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昔怀江海，平生混泾渭。”
万林谷，早春时节还是光秃秃的，何况这被毁坏过的地带，但若仔细看来，低矮的枝头含苞也已经蓬勃欲发。原本涓涓细流因为地势改变已经汇成了一湾一湾的湖水，倒伏的树与嶙峋的石将之分隔得高低错落，仿佛天上摔碎的镜子。
白衣白发的青年趺坐在巨石旁，抚着古琴，悠悠地唱着一首诗。
“千载契风云，一言忘贱贵。”
皂色的靴子踏过枯枝，怀抱一柄黑赤相间的长枪，靠在不远处的一块异石上，掰了截带红果的枯枝，一下一下地和着拍子敲。
“去去访林泉，空谷有遗贤。”
倒春寒时节，雨过时分天尚阴，忽然有了阳光抚身的暖意，微潮的地面上也泛出了茸茸的暖光，风都不再料峭。
“言投爵里刺，来泛野人船。”
半里晴光忽自灭，黑色与淡金的天门洞开，那双洁白不染尘的长靴甫一落地，脚下的荒草便成了半坡的青绿，石上的奏琴人化作了青衣，黑衣的神明失去了踪影，无形的暖光凝聚出了实体。
“铮——”
圣灵恍惚了一瞬，发现自己落入了幻境之中，刚想发作，却看到了熟悉的白衣金绶，峨冠彩绦，那是连天边流霞都愿为之驻足的，祂的——
“父神。”
“此地，是我让奇皇与阅天机助我所塑，此境之外，我无已实体。圣灵，陪我走一走吧。”
“那时这里山高林密，野兽遍布，被空域和沉域驱赶的许多妖邪之物也藏身其间。又因其地脉初生，山河不稳，时常地动海啸，实在不是个好地方。圣灵，你还记得人类是何时出现在这片大地上的么？”
“空域某次祭典，那个谁，祂忽然离席，回来说中域有了新的生灵。”
“那时你还小，没见过最早的人类是什么样子。蒙昧之时，和灵族差不了多少，只是太弱小，却又很聪明。祂说，人类是应万象演化而生，比之灵族更为混沌，不能再放任这个新的族属像灵族那样，浑浑噩噩下去了。”天尊笑了笑，“因这句话被听去，灵族不少部族就不再供奉祂。”
圣灵很不习惯地跟在天尊身后，数百年来，仰望祂，追随祂的有很多，多到数不清，祂已经不需要引导者很久了。忆及少年时，他总是望着父神高大的身影，目光炯炯，无比崇敬，那时，他还在纠结一件事——
“父神，孩儿心中有一不明处，寻不到解答。”
天尊微微抬眼，轻声问道：“哦？怎么了，小圣灵。”
“孩儿近来详观了‘灵族’，发现他们和中域的人类不一样，无男无女，因情由欲，才分出区别来，此之前一片混沌，因而灵族行为放诞不羁，从无规矩，这不是什么好事。孩儿不明，为何父神不以神力重塑其族，使之初生之时便定下分别？
天尊闻言，沉吟片刻，“你可知道，灵族为何如此？”
圣灵答道：“孩儿知晓，它们是应混沌之气而生，后来因为分居空、沉两域，各自有了一些力量的变化，但是其他的……”圣灵鼓起少年圆圆的脸，“没有变化！”
“圣灵很不喜欢灵族这个样子吗？”
“不喜欢，不好！前几天我和席萝出去玩，看到两个灵族……”小圣灵涨红了脸，“太可耻了！”
天尊刚想说什么，圣灵补充：“都是公的！”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太过分了，师父和奇皇是怎么能允许的？”圣灵不解，“您不是也在教化族属吗？擎光家的老族长昨天还因为夜宿灵族的桃柳家，打了他孙子一顿呢。”
“小圣灵，你忧心的事情没有错。”天尊叹了口气，“但有些事，不是你教了，他们就会听，或者能听得懂的，都得慢慢来。
“灵族啊，或许缺一个榜样吧。”
圣灵想，什么是榜样？
待到又望着天尊持光而行，驱离黑暗，信众拜服的身影时，忽觉得，这不就是么。
他决定要让冥灵和席萝都支持他，但是冥灵害怕天尊也躲着他，总呆在三神当演道三子师父的那位身边，席萝则整天在沉域跟着奇皇疯，和那些巨型神兽们打得火热，这他非常窝火。
“圣灵，你怎么又欺负冥灵。”席萝回来，带着沉域灵族供奉的皮毛走进了他们演道三子上课用的偏殿，地上两个家伙扭成了一团，根本没顾上她。
“你们是打算保持这个样子等到师父来吗？”席萝抱臂看热闹，“我押圣灵赢，但是今天肯定会被罚。”
“凭什么又罚我！”圣灵嗷嗷叫，“他和几个灵族跑去那种地方让我抓到，打他算轻的。”
