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线上,我能看到多远的地界儿,宫墙就开了多大的洞。我虽然什么都看不准,但是我无来由地相信,包括点点在内,所有宫里,收拾椒房宫废墟的宫人,我都能看见。
他们或许也是在进入宫墙之后,第一次看到墙外的世界:虽然同样惨烈,虽然同样是一片焦土。天空中有鸟飞过,所有人都沉默地弯着腰,沉默地看向大地。
我摇摇晃晃,往宫门的方向走。走着走着,踩到了一个年轻人的手。我赶快把脚抬起来,想要向他道歉,结果发现他死了:他身子的一半埋在废墟里。
这样想着,我把脚放下了,可是也不行:这个人的手指好像还在动。我赶忙跪下来,仔细看他,这实际上是活着的。只不过他真的受了重伤,而且正在死去。我没有什么能够帮他的地方。
看到这样悲惨的情景,我心里很是难过。但其实理智地想想,我也就是在表面上看到了这一个,实际上焦土下面埋着的更多。
正这会儿,一只脚狠狠地将我踹倒了。我一个趔趄摔在灰里,耳边只听见女人哭。
因为这次我穿越成了一个老人,我的耳朵也是很不敏锐的。要不是那个女人嗓门震破天,我也听不到。不过就算那个女人嗓门震破天,我也就听到这么几句话。
“———就这么一个儿子,没了,没了!——”
我心里想着你儿子没了和我有什么关系。结果还没抬头,又看见一个旁的男的,拿着锄头,想要抡我。幸亏还有旁的小伙子护着我。
护着我的小伙子说。
“大哥,大姐,你们家里人死了,我家里人也死了!石头爷不过是个打更的,你们打他做甚么!”
女人说:“做甚么,他打更的,不就该夜夜值守,小心烛火!昨夜宫里大火,他跑哪儿去了?!可怜我的儿,我的儿!三更夜里,他睡都不醒,就活活,给烟呛死了——我的儿——”
女人哭声一出,哭声,骂声,叹气声不绝于耳。帮我的小伙子也难过,跪在我面前呜咽。
看着他们哭,我反倒清醒了。我忽然意识到了我是谁,而昨天晚上又发生了什么。
我是一个在宫墙外打更的更夫。这不是我第一次穿越到这个角色身上,而极有可能是第二次。
第一次的轮回中,一直有一个,因为面临大火,惊慌恐惧,被我忘记了的角色,但是火焰和记忆都是真实的,这块碎了的拼图,恰好在这时能够补上。
椒房宫是极尽奢华之宫,同时也位于东六宫的最东边,紧挨着的就是长街,宫墙,因此慎刑司、敬事房,这些小地儿,也能看到它。
人分三六九等,火却不分阶级。它烧地了宫墙内,就烧地了宫墙外。而我,作为一个在宫墙外打更的更夫,极有可能,是第一个发觉椒房宫起火的人:即使我与宫廷世界一墙之隔,本应永远探听不到里面的秘密。
在第一次轮回中,或者在所有的轮回中,见到椒房宫起火的更夫,应该是不停地敲打手中更木,叫醒宫墙外的人齐力救火。在这个过程中,更夫被众人踩踏致死,但是宫墙保住了,宫外的围城、围城里的居民保住了。椒房宫火灾造成的影响实际上被大大的缩小,也就没有宫墙外的灾祸。
反过来说,在这次轮回,我作为更夫,没有第一时间向众人通风报信,而是自顾自跑了。于是围城中的许多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大火烧死,宫墙更是坍塌大半,整个皇宫和外面几乎没有分别。
从这个角度说,那些死去亲人的人们怨“我”,也是应该的:毕竟我的决定,确实会影响他们的人生。但是好笑的是,反过来说,如果更夫呼喊求救,这位无辜老人才会被踩踏致死。我实际上救了“我”的性命。不知道一条人命,和几百条人命,孰轻孰重。
我脑子里想着这些,呆呆地坐在原地,直到人群散去。一个干巴巴的老太太颤颤巍巍,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出现,垂着头来拉我。
“他爷,您没事吧?……”
“咱走吧,咱回家……”
