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弃复生为吴弃时,正跪在灵堂。
凛冽的寒风透过闭不严的门缝,吹在身上针扎一般疼。偌大的灵堂,只剩身前明灭的纸钱尚有一丝温度。
吾弃仅着一件单薄衣裳,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裸露在外的肌肤被冻得发了紫,他将一捧黄纸叠在火焰上,指尖是被火灼烧后留下的燎泡。
“给我好生跪着!”
荆条自头顶落下,尖利的倒刺登时豁开皮肉,温热的血淌过后背,倒是显得没那么冷了。
吾弃仍溺在此回死遁前无尽的情绪中,像是魇住了似的,咬紧牙关愣是一声没吭。直到捱过这顿罚,他松开被咬到血肉模糊的口舌,才恍惚看清眼前男子的脸。
这男子宽肩厚胸,浑身肌肉虬结,眉眼满含凌冽之意。他甩了甩荆条上凝着的血,冷冷扫了吾弃一眼,道:
“甭想着偷懒,酉时再起。”
那荆条血淋淋落到身前,男人出了灵堂,只余吾弃还孤零零跪在地上。
只剩下吾弃一人。他猛地弓背伏在地上,颤抖着捂住颈侧那道溢血的刎痕。
抑制不住指间的力气,吾弃将伤口压得又崩裂开,肤白的肉翻起,猩红的血骤然涌出。他四根手指近乎是斜着插进皮肉,直摸到那根股股跳动的脉膜。
寒意像是渗进了骨子里,化作冰锥将五脏六腑捅的稀巴烂,吾弃脸色煞白,一边粗喘一边呛咳,好久都没缓过劲来。
好疼。
好疼好疼好疼——
“砰!”
外头的风发狠般刺进灵堂,掀倒祭台上摆供的灵牌。
吾弃匍匐在地,被坠下的灵牌砸个正着。他猝然清醒,仰首跪正,脸上早没了方才那抹恸色。
“没有灵气……”
他怔怔呢喃,从皮肉里抽出那只染满鲜血的手:
“莫非,下一个气运之子,身处人间界?”
望着跌落在不远处的灵牌,吾弃伸出手,刚想拾起,又倏地把手缩回身侧,拣着还没被鲜血浸污的衣边擦净了,才将那灵牌捧到掌中。
“先室吴母……之灵位。”
吾弃默了默,将灵牌好好摆回到祭台,然后拿衣袖拭去祭台上那层薄灰。
是自己如今这身份的生母吗?
想来也是,反派多身世凄惨父死母亡——是不可违逆的无妄之灾。
吾弃对着灵位重重磕拜三巡,才将那命书凭空抓取出来,仔细研读,将眼下处境弄明白。
方才鞭笞他的那名男子,吾弃这回可认得他——吴岱,邸国如今赫赫有名的将军,也是吾弃的“生父”。
吴岱与其妻伉俪情深,而其妻早逝,吴岱便自然而然将那些怨念与苦痛加倍苛待在独子身上。
而他,异姓同名为“吴弃”,尔后温宿一役投敌叛国,害死众多无辜的平民百姓,被许栾就地正法。
“许栾……”
指尖凝在那处,吾弃喃喃自语:“这便是那人间界的气运之子嘛?”
吴岱言出有信,当真让吴弃跪到了酉时。
凛冬风啸,血很快凝结成冰,翻卷的皮肉黏着破碎布料冻成一块。腰际以下早发麻发僵到无知觉,这样的伤吾弃受过太多,还能觉着百无聊赖,神游着数羊。
吴岱再踏进灵堂时,身后还跟着位郎中。许是见过太多次吴弃这般惨状,那郎中耷拉着脑袋,守在一旁不敢多言。
吴岱冷哼一声,难得的夸了句:“这回长进了?竟是没晕过去。”
吾弃仍旧跪着,腰杆挺得笔直,瞧着毫无怨言,道:“替母亲守灵,吴弃怎敢懈怠。”
“拾掇干净,莫旷了明日太学的课程。”
说罢,吴岱推门而去,簌簌寒风一贯而入,吹得郎中止不住哆嗦。他瑟缩着到吾弃身前,微不可闻地叹息:
“公子,还请忍耐着些。”
吾弃对着他,没什么力气,只抬手囫囵行了礼。
郎中用温水化了他后背凝的血冰,又挑净嵌在皮肉里的碎衣,待看到吾弃脖颈处血肉模糊的一团,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差点说出些要掉脑袋的话。
待上药包扎好,外边的天色沉的像是要坠下来。郎中将一包粉药塞给吾弃,眼神已极尽怜悯:
“公子,此为莨菪子碾粉,有安神止痛之效。您谨慎着用,多服易心悸、视物模糊。”
吾弃心知是郎中好意,他接过药包,朝郎中又拜一礼。
夙夜未眠,他身上无一块好皮肉,在榻上辗转不得,直到昏昏沉沉睁眼捱过一夜,吾弃换去浸透污血的衣衫,将伤口都遮掩紧,又强撑着去那太学院。
吴岱对他要求极严苛,因而吴弃向来是徒步去往太学院的。
纵是前日才受过罚,这规矩也丝毫宽松不得。
昨夜风急霜寒,路面铺结层冰,吾弃裹着的暖裘浸水到透心凉,手炉里的碳也早烧了个干净,他这般步履蹒跚踉踉跄跄走了大半时辰,太学院的影儿都没见着。
若是使上些灵力,或许能平安抵达太学院……
只是转念吾弃又否决掉这样的想法。想来在人间界无灵气,自己体内这点灵力耗尽就真没了,倒不如真冻死在这路上,他还能复生呢。
吾弃连搓暖指尖的力气都没有,全凭胸前一口气吊着。
他的痛觉被冻僵屏蔽,此刻丝毫不觉着疼,只是头脑浆糊似的,意识混沌不清。
远处突然传来车马声,吾弃强打起精神几欲避开,脚下却是一个趔趄,扑腾摔倒在马车前。
“吁——”
车夫猛地拽紧缰绳,马蹄踢踏,擦着吾弃身侧堪堪停下。
吾弃一身残骨重重硌在路面,意识磕清醒了,伤痛也随即归复,霎时间疼得他龇牙咧嘴。
帷幔被人掀开,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踩雪声。吾弃躺在地上,感觉有抹阴影向他笼罩过来。
马车上旗帜摇晃,一个偌大的“许”字赫然映入眼帘。
吾弃咧嘴朝那人笑:
“不好意思,碰个瓷。”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许栾。
……
可能是吾弃现在的这副模样实在太惨太惨,许栾嘴唇翕动,几欲开口,最后又把喉头的话咽了下去。
他掏出一块手帕,披头扔到吾弃脸上,道:“别笑了。”
吾弃忙不迭坐起身来,拿着那块手帕捂在嘴边,鲜血染污一大片。
还真莫怪别人不让他笑,这一张嘴——红口白牙汩汩往外冒血,直瘆人。
吾弃呸呸两声,对着旁草丛啐了两口血沫,嘴里的腥锈味总算淡了些。
他将帕子收进怀里,道:“明日洗净了还你。”
许栾站在原地没动,只眼神怪异地瞧过来。吾弃循着他的视线摸了把颈侧,被湿糊糊的血粘了一手。
“呀,”他惊诧道,“什么时候崩裂的?”
