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车叮当,离刑场越来越近,夹道空无一人。
荥阳县,她并不陌生。当初就是在这里被老马倌收留的,没想到竟也成了死所。原来她和许多苦命人一样,一路辗转,只证明了四个字——造化弄人。
从母亲那里逃走后,她一路流浪到了那个马场。那地方本来就偏,还又只剩了一个半瞎的老马倌,境况已经不能用惨淡二字形容。
她畏手畏脚地站在马厩旁。老人则淡淡问她,你来做什么——额外加重了“你”。
“荒年家里养不起,出来卖把子力气。”
说完,有些心虚,用力清了清嗓子,好把声音显得更粗些。管他像不像,反正她也碰不见第二个“瞎子”了。
那天晚上,郦秧窝在堆草料的架子里,睡得很沉很沉。
也许她就再也没醒,接下来的日子都是一场梦,醒来就要赴死了。严鸢那双沉郁的、憔悴的眼睛浮现在眼前,谜底揭晓时,她猛地坐直了身子。
“养马,不敢骑是不行的。胆子小了,怎么拿住畜生?”老人把缰绳丢给她,话说得很死,“给你一下午,想办法在马背上坐稳。不然,就不要在这里待。”
看着那一群比她高大数倍,不时摇头喷气的马,郦秧脚底发软。但不知为何,腹内也钻出了一股邪火,就是不让她退缩。
“我要是摔死了,麻烦您就地把我埋了,不用让任何人知道。”
那一天她也数不清被摔下去几次了。可次数一多,也就不知道怕了,一次次重新爬回去。直到傍晚,她终于熟悉了马背浪花一般起伏的节奏,骑着那匹最漂亮的白马,迎着夕阳一路狂奔,然后勒起缰绳,纵身一跃,直接跳过了横亘在田野间那条波光粼粼的河。
一举成功,她振臂高呼,放声大笑。在老人看来,活像只大呼小叫的猴子。
不过,他的眼神却并无嘲讽。他好像看见了一些已经消逝的东西,哪怕老眼昏花,此刻也一样清晰。
——是一模一样的。
严鸢第一次见她时,那眼神也是一模一样的。
那是辨认同类的眼神。
可是她从来没相信过,她把这一切都忘了。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也会被认出、被接纳,她一样也没敢要。老人死后,她没有像他希望的那样,骑上马继续奔跑,反而留在了原地,一直等在那里,等着她认为配得上这些的人。
然后她就遇见了另一个确实什么都不肯给她的人,扑进了一片虚妄。
假腿颠簸着,和栏杆不时相撞。郦姬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当初两手空空地离开,如今又两手空空地回来。痛恨的、愧疚的,在路上一并都丢光了。
审判她的人虽然个个仰着头,但眼睛却是下睨的,仿佛她不在远处,而是跪在自己脚下。
“罪妇郦氏,身侍反贼,贞仪尽失,叛国背伦,”孟迭展开一张卷轴,大声质问她的罪名,“光是你那条假腿,就能养活多少难民?你难道还不知罪吗?”
郦秧充血的眼睛看向他,忍不住,大笑起了来。这一声仿佛泼翻了砚台,墨色横流,染黑了大片的云彩。
该跪在这里的究竟是谁?铡刀处决的有几个是罪人,有几个是弃子?还是说,生而贫贱,本身就是有罪?
那杨小姐呢,被孟迭那样的人娶走,该说她命好,还是和自己一样下贱?
郦秧狂笑不止,眼泪夺眶而出。
这放肆的笑声让她显得更该死了一些,连刽子手都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刀把。天色阴沉至此,却没人想速战速决。对于反贼的女人,就该多花时间,昭告天下地折磨。她被侮辱得越零碎,严鸢自称为王的声势就越可笑——让严鸢变得可笑,这是朝廷不遗余力要达到的目的。
孟迭则铿锵有力道:“天有好生之德,而法无理外之纵,罪妇郦秧当处极刑,以正纲纪,光鉴后人!
“罪妇,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郦秧抬起头,眼神无比轻蔑。
“别妄想了,你根本不配。”
声音不大,却像一把尖刀刺入胸膛。
孟迭完全愣住了,后退几步,眼神不由自主地向场外杨家兄妹的方向一颤,惶恐忧虑,没了根基。
可再看郦秧,同样是满眼空洞绝望。
孟迭的惶恐很快变成愤怒,他努力克制着颤抖,举手指向郦姬,好像她是什么极为恐怖的不详之兆,冲刽子手喊道:“快,杀了她,给我杀了她!”