冥灵红着眼睛：“胡说八道！去之前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他们跟我说是喝茶谈心的。”
“你撒谎！”
“你栽赃！”
“啪啪啪啪”一阵掌声响起，席萝一脸揶揄，“所以圣灵，你为什么也会出现在那里呢？”
地上两个猴愣住了，回头怒视席萝，结果看到了那袭熟悉的青衫，悻悻地各自爬起来行礼，“师父。”
青衫的神明没问，只不过在新的授书开始前，让三个皮猴一起抄了十遍《清静经》。
席萝不开心，铺纸研磨的时候直扁嘴。
“席萝，是不是觉得，他们两个幼稚的家伙连累你了？”那青衫神明声音压得低，可分明瞒不过两个耳聪目明的少年。
红衣的未来女神把一叠纸立起来，挡住半张脸，望着上座的青衫神明，没做答。
“你们同化于演道，乃为同胞兄妹。席萝，若今日我放你旁观，来日便有宵小之辈会借此嫌隙生事。”青衫神明正色，合上席萝抄的经卷，看向底下还在奋笔疾书的两个少年，“这话我不仅对席萝说，也对你们说。灵族也好，未来或有的诸多族属也罢，他们眼里，恩威如天象，难测，但也可利用。于信众与被庇护者来说，所求大多是为利己。故而他们无有，也不能要求他们具备辨明哪位神明好或不好的能力。演道三子所示，必有人效仿。这于你们来说，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神明教引而垂范，示正法，使众从之。”祂看向红衣的少女，“席萝，现在还觉得自己冤枉么？”
席萝眨眨眼，轻快提笔，“不冤，一点都不冤，您罚得太对了。”
这时圣灵忽然开口：“那若是教了，垂范了，他们依旧不学，依然故我呢？”
“好问题。”青衫神明问正若有所思的冥灵，“冥灵，你会怎么办？”
冥灵一时答不上来，又轮到席萝，席萝本想着：不听话就揍一顿。但方才师长一席话让她也觉得这太鲁莽了，也摇头作不知，于是轮到了圣灵。
“我？那就给他们立规矩，不听的，就罚。我不够让他们听话，那就请父神定论。等规矩成了习惯，就不用我再教了。”
“若还是不成，怎么办呢？”
“还不成？”圣灵目露寒光，“那还留着做什么，当祸害吗？”
冥灵和席萝惊异地看向圣灵，又齐齐转头看向共同的师父。
“恩威并施可，但手段也只是手段。”青衫神明的态度却没什么变化，也一样点评，“想要一个族类移风易俗，单靠教和规矩是远远不够的。”
圣灵皱起眉头，心道：那还要什么？
他想起了天尊说的，“缺一个榜样”。
“我很少来中域。”天尊侧立在一片小池边，清澈可见水底落叶的颜色，偶尔路过几只漂亮的鸟儿，在里面扑腾起水花，梳洗它们反着彩光的羽毛，可惜太浅，几下就浑浊了，鸟儿飞走，才慢慢地沉下去。“灵族虽生于混沌，可那时没有中域，空域待久了，受不得浊气，沉域待久了，受不得清气。等中域诞生，灵族即使想迁居，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
“那是妄想。”圣灵道：“我至今都认为灵族不可能愿意搬到中域，翎毛之属中，修为深厚的不介意中域的清浊交杂，但是草虫之流若要移根换土，就会面临灭顶之灾。迁居之计推行了几百年，又有几个部族真正到中域了，先去圈地打架的倒是不在少数。”
“诸多难行之处，我和祂曾尽心竭力。”
“可灵族没有理解您的良苦用心。”圣灵愤愤，“祂也没有。说什么尊礼教化，灵族都是无利不起早之辈，最后不还得是以中域的膏腴之地利诱？我和那家伙不同，祂只说好不说坏，说一半留一半，我自然是要讲清楚利弊的。”
“你的利弊，是让灵族不要去开拓缔造一片新的家园，而是和神眷族联姻么。”
“和神眷族联姻不好吗？这和那家伙提出的教化手段也并不违背。何况神眷族与灵族的婚姻往来那时也不少了。”
“但你要灵族，举凡与神眷有婚姻者，都得信奉你。”
“我要他们信奉的是您，我的父神！”
两位空域的神明相向而立，又一次陷入了对峙中，此情此景，宛如当年——
演道三子作为护域神的候选，独自演道，获得了自己的眷族。他很是骄傲自己分给眷属们的，是自身力量演化的火焰，虽然眷属力量不足，但是金与红的火焰也还挺看得过去，不像冥灵，交给司律氏的竟然是音律和歌谣，更别说席萝将沉域的战龙部族作为自己的眷属，像个野丫头一样骑着少主墨鳞到处兜风。
