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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 5 章

火葬之后,我命人将玖鸣带回宛国,但暂时没有告知父王,只遣人先去宛国将他安顿。

亥影在刺杀失败后即服毒自尽。子影从他的衣襟中搜出一份遗书,所言事情原委与玖鸣所说几乎不差分毫。他自知无论成事与否皆有愧于我,于是自从作出决定背叛,便再不存苟活之念。

他所言之背叛,其实不过另一种忠诚。两难抉择,他选择了旧主,终归是我得人心不足,害了他,害了自己,也害了玖鸣。

枉我自恃才略过人,凭一己之力可颠覆梁国,却始终算不对人心。

靖琪王如此,亥影如此,夏玖鸣亦是。

如今梁国十九城皆为我宛国所有,梁国势薄力微,我若要彻底将其吞并已然实为易事。

可我却突然萌生了倦意。五年绸缪,步步艰辛地走到如今,经历不计其数的险阻与牺牲,降服与杀戮,我却在一日之内丢了自己的心。

我昔日所忌惮的,全部都是虚幻;我往日所渴求的,不过尽是枉然。

那么,我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我为什么不回到我的故土去,却要旅居异地?

可是,这条路一旦踏上,哪里还能回头。

八月廿七,凌城降,梁国再失一城。

余下的部分进展都十分顺利,几乎不需要如之前一般劳心费神。梁国残部,不过垂死挣扎而已。

于是在安定攻下的十数城池时,我偶尔会想起那个仍在京城的少年。分明并无大事,卯影的飞鸽传书却在我的命令下从一月一次到半月一次再到如今的三日一次,但我仍觉间隔太长。

信中提到,白尤的身体状况已日渐好转,渐渐可以在旁人的搀扶下走动,平日里也如往常一样,钻研兵书阵法,偶尔修习暗器,举手投足间,风采犹在。

纵然靖琪王违背诺言,发兵讨伐于我,但他没有将我的身份抖露。于是乎外界只知襄玉雀三城联合叛变,宛国二皇子趁火打劫,却并无人知晓公子玖婴的存在。

我自然也乐得不必旁生枝节。白尤所中之毒的解药,我依然安排人以靖琪王所寻名医的身份三十日送一次,还时常以夏珏衣的名义捎带些名贵药材给他。

梁灭之后,待我回到宛国,与他大约再也见不到了。

夏珏衣其人,也将再不复存于世间,余下的,只有夏玖婴。

十月初七,梁国再逢变故。

奇军突起,夜袭凌城,为首之人用兵列阵几近天衣无缝,十日之内顺势而下,竟收复四城,我方溃不成军。

如今十月廿二,我却连这位梁国新秀的名姓底细都不知晓。

“此人沙场征战之时身披银甲,终日以一纯白面具遮住样貌,不以示人。”子影垂首禀告道,“听闻此人乃已故的绥阳王旧部……然如此惊才绝艳之人,先前却从未有所耳闻。”

“纯白面具……不以示人?”我喃喃道,万千思绪中竟闪过沐白尤的面容。

可是……怎么可能?他如今正在京城府邸中养病,连站起来都异常艰难,又如何领军征战?

大约是我近来想得太多了,才会生出这般不着边际的猜测。

“属下办事不力,请主人降罪。”子影在我面前单膝下跪,朗声道。

“罢了,怎能全都怪罪于你。”我摆摆手示意他起来,左手折扇在指间转了个圈,“今晚都好好休息吧。明日,去雀城。”

在雀城,我亲眼见到我的弟弟死在我怀里。纵然王者再无心无情,我在打点好诸项事宜后也即刻离去,再不愿归来。

但如今情势特殊,雀城以北皆为梁军所收复。我只有来到这儿,才能在第一时间了解到对方的动向,掌握到更多有关那名白衣神将的消息。

几日交战下来,对方的路数已渐渐明晰,我却在深心中愈加迷惑。

那名白衣神将所用计谋策略,以及针对我所布迷阵的破解之法,为何,与白尤如此相似?

昔日学堂或私下,我与白尤对行军布阵之术的谈论演练,与今日所发生竟切合至此。

申时二刻卯影的飞鸽传书抵达,除去提到了白尤的一些近况,还带来了一封重要情报。

近日从靖琪王府明里暗中寄出的书信愈来愈多,起初卯影和巳影以为是在打点靖琪王的后事或是家书之类,但渐渐发现,这些信笺的目的地都是梁军所行之处。

由此可以推测,那名白衣神将也许智谋并无甚过人之处,只是白尤在京中以书信将御敌之策告诉他,梁军从而衰兵突起,绝地逢生。

白尤啊……你如此行事,却让我如何是好?

想必在京城王府中,他也已经怀疑到我了吧?