郦秧被一脚踢翻在铡刀下。
“时辰已到——行刑!”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巨响,铡刀被撞得整个震动,宛如当空一道巨雷。
郦秧几乎被震聋了,猛地睁开了眼。
是那把熟悉至极的银枪。枪身斜插,结结实实地撑住了下落的铡刀,好像是主人厉声呵斥——
谁敢。
起义军轻骑几百,一路杀进刑场,全场守军一片大乱。刽子手被乱箭射死,孟迭则由几个士兵掩护着,慌忙撤下了刑台。
“杨翎,你听好了!”远处传来苏迎的声音,“颍川王氏几百人都在我们手里,想伤郦姬,先掂量清楚后果!”
郦姬拼命地挣扎起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那是个最不该来的人,可他却赶了千百里的路、赔上性命来了,这怎么可能?她费力地支起半边身子,在铡刀上磨断绳索,然后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遍遍大喊严鸢的名字。
而仿佛回应一般,一支响箭尖啸一声,斜插在了她的脚边。郦姬当即明了,扛起地上的银枪,朝箭来的方向狂奔起来。
乱军那头,严鸢拍马来迎。那双眼睛像夜色一样漆黑,看到她奔跑的样子时,又惊喜得灼灼发亮。郦姬再也控制不住,拼尽全力向那一点光源追去,仿佛下一刻就要整个扑进其中,灰飞烟灭。
交汇的瞬间,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郦姬轻巧得像只蝴蝶,被严鸢一把就甩上了马背。她双手箍住严鸢的腰,用力贴上了他身上。
那心跳声剧烈无比,隔着盔甲,向她全身的血液输送着股股热浪。郦姬紧紧贴着它,发自内心地感谢这颗心脏的跳动。
狂风骤起,严鸢厉声催马,冲向了前来拦截的无数官兵。
北方的风雪势头最猛,仿佛一场忍无可忍的暴怒,彻夜嘶吼着,铺天而来。
室内一片狼藉。郦姬死死抱住严鸢,就像抓住急流中的一根浮木。有时抱得太紧,还会触到严鸢背上的刀伤。严鸢不想喊疼,也不想让郦姬看见他在忍,索性就用手盖住她的眼睛。
每当这种时候,郦姬都毫无办法,只能哽咽着,一遍遍地问他,为什么要去荥阳?你明明可以不去的,为什么要去?
她想听的那个答案严鸢说不出口。那个词汇他太久不用了,好比人死不能复生。他只能反问她别的问题——我可以这样吗?你还会害怕吗?你是真的愿意吗?
他想要的回答,郦姬也给不出。她只能抱他抱得更紧,让他的伤口更痛。
帐外风雪阵阵,屋内灯火昏沉。郦姬趴在严鸢身上,仔仔细细地看着他的伤。
严鸢笑了,“郦姬夫人,看得这么仔细,要把这几个口子画下来吗?”
让他一逗,郦姬很是恼火,可又实在不放心,还是把烛台举到他面前,一定要把他照得再清晰些,好确认眼前人不是幻象。
严鸢笑着不动,任由她照。不过,看着她眼中渐渐泛起泪光,也跟着揪心起来。
“再看仔细些,”他凑过来,抬手摸了摸她湿润的眼角,“这一次,别再忘了我是谁了。”
“什么?”郦姬有些困惑。
严鸢笑笑,没说什么。可郦姬没有轻易放过,追问:“我从前忘过?”
“从没记住过,也就不算忘,”他笑了,可眼神却变得有些碎裂,暗淡无处藏身,“可是我不喜欢被人忘记,真的不喜欢。此后,倘若有别,你一定、一定不要再忘,早点回到我的身边。”
一个“别”字,月引般牵着满腹担忧,渐渐涨潮。
是的,他们一定还会有别。战局纷扰,每个人的生死都难以预料。
“荥阳地处要冲,想要入关,就不能舍弃。杨翎破釜沉舟,要和我硬拼,”严鸢摇了摇头,“入冬了,行军只会更难,我们的存粮又大多散给了沿途百姓……接下来的日子,难免艰辛。”
“救了我,”郦姬垂下眼帘,“露了头,以后是你在明,敌在暗了。”
严鸢不答,只是牵起了她的手,摩挲着她指尖那层薄薄的硬茧。
“郦姬夫人,你愿意答应我吗?”
“愿意。”郦姬不假思索。
严鸢看着她,扑哧笑出了声。这一笑,连他自己都意外了。郦姬则满脸惊喜地伸出手,把这个笑容捧在手心,仿佛失而复得。
“你愿意跟我离开这里吗?”严鸢握住她的手指,笑容却越发凄凉,“我可能会带你去很远的地方,你不认识的,很糟糕的地方,还有可能永远没法带你回来,让你因我折磨、因我而死,没有幸福——就像我自己的命运一样。你也愿意吗?”
郦姬许久不答,眼泪三股、四股,在脸上乱爬。
“我,”她也笑出了声,“我们,本来就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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