂了。
心中迷迷怔怔,如醉似痴,眼前遽然现出幻象,仿佛一眼望到极远处去。但见满眼陌生山川风物,溪涧淙淙,山色莽苍,十一月间天气,山野茫茫,天阴似有雪意。溪涧旁独个儿醉伏着一个人,身上一袭直裰,头发披散双肩,额戴戒箍,颈挂数珠,作个行者打扮。
不知怎么,心里知道这人便是武松。吃了一惊:“怎生打扮得像个头陀?”定睛看时,形容狼狈颓唐,似吃得大醉,一动不动地扑在溪畔,淋淋的一身水。
又是吃惊,又是怜悯:“他在哪里吃酒来?这样寒冷天气,醉卧溪边,怎的也没半个人管待他?”不由自主地道:“叔叔寒冷。”那一个武松震了一震,慢慢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教她看清楚了他的面目。他模样苍老了。胡子拉碴,颓堕潦倒,面貌有深刻风霜痕迹,眉宇嘴角亦带了忧患苦厄之色,分明是个落魄醉汉,哪还有半分意气风发少年郎模样。他的眼睛里有惊讶,亦有苦痛,和她所不明白的一些东西。他道:“感谢嫂嫂忧念。”
金莲忽觉难过。明明身在做成的局中,自身难保,胸中却浑无半点惧意,反倒一瞬间对这个人生出无尽怜悯,无限柔情。
她不明白。又是惊奇,又是伤心,震动恍惚间,不觉眼中堕下泪来。几乎哽咽,道:“天这样冷。你快些起来。”
西门庆微微一呆,笑道:“小人不冷,反倒有些害热。多谢娘子关怀。”
金莲猛的回过神来。心中一震:“怪哉!平白无故,恁的做起这般怪剌剌白日梦来?”左手不觉一抖,半盏儿残酒便泼将出来。不合西门庆赶巧往前一凑,不偏不倚,大半泼洒在他身上外罩的一件儿绿纱褶子上。
西门庆“啊呀”一声,立起身来。金莲也吃了一惊。镇定心神,回想刚才情形,仍觉无尽伤怀,带的酒霎时间已醒了一半。起身敛衽行礼,收了笑容,正色道:“奴家量浅。酒醉失察,一时失手,污了官人衣裳。”急抽手巾,上前替他拂拭前襟酒渍。
不想手伸出去,连手带汗巾子给西门庆捉在手中。微笑道:“不妨事。既是衣衫点污了,脱了它便是。”
金莲吃了一吓。转头唤王婆时,室中哪来的婆子?不知什么时候竟是只剩了二人独处,门扇紧闭。
心中雪亮,一言不发,挣脱西门庆手,向外便走。她举动倒是大出西门庆意料之外,慌得上前阻拦,口中央告:“姐姐,可怜作成小人则个!”
金莲不答,只是将手去扯那门,却扯不开,原来王婆在外面把索儿缚了房门,倒关他二人在屋里。金莲便变了颜色,喝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关在这里!”
眼见十分光满,西门庆如何肯放脱了她走去。软语哀告:“恳求娘子成全!”
金莲将心一横,也顾不得什么邻里邻居,自家颜面,刚要拼死吵嚷了起来,忽闻门口一个公鸭般半大不小的少年嗓音,高叫:“武大娘子,有一封你家二叔书信在这里!”叫得西门庆一怔。
金莲便乘了他一怔,叱道:“大官人放开!”狠命将他一推,奔至门口,拍门嚷叫起来:“干娘开门!”只恨得西门庆无可奈何,弯了腰骂道:“哪来的贼囚根子,这当口撞来挺尸?”
说时迟那时快,大门吱呀启开,一个少年笑吟吟站在门里,一手擎了一封书信,不是郓哥儿是谁?
回说门口这一番斗智角力。却说那日迎儿独自在家,正乐得清闲,忽而听见门口响动,帘子一掀,却是郓哥,笑嘻嘻走上门来,说道:“大娘子在家么?”
