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裕站在阳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一轮明月高悬，他想起李朦曾和他说，“如果我是月亮，你就是太阳，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是太阳和月亮的化身。其实，月亮和太阳总有一段时间会同时出现，注视着彼此，人和人也是这样，大多数时间在过自己的生活，却格外期待小部分与他人共享的时光。”
狗屁太阳。神经月亮。
季裕沉默地躺在床上，对李朦的思念令他困扰。
油然而生的恐惧、愤怒，造就他对李朦的占有欲前所未有的强烈，她去了哪里，除了她的突然离去，她还对他隐瞒了什么？
季裕扪心自问，他对李朦的态度可谓是挑不出毛病。他爱她，至少曾经爱过他，而他现在强烈地渴望着再见到她。她湿漉漉的眼睛，向来都是只看着他，而不是别人。他确信李朦对他的感觉，是任何人都给不了的，她太好懂，也太诚挚。
他当然没有后悔，他仅仅是需要李朦像从前一样对待他。
在大片逐渐变色侵染他视线的不明色块出现后，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一些画面急速窜入脑海中，在这些事情发生时，他并没体悟到此刻袭向他的惊恐，但现在，时隔已久，他感觉到了，并理解了一切。当然种种复杂错觉使他意识混乱。
他倒在地上，眼睛通红，恐惧的幻象使他屈服，他距离心中真正渴望的事物太遥远，他忘记了很多曾经拼命追逐的东西，他想任何属于他的东西，都是理所当然被他拥有着。
尤其是在他陷入困窘的处境时，凡是需要他十分努力才能保留的，都是有罪之物。
这样不堪的认知，来自于他不可自拔地陷入脆弱的情绪中。但话说回来，男人怎么可以承认自己的脆弱呢。
季裕大口喘着粗气，弱者需要用丑陋的姿态来粉饰自己无害的渴求。他想要的太多，而到了一定年纪，发生一些事情后，陡然察觉所有他追寻都在随同时间一起流逝。
“你问我，是真的不想要吗？”
他唯一能做的，是告诉自己，那些他曾经希望拥有的都不是好东西罢了。
不是他无法得到，也不是他的价值不匹配，是那些“好东西”一夜之间全部坏掉了，在他醒悟过来，察觉自身悲惨处境的那天。
张谬带着钱跑了，他不能跑，他还得留在国内。
至今，他依然不知道和张谬同谋卷款离开的是哪些人。他试着把注意力的重心放在那一大笔丢失的钱上，而他无能为力……李朦就好对付多了，她现在也不见了。
季裕面色阴沉地摔碎了陶瓷娃娃，可是这些娃娃，怎么也摔不完。它们凭空冒出来，却不肯凭空消失。他的手指被碎片割伤，鲜血从指腹流经掌心，刺痛最开始出现在左手的几根指头，之后痛觉蔓延，他的掌心被划破的满是细微的正在往外流血的伤口。
他犹豫着，不敢和娃娃敌对，又忍不住反抗它。
他弄出许多小伤口，全部都不超过一厘米的深度，他可以弄得更深的，他阴郁地想。他没有，他失声痛苦，终于肯承认舍不得对自己下狠手。
他拿命运的转折一点办法都没有。
季裕冲出家门，来到空荡荡的大街，夜色已深，他无处可去，站在路灯下，趁无人经过，傻x一样默默流泪。眼见前方不远处疑似有人将从这里经过，他赶紧低下头，双手插兜，避开人行走。
恐怖的画面在眼前闪烁，他弯腰躲避，闭上眼，却反而看得更清晰。
季裕急迫地往家的方向跑，到了，便关上门，躲在家里嚎叫。深夜的鬼叫，或许惊醒了一些人，即使被找上门质询，他也不会承认那是他的声音。
第二天，季裕主动去医院挂号。
他没有别的选择。李朦还没回来，只能他先去看医生接受治疗。
“你害怕的对象是陶瓷娃娃？”
季裕点头。
“嗯，我给你开些药，具体有什么想不开的，需要找人聊一聊，我建议你去找王医生，我给你她的联系方式，收费不贵，一小时五百。”
处方单上打印着季裕的具体症状，他看了有些敏感地问：“这有必要吗？”
“你拿完药，就可以把单子撕了。”
季裕没有多说，他格外思念李朦，心理上，他已经被逼到绝路，承认这一事实后，最终他仍然希望能回到她温暖的怀抱中。可她失踪了。他是不是该报警？
他不敢报警，害怕引来不必要的调查，李朦的人际关系简单，平时也没有人主动联系她，她暂时失踪，对季裕来说，不成问题。
万圣节前夕，季裕买了一张最后一班回老家的机票。他刚下飞机，预租的车，就停在机场附近，在高速公路上耗了两个小时。当他提着行李下车，街上已经出现了各种身穿奇装异服的人。其中扮演不同风俗传说中死神角色的人格外的多。
他在人海中穿行，有人热情而莽撞地拿了一顶帽子压在他头上。看着人们打扮得荒诞怪异，行走在大街上，脸上涂抹着粗糙的油彩，随性地骚扰那些普通正常的路人。季裕皱着眉头，条件反射地伸手压低帽檐，什么时候，他的家乡变得如此自由开放，他是不是来错地方了。
身旁有人猛地凑近，对着他的脸，打了一个重重的饱嗝，混着大蒜、酒精以及蜂蜜的浑浊气味扑面而来，他连连后退两步。
人们大笑，尖叫，排成一列，整齐地退缩。