接着，他前去联系了不再供奉“圣师”的灵族，希望乘着这股东风，能够让他们来信奉自己的父神，但那几个部族骂圣灵是“猖狂小子”将他撵了出去。
“我们几家就是嫌那念书烦人规矩多才走的，你居然让我们去信奉天尊？祂规矩比你老师还大，咋滴，不戴锁就戴枷啊，滚滚滚，快滚！”
圣灵气急败坏把这几个部族告到了天尊面前，那是他们之间关于灵族改信仰的第一次激烈争吵。
“神明于世，不是为了信奉存在的。”天尊难得训斥圣灵，“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要信奉神，甚至还拿着我的名号出去示威，圣灵，这是错误的。”
“那他们打算信谁？根本不想当护域神的师父吗，还是沉域那个就知道打架的奇皇？父神，您和师父都说灵族有问题，需要教化，难道让他们去信奉一个正确的神明，是不对的吗？”
“信奉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天尊无奈，心里发愁，“圣灵，你也不能陷我于世人的妄想之中。”
闻言圣灵不可置信地叫出了声，“我没有在害您！您怎么会这样认为，您是空域的创世神啊，是未来三域继承者的父神，我是那么崇敬您！
“父神，您怎么可能是不对的呢？”
而如今——
天尊没有继续和圣灵的争执，只是克制地回绝，“他们现在追随的神明是你。”祂摇头，叹道：“你践行了坚信的规则。”
“所以圣灵，于‘域界之治当归一’的目标上，我从来不认为你是错的，亦认为这是一条可行之途，哪怕你师父反对，奇皇处处阻挠，灵族拒不配合，甚至你造成地脉阻塞，灵气枯竭的危机，我都愿意为之弥补，哪怕代价是沉入地脉，形神俱灭。”
“我没想到清气会消耗的那么快。”圣灵的眼神里终于出现除了高高在上和愤怒以外的情绪，祂愧悔道：“我以为可以再等一等去修复地脉。”
天尊的目光闪了闪，闭了闭眼，转而叹道：“我也有错，没有亲自去裂隙看一眼。”祂神情悔恨，“所以我始终不明白为何祂称裂隙‘域界的背面’，不明白祂为何始终深深怀着对裂隙的敬畏，也就看不清自己，无法与自己的背面达成和解。”
“不，父神，您没有错……”
“这是我的错误，我身为创世神，却不能正视自己的**，这一点，我不如奇皇。”
“那个莽夫不能与您相比！”
“圣灵，你知道裂隙到底是什么吗？”
“知道……是人心的裂痕。”
“也是我们的一部分，是域界、是所有此间生灵心的暗面，是我们的影子，我身为光明之神，却不肯去看一看，任由对此无所知的你去封印。”
“那不是您的错，是那家伙的放任……”
“圣灵，没有谁会不犯错，神也一样。”天尊深深地看着圣灵，“但我们因影子而完整。”祂指向圣灵背后的空间之门里那片浓郁黑色，“它与你始终同在。”
“呵……人心的裂痕，域界的暗面，既然那是所有人都畏惧的，能毁了整个域界的东西，那就应该封印它，不是吗？”圣灵斩钉截铁，“祂口口声声要宽容，遵承诺，不也试图驯化裂隙之灵，最后又利用了它，和我有什么区别呢？”
圣灵别过头咬牙，“它甚至还出现在我的身上，我用过很多方法，净化它，但它一直在……我就认了，那大概就是灵族的怨魂们对我的诅咒吧。”祂仰起头，“所以我封印，然后炼化了它，它现在……很听话。”
天尊的目光颤了颤，目光里透出了极为复杂的情绪，最后归于了沉寂。
这位神祇背向圣灵，缓缓踱步，渐渐地，融进了一片白光里。
“裂隙生灵本身很难，”暖光里透出的声音分外悲凉，“唯有那一个，因为域界广大，众生繁多，欲念积聚，虽本无情无智慧，却因……祂而生出善念。
“使世间至暗的一面能成为一个‘人’，前来渡神明与灵族共铸的劫，是祂为此间所有域界，留下的最后生机。”
白光散去，暖融融的阳光也淡了几分，竟生出了曲终人散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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