迎儿答道:“我娘不在。”郓哥笑道:“你娘一向悭吝,钱钞上把得甚紧,今日我倒要专程来赚大娘子两个钱,你且瞧我的本事。”
说得迎儿咯咯笑起来,道:“贼囚!你待怎生赚我娘银钱?”郓哥笑道:“还不是靠奇货可居?你家二叔来了一封书信。周小云刚生了女儿,脱不开身,叫我带了过来。”说着怀中摸出一封书信,得意洋洋地一扬。
迎儿道:“二叔的信,你敢捂着不给,也不怕我娘揭了你一身猴皮!横竖你搁下在这里罢。她要到晚夕方回了。”
郓哥笑道:“呸!说得倒轻巧。这一封信不是信,是产乳的牛,下蛋的母鸡!我要亲自交到大娘子手里,赚她三五十钱养活老爹。你娘人在哪里?”
迎儿道:“我娘这一向替王干娘裁寿衣,早出晚归。你自去隔壁寻她。”
这小猴子提了篮儿,径奔入茶坊里去,却好正见王婆坐在小凳儿上绩麻线。郓哥把篮儿放下,看着王婆道:“干娘拜揖。”
那婆子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甚么?”郓哥道:“便是来寻武大家娘子。”婆子道:“你要寻谁家大娘子?不在这里。”郓哥道:“却又作怪!她女儿明明说在这里给干娘裁寿衣来。”婆子一口咬定道:“不曾来!不曾来!”
郓哥情知不对,一眼瞥见一匹高头骏马拴在茶坊门边,正是平时走街串巷看熟的西门庆坐骑,套着雕银鞍辔。当时便明白了五六分,笑嘻嘻地道:“干娘只是要作耍。我和西门大官人说句话。”望内便走。
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哪来的西门大官人?人家屋里,各有内外,你往哪里闯?”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道:“含鸟猢狲!我屋里哪得甚么西门大官人!”郓哥道:“干娘不要独吃自呵,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么不理会得?”
婆子便骂道:“你那小猢狲,理会得甚么?”一句话尚未嚷毕,忽而听见金莲声音,楼上喊骂起来:“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人妻子关在这里!”
郓哥心中雪亮,冷笑道:“你正是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得落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便是卖炊饼的哥哥不发作,打老虎的哥哥发作起来,大官人也应酬不起。”
那婆子吃了他这两句,道着真病,面皮紫涨,当下骂一句:“含鸟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辣臊!”二人撕掳起来。
这小猴子打不过,吃婆子直叉出街上,雪梨篮儿也丢将出去,梨儿滚了一地。又气又愧又急,猛可的心生一计,抬头朝着街角就是一声高叫:“武二哥,连日少见!”
唬得那婆子一个激灵,回头去看。郓哥趁机望门内一钻,登登登几步蹿上胡梯,拍门大叫:“武大娘子,有一封你家二叔书信在这里!”
一声才唤出来,旋即听见门内金莲声音,急嚷道:“干娘开门!”郓哥低头看时,门自外边拿一根索子绊住了。不由得咬牙切齿恨了一声,道:“这老虔婆!”伸手将索子一顿扯开。
金莲见得郓哥开门来救,如见亲人。劈头便问:“你怎么在这里?”
郓哥看她衣衫齐整,先自松了一口气,笑道:“便是有一封武二哥书信在我这里,周小云托我送来。大姐待怎生谢我?”
金莲颤声道:“好孩子,你要什么我都依你。”郓哥毕竟是个大孩子,见她花容失色,眼中含泪,不忍难为,将信递过。西门庆一肚子邪火无名火无从发泄,心念一转,将信劈手夺过,笑道:“娘子想来识字无多,容小人替你念来。”
金莲吃了一惊,叫道:“还我!”伸手来夺。
见她急躁,西门庆更觉有趣。哪里肯还?抬手格开,举信一瞧,见得写在一张寻常红格八行笺上,信笺粗糙,字迹圆熟,显见不知是哪一位街头混口饭吃的腐儒代笔。笑道:“打虎英雄倒也是个不识字的。”
朗声读了出来:“兄长大人台鉴……”转头戏道:“好么!这是写给哥哥的,不是写给嫂嫂的。我看不必读了。”
金莲只恨得咬牙切齿,待要扑上去抢夺,又怕争夺中间损毁了信笺,顿足道:“谁告诉你他不识字?你这个人好不知事,这般夹缠不清,人家嫡亲兄弟家书,也要看么?”