我顺从地跟着那个老太太走了。回到她所谓的家,一个小破草屋,我找了个理由又溜了出去,悄悄地打探这位更夫的生平。
一天过后,我大概知道了如下信息:更夫姓白,不知道排行名讳,只因为几年前捡了个孩子,取名为石头,所以街坊邻居都称呼他为石头爷,意思是石头的阿爹。那老太太自然也被人称为石头娘,至于在这之前,他们被叫做什么名字,已不可得知。
石头的命运也并不好。他似乎被石头爹两口子养到六七岁,又被不知道哪儿的人贩子拐走了。因为本不是自己亲生的,更深层的原因可能是没有财力路径,石头爷也不寻他了,就像之前一样,和石头娘两个人过活。
为石头,石头娘哭瞎一只眼。听说之前还能做些针线活,这下是真看不清了。老两口的经济来源主要还是靠石头爷的工作,也就是打更。
古代的更夫并不算一个官方组织,更像是民间推选出来的。又因为待遇不高,又披星戴月的,没有多少人愿意去做。可石头爷老两口瘸的瘸,瞎的瞎,也就不得不做了。先前还有几个人同石头爷换岗,渐渐地也就剩下了石头爷一个。
听到这儿,我一声叹息。我不知道这样悲惨的老夫妻要怎样过活。旁边的人倒都是一幅习惯了的样子:可能他们的生活也好不到哪儿去。
人们更愿意听布袋先生讲话。这个布袋先生穿着稍微好一些,带着眼镜,我以为他是笔帖式,后来知道他是算命的。有人说他之前中过秀才,因屡试不中继而学医,再继而入了阴阳风水,听说修炼的不错,最近阴阳眼都开了。
这是我穿越后第一次听别人说这么多话,还无所顾忌:要知道在皇宫里可不是这样的。我听着布袋先生在那儿吹牛,先说七星连珠,又说太岁流年,属实一句都听不懂。但是我既然来了,有这个机会,我突然想让这个先生帮我看一看:看他能不能看破我轮回的本真。
这一举动,引起旁人纷纷围观:不知是因为石头爷日日生活在黑夜里,与大家交集不多,更主要是石头爷人如其儿,对这些奇巧鬼怪,向来是默不作声的。
于是大家都来看,那个布袋先生便问我生辰八字。我把我阴历生日告诉他了。那人便掐着手指碎碎念起,算得我十七岁娶老婆,二十三岁当大官。
我十七岁的时候,年级最好看的那个数学老师调走了,二十三岁的时候,曾短暂地代过一段包工头。我觉得这个布袋先生有点东西,但是东西有限。于是我让他接着说。
终于说到了三十岁。这个先生忽然不说了,开始问我。
“爷,您信轮回吗?”
我觉得着了。但是我说。
“活着就是活着,死了就是死了,轮个鸟回!”
那个先生说:“佛易不分。易说三生三世,佛说百转千回。且过桥的时候,总有那么一碗孟婆汤等着,众生往往不记得前世今生。但所有的业都积攒着的:前世积德的,下一世就好命,前世作恶的,这一世就要报偿。”
我让他继续表演。他又说起别的,原来是别人问他。
“先生,你可是第一次说起轮回,先你不就说,命缘如秋草,终耗竭枯尽嘛?”
布袋先生说:“我这样说是不假,直不过有的人命线是直的,有的人是弯弯绕绕的。那直着的人,自有直着的生老病死,弯弯的人,也不见得没往前走——”
他突然问我:“爷,您的手怎么这样凉?”
我一下子起了一身冷汗。因为我想起,我作为一个32岁男人的时候,从不理解为什么手会凉。可自从穿越以来,我的手似乎越来越凉:现在摸着石头爷的手,更像是一块石头。他的腰,还有脚,往下更凉。要不是因为他会走,他就是一块石头。
再往下,那布袋先生便没再说什么:他要是说了的话,我应该会记得的。我只从他的话语里隐晦地体会到,轮回并不是无穷无尽的。我虽然看似在重复同一天的生活,但是我的生命也在被消耗,代表我生命的温度,正在从这些角色的身体里丧失。或许有那么一天,我没有破解轮回,那么毫无疑义的,我的灵魂,还有这些角色的身体,都会进入死亡,不会再进轮回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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