吾弃死皮赖脸凑上前,掀开车帘子:“这车马看着挺宽敞,还置着炭盆,暖融融的可舒服……”
他就是故意的,当真要他徒步走去太学院,还不知要等到何年哪月去。
许栾板着脸,看着这人东摸摸西摸摸,身子快黏到那车轿上。
吾弃还在那赞叹:“哎哟!这车马真车马——”
“上来。”
吾弃登时噤了声,随许栾坐上车马。
吴许各奉异主,朝前廷后明争暗斗,许栾因此被许将军耳提面命需时刻戒备吴弃。只是许栾不喜纷争,又难得独善其身,只能一直对吴弃避之不及。
虽为同窗,厚隔屏障,许栾也不清楚自己今天到底是犯了什么浑,怎么就同意让人共乘一车。
只怪那人太聒噪。
……
聒噪?
许栾猛然意识到,自吴弃上车起,好似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他将目光移到轿厢一角,吴弃就坐在那,垂着脑袋脸色煞白,蜷缩抱作一团。有赤红的血液自吴弃后背脖颈洇出,车马震晃颠簸,那人就像失去全部支撑般,直直往前栽倒。
许栾一惊,出手已快过思考,跪抱住吴弃,伸手护住他的脑袋。
吴弃便将头伏在他肩上,断断续续闷咳。血气愈发浓郁,渐渐弥散到整间轿厢,黏稠湿滑的血液就顺着吴弃颈侧,一滴滴淌落下来。
“吴弃。”
许栾急促而慌乱地喊了他一句。
吾弃半掀起眼帘,好半天才将目光聚焦到许栾脸上。
原先他在外受着寒,伤口被冻住,幸而止血。如今坐进暖盈盈的车轿里,凝在伤口处的冰渐续化了,血因此一下止不住。
“许栾,”他气虚声微,“方才脏了你的帕子,如今又污了你的车马……真是对不住。”
许栾一时半会儿竟不知回些什么好。
良久,他才道:“脏便脏了,我许栾又非是这般斤斤计较之人。”
“眼下先带你去看郎中。”
吾弃着实没什么力气回他,只从怀里掏出那包药粉,颤颤巍巍往嘴里去塞。那碾粉处理的并不太细腻,辛涩味太浓,干咽得艰难,好在仍是吞下去了。
吾弃周身起了层薄汗,他稍作平息,离了许栾的怀抱,朝人抱拳揖礼:
“谢过许公子,吴某已无大碍。”
许栾的目光掠过他浓墨深井似的眼眸,顺着颚线在他惨白如霜的脸上凝了片刻,最后落到吾弃唇间悬着的一滴赤艳血珠——
他又想起父亲三令五申的话:“你与那吴弃,道不同不相为谋。”
于是许栾亦是疏离地,回敬上一礼。
车马将将在太学院门前停下。
这一路颠的吾弃昏昏欲睡,使了些力气掐在大腿处,人才稍微清醒一点。
那莨菪子确有奇效,身上的伤不大疼了,只是血还渗着,吾弃将衣襟拉着掩盖住脖颈的伤,又披上那件外裘,朝许栾道:
“蹭车之恩,来日再报,吴某先行告辞。”
许栾不明所以。
吾弃却是自顾自地将理由说个明白:“莫叫人看见你我孤男寡男共乘一车,辱了许公子清白。”
许栾算是明白了,这人行事举止虽是疏离得紧,可总憋不住要冒出几句惊天骇地的轻浮浪荡话来。
他强忍着抬腿将人踹下去的冲动,从车里翻出一药罐扔过去:“止血用的。”
话音顿了顿,像是为摆脱关心人的嫌疑,许栾又补充了一句:“别流着流着又倒人跟前。”
吾弃将那药罐好好收起,心道,这气运之子还挺良善,就是这性子太别扭,当真逗不得一点。
他这般想着,下了马车。
许栾仍正襟危坐在轿厢里,目光凝在木板上,那里遗留的一点刺眼血色。
“荒唐。”
他斥骂自己:“怎能和那吴氏之人沾上半点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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