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宫中早乱了套。
这皇帝丢了,宫中上下,竟无一人知其踪迹。
提着宫灯寻人的侍卫一步三颤,直觉得脖颈上要挂不住脑袋,哭丧着脸哆哆嗦嗦寻了半夜,连自个儿九族埋哪都想好了。
直到行至坤宁宫转角,他猛地瞧见那面白如纸,神态恍然恶鬼之人,嗷的一嗓子跪下去,登时涕泗横流:
“陛下!小的可算是找着您了……”
吾弃倚坐在门阑处,闻声抬首望了那侍卫一眼,起身步伐趔趄不稳。
眼下他状态着实称不上好,血水干涸黏着衣衫,哪怕再细微的动作,也不可避免会牵扯到伤口。夜色昏沉,刺骨寒意侵袭而来,吾弃半边身子被冻到发僵,周身温度更是低得嚇人。
他强撑着,什么也没表现出来,只缓缓踱步随侍卫回了寝殿。
祥齐早先得了消息,备着暖炉迎在殿前,远远见吾弃归来,领着众人扑腾跪了一地:
“奴才疏忽……罪无可恕,还请陛下责罚。”
不敢想,若陛下当真有个三长两短——祥齐便是以死谢罪,也偿还不得。
吾弃睨了他一眼,踱步止于祥齐跟前。
伸手,将那暖炉夺了过来。
浸透骨髓的寒意被驱散些许,他将暖炉揽得更紧,面上总算润了丝血色:
“朕失眠,去宫里头转悠两圈,哪值得你们一行人半夜三更在这跪着。”
“祥齐,”吾弃朝为首跪着的宦官道,“叫这些人都回去歇着,甭再来叨扰朕。”
他不愿多言,掠过众人,径直入内殿去,独留底下跪着的人面面相觑。
……这就完啦?
还以为今夜必将血洒殿前,提心吊胆了半宿的众侍卫,依言哆哆嗦嗦谢了恩,鹌鹑似的一溜串儿散去。
寝屋内置了不少火盆,暖融融的。待祥齐盛来汤药,吾弃早换过衣衫,倚坐在床前,仔细端详手里的那支发簪。
这发簪,应当说是妖齿,通体玉润顶端血红,内里蕴涵妖气不少,也不知邸国君主从何得来。
此等妖物,若再被有心之人利用,人间界恐不得安宁。
只是吾弃总觉得,这利齿散发的妖气令他感到莫名熟悉,就好似在哪见过。
他不敢妄下定论,但思索了许久也没结果,只好暂且先留在身边,等日后再做打算。
祥齐将碗轻奉在案前,道:“药还温着,陛下可尽早喝了。”
将那妖齿作簪子复盘上发髻,吾弃饮尽碗中药,吩咐道:“等天明了,令人将坤宁宫好生洒扫一番,再养些狸奴在里头。”
狸奴素来亲人,身上人味儿重,又惯得惰懒,躺那半天挪不动窝,用以祛除妖气再合适不过。
“陛下,今夜——”
祥齐在旁欲言又止。
吾弃蓦地侧过身来,将碗重重搁在案上,黄铜古色竖瞳如剑般刺过来,将祥齐钉在原处:“祥齐,你应该懂得的……凡事,朕自有定夺。”
“是,”祥齐自知失言,忙战战兢兢跪下,“奴才逾矩。”
他是皇帝身边最得宠的宦官,平日最是会瞧人脸色、循规守矩,怎能如此平白无故惹得陛下生气。
祥齐伏在地上,暗骂自己不该失了分寸,遂绝口不提陛下今夜离殿一事,将所有疑虑通通咽回进肚里,就这样无怨无悔认了罚。
吾弃收回目光。
说到底,他还是不喜祥齐此人。
不过是一御前宦官——皇帝身边的一条看门狗罢了,却惯会鉴貌辨色,打人还贼狠。
他还是吴弃时,确实没少在祥齐这儿栽跟头。
——可祥齐如蚁附膻是真,对邸国君主忠心耿耿,也是真。
“将碗收了罢。”
末了,吾弃只是躺在床榻,虚弱地咳了两声:“再多烧些火盆,这天,还怪冷的。”
……
妖祭已破,命书亦无动静,吾弃好歹是休养了几日,人总算恢复丝许生气。
且不管内里如何,至少许栾捅他那剑有所愈合,鲜少向外渗血,人也看着精神许多,总不是先前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样。
如今坤宁宫新迎进几只狸奴,憨态可掬瞧着喜人。吾弃趁机撤了宫中禁制,任由宫人进出嬉戏逗乐,扰乱里头残余妖气。
他还惦记着邸国君主暗地里干的那些事,因而待伤初愈便不得清闲。
戴一帷帽,换一麻衫,吾弃悄悄皇宫,只身前往矾楼。
矾楼,一说为樊楼,位于御街北端,朱门绣窗笙歌燕舞,是以富商巨贾、文人墨客、江湖流派聚集之地。
吾弃此行来,是为找一个人。
相传数千年前,孤鸿上仙滴血入凡间,偶令一枯木承了仙缘,从此化身为人,子子辈辈得以窥见半分天意。
因而吾弃要找的,便是这仍可通晓天意之人。他想问清楚,邸国君主在坤宁宫设妖祭,命暗七布四方阵,究竟有何用意。
择了处隐蔽角落,他点了壶清茶,就着桌上的瓜果点心悠哉悠哉听了半天曲儿。等茶喝完了,门外正巧进来个垂髫小儿,扎着一高一低俩小辫,踮着脚一桌桌去吆喝背篓里的花。
吾弃隐在帷帽后,眼神随那卖花童流转,直到那小孩越走越近,才欲伸手拦下:“请问……”
没等说完,却见卖花童径自绕过他,噔噔踏步跑去了隔桌,脆生生的叫卖:
“老先生,瞧瞧这花,刚摘的,可新鲜了!”