西门庆这时已一目十行,将书读完。信写得简短,一张八行笺未满,不过家常话语,叙述办差情形,路上风物,不提半个字艰辛,只言一路平安,二月到家。再往下就是些兄嫂侄女康健的套话了。问过家中平安,又问有无事物需要采买?信末叮嘱哥哥少些吃酒,有事时不要同人争执,待自己归来再作计较。
西门庆积年风月中走的人物,一看便知,这一封信寥寥数语,言浅情深,满纸总不离“哥哥”二字,句句听话的人却皆是嫂嫂。转眼瞧见这美妇人一脸情急关切,不由得觉得有趣,却也微起妒意,微笑道:“信上说了,这一路不合遇见落草山贼。你二叔受了伤在那里呢。”
金莲啐了一口,怒道:“大正月里,哪有你这般红口白牙咒人伤病的?你当我是三岁孩儿么?”
西门庆笑道:“娘子不信,自己瞧便是。”唰的一声抖开手中洒金川扇儿,扇面托定薄薄一叶信纸,当真递了过来。
金莲将信将疑,慢慢走上去取。待她走近,西门庆忽而抓住她肩膀,往身前一拽,不容分说,反手闩了房门,将郓哥王婆两个关在外头,自家拦在门前。
金莲这一惊一怒,非同小可。往后退了一步,忍着气道:“大官人这是作甚?”
西门庆拔步撩袍,双膝跪下,便去搂她双腿,柔声求告道:“姐姐,可怜见救小人!便是铁石人,也告的回转!”
金莲叱道:“大官人休要罗唣!别叫奴嚷了出来,大家脸上难看。”
西门庆见她意态坚决,遂变了脸色,冷笑道:“怎么,你肯便宜与了你小叔,却不肯给我?”
金莲一呆。但见西门庆举起信纸,道:“哪有小叔写给嫂嫂这般家信?你以为我猜不到你们这点首尾?”
潘金莲气得一阵阵发晕,哑声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你不要血口喷人,污蔑良人妇女!”
西门庆微笑道:“甚么良人妇女?我还忖度你是个贞洁烈女,却想不到屋里叔嫂勾搭成奸。你二叔高低是个都头,官面上的人,一步也不得行差踏错。我同清河县里说得上话的官老爷全都称兄道弟,只消把这封书递到县前,我一句话,便要你二人在清河县立足不稳,身败名裂。”
说着把书信往金莲面前一扬,道:“你自己衡量罢!”
金莲浑身发抖,伸手道:“信还我。”
西门庆见她玉容惨淡,却又心生怜爱,柔声道:“娘子莫急,小人同你顽笑。”
金莲咬了嘴唇不答。西门庆望定了她道:“顽笑归顽笑,他却是哪一点比我好?是相貌比我强?还是别的上头胜过我?恐怕都不至于罢。”
金莲冷笑道:“大官人知道得这样清楚,又来问奴作甚?”
西门庆见了她轻嗔薄怒模样,再也按捺不住。抢上一步,伸手搂抱,口中央告:“我的姐姐!我的好人!你只当可怜小人罢!”
潘金莲不防他竟用强,“哎呀”一声,用手去推,却觉手软脚软,哪里挣得脱半分?西门庆积年风月老手,最懂妇人心思,沾上了身,口中甜言蜜语,手自去往他去熟了的去处。金莲幽怀久旷之人,如何经得起挑逗?西门庆搂抱之下,但觉她衣衫底下腰肢一握,一个身子温软无力,倒似没生骨头一般。
他虽久经风月,却也罕见这等尤物,魄飞魂散,口不择言,什么山盟海誓的话都说了出来,喘吁吁地道:“我的人!我是真心相待,要同你做长久夫妻。你成了我的人,但凡你要些甚么,想个甚么,我岂有不依的道理?跟了我穿绫着罗,行三坐五,有甚么不好?干么非得做个卖炊饼家的娘子?他武家兄弟两个,哪一个胜过我?”口中说话,手上也不闲着,在妇人身上做些手脚,轻怜密爱,满口浮言浪语。
潘金莲被他夹缠得欲念上升,业火烧上身来,头昏脑胀。浑噩中却也听不明白他口中说些甚么。迷糊间但觉相抱之人肩膊宽阔,膀臂肌肉似铁,同自家丈夫两样。心中一荡,不由自主,反手攀住他肩。
得她这般一迎合,西门庆更是志在必得,伸手便去扯她下裳。金莲已然情动,双颊晕红,呼吸渐促,竟不反抗。
说时迟那时快,楼下忽而传来一声佛磬清响,穿云裂石,响彻街道。一个苍老声音厉声高喝:“眼前无路却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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