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叩叩”
房门被人叩响。
我收拢思绪，打开门。
他站在门前，递来热水和未拆封的速溶咖啡，神色小心，问道：“天筠哥，你……还好吗？”
“我很好。”
我接过热水，被晚风一吹，困意消去了大半。
刚才是我没处理好自己的情绪，或许我应该跟他道个歉？
不对，他要是不突然提起心脏的事，我也不会管理不好自己的情绪。
他抿嘴看着我的脸，似乎反复确认我说的是实话后才松了口气。
“你马上就休息了吗？”
“不。”
程序改了一遍，新出的问题还没解决，今晚预计还要熬到凌晨。
“我可以跟你一起待一会儿吗？”
有点奇怪，他之前从未提过类似的请求。
我疑惑地看他，等着他的解释。
“我睡不着。”
“睡不着就起来学习。”
“我想看恐怖片。”
“回你自己屋里看。”
“我一个人看害怕。”
“那就不看，滚去睡觉。”
“我不打扰你工作，我戴耳机看。”
他充耳不闻，回屋拿上平板、纸、笔和水，他本人裹着被子把我挤退两步，坐在自己带来的板凳上，又把自己裹成个蛹点开了播放键。
……算了，无伤大雅，不妨碍我就行。
我按了暂停，划出进度条看时长。
“两个小时，看完滚蛋。”
“好。”
他眉眼弯弯，心情很好。
期间吸气遮脸的小动静也会吓我一跳，一两次后我习惯了。
手边的热水再次见底，代码又改了一遍，等待重跑的空挡我往他屏幕上看去。
屏幕里血渍拉忽，吱哇乱叫，屏幕外他看得出神。
他管这叫“害怕”？
一张人脸突然从屏幕里贴上来，他好像反射弧断裂，人脸都滑下去他才从椅子上蹿起，带着椅子一起摔倒在地。
我的电脑跑完了代码，这次没出岔子。
“我的工作结束了，你那还差多久？”
地上的人坐起来，直愣愣地盯着桌下空地，没吭声。
我点一下平板，刚刚那个片段就是结尾。
“滚去睡觉。”
我拉他起来，他飞出天外的脑子终于回来，带着桌上的东西往对面房间走。
刚走两步，他猛地转身，说：“天筠哥，我能跟你学编程吗？”
“不能。”我把桌下的教材扔给他，“自己学。”
可能是少喝一杯咖啡提神的缘故，那晚一夜无梦。
二一年九月七日，早晨八点二十一分，我做完检测回来，准备喊他下去。
他很少早起，有课也是线上挂着，之前叫醒他时还碰到一次老师点名。
进门换鞋，听他在房间里大笑一声。
我见怪不怪，用他自己的话解释，就像人睡觉时身体会突然抽搐一下确认自己死没死，他偶尔也会整出些动静确定他自己是不是活着。
他的心脏怦怦跳，他当然活着。
不理解，随他去吧。
“你又在发什么神经？”
我打开他卧室的门，房内窗户大开，窗帘快被大风卷出去，哪还有他的人影。
不会吧……？
霎那间浏览过的跳楼新闻涌上脑海，我脑子很晕，趴到窗户那儿去看。
先是是一楼小院的白色围墙，然后是围墙角落还有破的书桌，水泥地上没有尸体和血迹。
冷风在耳边呼呼作响，我抬高视线，看到站在围墙上的人。
他背着对我站立，白色的睡衣像是风中飘摇的烟雾，一动不动。
“回来！”
我的声音散在风中，传不进他的耳朵。
他就那样站了五分钟，然后从围墙那端跳下，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嗡嗡”
手机在我出汗的掌心里震动两下。
跳下围墙的人发来讯息：天筠哥，你早饭吃了吗？我回去给你带一份？
妈的，他绝对是个神经病！
我想痛骂他不顾安全的行为，这时有电话打了进来。
不是他，是催债的。
这群人还真是敬业。
“我没钱。他赌博欠的钱你们找他去要。我住哪儿你们都能找到，他一个腿脚不好还年过半百的老头你们就找不到了？”
“他又去赌了？……跟我没关系。没钱就是没钱，别来烦我。”
不想再听电话那边难听粗俗的骂骂咧咧，我直接挂掉电话，调成静音。
危及性命的传染病封住了还债和催债的，却封不住一个不要命的老赌徒。
我顿感疲惫，裹着毯子坐到了电脑前。
窗外的天还是小时候看到的那片天，身边的人早就面目全非。