我无奈地笑了笑,唤来子影:“传令下去,将雀城三分之二的人马调离,三个时辰后从山路暗道返回,准备迎战。”

子时三刻,梁军果然佯攻雀城,军队主力却抵达后方山林,意图成包围之势。

半个时辰后,捷报传来,梁军在山林中遭遇偷袭,几乎全军覆没。

果然是他。

“收兵吧。”我淡淡道。

梁军受挫之后,并未多作修整,而是放弃了雀城,转战其它城池,我也只好随军在城池之间奔走。几月下来,宛国一城未得,梁国寸土未失,双方从起初的厮杀鏖战到后来的时时僵持,皆无所得。

其间用计,我刻意避开了从前与白尤一同谈论时的想法,另辟蹊径,出奇制敌。

白尤也果然不负我所望,纵然对手用计出奇,仍是见招拆招,丝毫没有让我占了上风。

我曾命卯影暗中拦下他的信笺,而那一次,梁军便果然中了圈套。

如此是白尤远在千里而运筹帷幄的猜测,应是落实。

来年三月时,双方已久未开战,而我则正身处玉城。

玉城其名,因其地盛产碧玉而得。而玉城另有一处至美之景,乃是城中的数里夭桃。

桃花绽放之季,漫天红云缥缈如晚霞溅落,灿烂如彩袖飞扬,灵秀如瑶池风动,艳烈如酒尽酡颜。簌簌花瓣如雪飘洒,落人满襟芳华。

我伏在窗前的小案上,懒散地品一盏香茗。浮生偷闲,望向青空之下绵延至天际的桃花,我所想却是远在京城的那人。

那里,他是否仍如往昔,幽雅静谧地站在院中桃树明月下,独揽风华?

先前卯影的信中提到,如今他已可行立自如,只是舞剑之时身法不及以往灵巧敏捷。

可惜这般的景致,我终是无缘再见。

不多时,宛国传来密报,朝中个别明上支持二皇子当政却私存野心者,已经蠢蠢欲动,不日将假借二皇子的名义行逼宫之事,妄图祸乱朝纲,谋取政权。

夏玖鸣久未归去,我料想宛国朝中某些人会有所作为,意欲逼宫这等事却远出我意料之外。

如此看来,我不得不即刻返回宛国主持大局,否则恐生异变。

虽刻意低调行事,我离开玉城的第二日,梁军却仿佛察觉了什么似的,在偃旗息鼓多日之后,终于主动挑起了争斗。

四月廿九,梁军大举进攻,以野火燎原之势,于二十日后再得三城。

彼时我正忙于宛国内政,无暇顾及梁国,只得命前线将士暂行守城之策,全力降低失守的可能。

尽管如此,六月十三当我终于斩获一干叛臣头颅,开始剿灭叛党残部时,梁国境内,我方仅余九城。

而正值危急困乱,士气低迷之时,父王却因夏玖鸣之死伤心过度,再加上长年染疾,一病不起。

我为宛国朝政及父王的病情日日忧心,另一面还要着手安排玖鸣的丧事。梁国,兴许只能是一场空。

或许,这样也很好。今后若有机缘再见,我也算是少亏欠他一些。若是梁亡,到时他的去向也足够令我头疼。

我曾想过从梁国撤兵,然而玖鸣逝去前的那一番话,以及我如今储君的身份,却迫使我无法如此抉择。梁国与宛国,白尤与我的臣民,后者将永远都是最重要的。

白日我处理国事,夜里便在书房中等待子影返回将前线战况汇报与我,我再观局势,定策略。

如此我苦心经营,夜不安寝,几日下来已是面色苍白,摇摇欲坠之相。子影劝我不该这般劳心沥血,然而梁军士气高涨,攻势愈来愈猛烈,谋略阵法也愈加诡谲难料,大有收复河山,反扑宛国之势,我岂可草率轻敌,坐以待毙。

不过如此相耗也绝不是长久之计。当今形势,须快刀斩乱麻,将梁军的志气与智谋之源先行除去。

那么关键就在于那名白衣神将和……沐白尤的身上。

我自然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白尤之所以选择在京城传书联络,又做得极为隐秘,想来也是顾及自己行动不便,若去前线反而拖累。

既然白尤腿疾渐愈,依他的性子,应该不日也将离京,与前线梁军汇合。

到那时,便真的是无力回天。

比照曾拦下的白尤所写之信,我铺开书案上的宣纸,紫毫在砚台中蘸饱了墨,迟疑半晌,终于落笔而书。

看着信纸上熟稔的字迹,忆及往日种种,我心中抑制不住地泛起悲凉。兵戎相向,无依无傍,昔时挚友,何以至此。

此计虽诡诈卑劣,却在一夕之间,使困境尽解。

梁军接到我假白尤之名所书密信后,果然按信中所言行军列阵,恰好落入我布置好的圈套。

无所缺漏之处,无所恻隐之心,十万梁军,七日之内,尽数覆没。梁军白衣首领,虽能征善战,终孤骑难敌,死于乱剑之下。

七月廿一,前线捷报,宛再得一城。至此,梁仅余五城。

同日,卯影飞鸽传书,沐白尤在京中府邸寝食难安,无奈腿疾忽然复发,国难之时,难酬壮志。

这自然是上月我在白尤的药中动的手脚。我回书卯影,无论以何手段,须保其平安。

翌日,梁太子递上降书,遂自缢于宫中。

七月廿二,梁国,终灭于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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