“活的死神……多么美丽啊，你看这一幕，像是地狱的大门打开了，所有罪恶都在光天化日下现出原型。”季裕听见旁边有人对他说话。
他不想理睬，却忽然反应过来，疑似是李朦的声音。他急忙回头，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然而，心中所想的那个人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也许她从未出现在这里。
季裕终于从嘈杂沸腾的人群中脱身，已是日落时分。汽车缓缓启动，他低着头，默默看着窗外，那些熟悉的景色。巨大的塑像，在他读书时看来还很新鲜，高达六十米，宽四十米，如今铁锈爬满横梁，摇摇欲坠，不知道是否还有胆大的小孩往上攀爬，卖弄勇敢。
喧哗声再度响起，他透过车窗，越过雾气弥散的山峰，能看见青翠的山顶上有寥寥烟尘升起，一团缭绕的山火，照亮天空。黄昏与火的投影覆在重峦叠嶂之上，一股悲凉感涌上心头，季裕揉了揉眼睛。
山路弯曲，他屏住呼吸，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堵住他的口鼻。
他确认周围没有任何人，脑子里却充满吵声，其中，李朦的声音最为清晰。他一直默默祈求平安，不再奢求成功，也不求宽恕和原谅，只求平稳度过今天，彻底忘记所有不痛快的事情。
尖锐的车鸣声，前方出现一辆警车。
季裕微微颤抖着，他坐在车里，对脸上涂抹油彩的警察微笑，他脸上绘制的面具，让季裕觉得眼熟，仔细想想，和家里看见的第一个娃娃格外相像。“你好，有什么事是我能为你做的？”
“前面发生了泥石流，你小心一点。最好等一等，暂时别往前开了，你看今天这天气，阴沉沉的。”
“我有急事，能先走吗？”
“我不阻拦你，你可以走，随时注意路况。”
季裕打开音响，音乐声中潜藏着低沉的咆哮声，细听，又像沸水炸裂的声音。他跟随节奏，咬着牙哼歌，手指关节伸展——收缩——伸展，他怀疑自己快要抓不住方向盘了。
戴着面纱的黑寡妇站在路边，冲他点头。
脸上涂抹黑白油彩的骷髅骑士，举起了手中的盾牌。
昂首阔步，头戴高礼帽的死神，极有绅士风度。
季裕在心中暗骂，怎么全是外国货，于是，他一转头，看见李朦打扮成白无常的样子，对他露出苍白的微笑。
“我已经疯了，对吗？”
“不，你没有疯，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
季裕摇摇头，他闻到一股刺激的芳香，浓烈，侵占了整个空间。
“不要担心，你闻到的不是为了掩盖尸体的恶臭喷洒的香水。我最近喜欢上了这种气味重的香水，显得人很有存在感。”
季裕战战兢兢地目光直视前方：“我为什么会看见那些穿着卡通服装的怪人？”
“因为万圣节到了，大家想变成与平时不一样的人。”
季裕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李朦：“……我为什么会看见你？”
“你酒喝多了，你该庆幸刚刚警察让你停车，不是为了查你酒驾。”
“那么多死神……”
“对啊，即便是世上最位高权重的人，也要敬畏死亡。不然，得不到想要的尊重，愤怒的死神会突然出现。”李朦伤感地看着季裕，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笑，她离去的时候，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某种程度上，李朦离开后的生活变得更简单了，季裕每天醒来，解决自己的基本生理需求，按时上班下班，回到家里睡一觉，别的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
生活轻松了许多，可他不能放下警惕，那些娃娃无处不在，他走到哪里，它们跟到哪里，吃药也不管用。
季裕继续开车，天色黑沉沉一片，车灯照亮前面的山路，他后知后觉冒出一身冷汗，多久了，为什么还没有开出这片山岭。烦躁与焦虑的情绪吞噬了他。
忽然间，一阵轰隆隆的响声，从头顶的空间传来。滚落的树干，碎裂的石块，席卷着泥土的洪流冲向山间公路，淹没了季裕开的这辆车。
两日后，电视台播放一则新闻。
“突发泥石流，造成两人死亡十七人受伤，大量来源不明的陶瓷碎片混入泥土中，据说，事发当日，多人在路边看见排列整齐的陶瓷娃娃，一名幸存者告诉我们，当天，他看见这些陶瓷娃娃，心里觉得不安，便调头往回开了。死者是一对年轻夫妻。至于，我是怎么知道这些消息的，当然是因为……”发出声音的是一个陶瓷娃娃。
它对着注视着屏幕的另一个娃娃说，“嘻嘻嘻这是我们做的好事呀。”
“真好啊，现在，你也是我们，我们也是你，永远不孤单。”
“……”看电视的陶瓷娃娃始终保持着委屈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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