嗯?
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吾弃怔在原地,余光瞥见自己一身粗布麻衣,忽地反应过来,莫不是——这小孩觉着他买不起这花?
莞尔失笑,他反手将那卖花童拎着转了半圈,拉拽到自己跟前:
“怎么还以貌取人?”
这样冒昧的举动令卖花童很不满,他嘟着嘴,愤愤瞪向吾弃:
“这位公子,无端扰人生意……”
“这些花我全要了。”
那小儿忽的将话锋一转,笑得只见牙不见眼:
“当然,也是没问题的。”
他伸出肉乎乎的两只小手,摊开到吾弃眼前:“公子,只接受现结哦。”
好在如今吾弃最不缺的就是钱,他当着卖花童的面掂了掂荷包,沉甸甸的分量让卖花童眼前一亮又一亮。
吾弃看得想笑,这卖花童小小年纪,也不知从谁那学来的贪财德性。他收回荷包,故作为难:
“只是你年纪太小,将这么多钱财交予你,我着实放心不下。”
小童急得直拍胸膛:“公子、公子!我家大人就在这附近,请跟我来。”
吾弃随卖花童出了矾楼,绕离熙攘街道,兜兜转转进了条巷子。
卖花童蹦蹦跳跳敲开巷口一扇隐蔽的门,大声喊道:“先生,开开门,我带来位款爷!”
里屋出来位白衣青年,眉眼间似曾相识。他站在门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吾弃,直到吾弃掀起半边皂纱,露出那对鎏金色竖瞳。
小儿惊呼:“蛇眼!”
白衣青年蓦地变了脸色,忙将卖花童拉着,一同跪了下去:“拜见陛下。”
卖花童更惊讶了:“这、这这——”
何止是款爷,他这是把全天下的爷给带来了。
吾弃凝眸,缓步走近了,倒是没急着让人起来:“你认得朕?”
白衣青年思忖着答:“臣之胞弟,与陛下关系匪浅。”
这时吾弃总算瞧出个所以然来。他前些日子确实是见过这副模样的,正是那位统管暗令司的暗七。
胞弟?
倒是巧了。
他垂落眼帘,淡淡道:“无妨,先起身罢……”
“朕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问。”
屋里燃着火盆,倒是比外头暖和不少。青烟袅袅,随着半敞的窗子淌出去。各式鲜花置景摆满角落,因着屋子主人前许多世枯木化春的缘故,这般随意养着,仍能徐徐盛放,锦簇争艳。
吾弃摘了帷帽坐在窗边。卖花童蹑手蹑脚给他斟了花茶,乖乖去旁坐着,只是孩子心性不慎重,总忍不住偷偷看他。
“不得无礼。”
白衣青年呵斥一声,转而面向吾弃:
“陛下所为何事?怎劳得您亲自前来。”
“……”
吾弃欲言又止。
白衣青年善解人意道:“陛下称呼臣‘怀木’就好。”
“怀木,”抬盏饮茶,吾弃开门见山,“你身上有孤鸿之血,能窥视半分天意。”
他将那张写有朔方淼坝等的宣纸展开到怀木眼前:“朕想知道,这阵法,究竟有何用意。”
怀木心中惊疑不定。
他脸色凝重几分,艰涩开口:“臣不知,陛下是从何得知,臣身负孤鸿之血。”
吾弃没有回答怀木的问题,只是将指节一下一下叩在杯壁,轻笑道:
“朕记着,你方才说过——有一胞弟与朕关系匪浅?”
怀木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吾弃继续道:“想来应该就是那暗七了,眉眼当真相似得紧。”
简直是明晃晃的威胁。
怀木咬牙切齿,将宣纸捻着,攥紧在手里:“臣妄言,还望陛下恕罪。”
吾弃笑眯眯道:“无妨,只是阵法一事……”
怀木将纸张收好:“臣,定为陛下分忧。”
“如此便好,”吾弃将杯中茶水饮尽,重新戴上帷帽,径自推门离去,“你放心,朕也会好生待着暗七。”
卖花童没看出其间的刀光剑影,原本托腮坐那数着花瓣,眼见吾弃抬腿就走,还傻愣愣起身去拦人:
“唉唉唉——”
“陛下,买花钱还没结呢?”
怀木呵道:“回来!”
垂髫小儿嘴巴一撇,蔫蔫又坐了回去:“先生你又骂我……”
怀木敲他额头敲得咚咚响,没好气道:
“还敢去拦人?莫不是等到时候,连自个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那就不是个心地善良的主!”
卖花童捂着额头泪眼汪汪:
“可是、可是……他同我说好了的。”
就在这时,一鼓鼓胀胀荷包自窗缝扔了进来,怀木谨慎拾起,却见荷包上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大字:
“买花钱。”
阿弃绝非言而无信之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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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怀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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