我出生在一个小县城，父亲是木匠，有个作坊，收了几个学徒。母亲远嫁来的，心灵手巧，会缝纫会木刻。
那时家家户户都有木头做的家具，新的来找父亲做，坏了来找父亲修；逢年过节也来找母亲做一些添彩头的小物件儿。
家里的经济状况还算不错。
添丁进口，本来是件喜事。
但是我四岁时心脏病发作，父母慌了神。
“县里的医生说娃儿的心脏能治，得去城里大医院动手术。”
“娃儿才四岁就要手术？先吃药养一养成吗？”
“不成，医生说娃儿年纪到了，得抓紧治，再大一点手术效果就不好了。”
一家三口拿上存折赶往市里的大医院，手术成功了，我迈过了四岁的坎儿。
家里的积蓄也空了。
“没事儿没事儿，娃儿能活就成，我还年轻，还有力气，咱重新开张，从头再来。”
出院的那一年，空荡荡的家里重新添置了新的家具。
母亲说，当年的婚事两家都不同意，两人身无分文来到这里，白手起家，相互扶持，有了现在的作坊、口碑和学徒。
我的父母不缺从头再来的勇气。
出院的第二年，恩爱的父母爆发了一次争吵。
“钱嘞？”
“媳妇儿，小赵跟我说把钱投出去赚得多……”
“你就把钱全投出去了？分币儿没留？”
“上次和上上次都拿回来了，这次小赵说再等等……咱再等等，钱肯定能拿回来的！”
七岁，母亲变卖自己的嫁妆供我上学。
父母的争吵也越来越多。
“钱嘞？”
父亲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母亲满眼泪水，声音发颤：“你真拿去赌了？”
“媳妇儿，我……”
“你糊涂啊，你糊涂啊！”母亲握着父亲的手，“娃儿还没出生你就没日没夜地做工，你看你手上的茧和做活留的伤，熬坏了眼睛，熬伤了肺，咱辛辛苦苦十个年头，娃儿上了学，日子好不容易起色，你咋就染上赌了啊！！！”
“媳妇儿，你别哭，我知道错了，我肯定不会再赌了，我保证！我保证！！”
八岁那年，一天放学后，父亲急匆匆地将我送到老师家，说晚一点来接我。
老师的厨艺很好，饭后还辅导我的功课。
后来月亮爬到树梢上，迟迟不见父亲。
老师送我回家，父亲坐在床角，盯着母亲的木梳发呆，家里不见母亲。
老师说母亲过几天就会回来。
我知道，母亲对父亲失望透顶，她不会回来了。
父亲把母亲留下的存折交给我，他又开始做木工，想着重新来过。
我用母亲的留下的积蓄一路读完高中，参加高考，考进高等学府。
我的父亲渐渐老去，他引以为傲的手艺比不上赌场老千掷骰子的手速。
他是个清醒的赌徒。
十八岁那年，他做了和母亲一样的事，把存折留给我，离开了家，再没有回来。
高考结束后，我没回到县城，在高中所在的市中租到一处便宜住房，找了三份暑假工和一份家教，渐渐有了自己的积蓄。
夜深人静时，不免会想一想未来。
本科读完读硕士，硕士读完读博士。
或者进大型企业，又或者去创业。
我才十八岁，我的人生刚刚开始。
一切看起来都在慢慢变好的时候，就会有人和事跳出来告诉我，那是我的幻想，早死才是我的命数。
“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先是那群人这么说着撬开门，抢走我的积蓄。
后是工作结束时心脏闷痛，店长打急救电话将我送进医院急诊抢救。
先天性心脏病，四岁的手术撑不住现在高强度的劳动，需要尽快做第二次手术。
手术费用十几万……
再等等。
我有学历，有能力，有经历，我还有时间。
已成定数的事无法改变，但未来的事谁都说不准。
只要活着，我就有机会去改变所谓的命数。
二二年十二月四日，上午九点零一分。
“天筠哥。”
我的合租室友递来冒着热气的豆浆和小笼包，自己拎着另一份回房。
“嗡嗡”
手机弹出消息。
云岁聿：中午吃什么？
他嘴里的东西咽下去了吗就问中午吃什么？
我：你不是刚吃过早饭？
云岁聿：上午课少，我去买菜。
我：你买什么我做什么。
云岁聿：好的，我知道了。
传染病得到控制，这段时间检测也没有那么多次，感觉快要结束了。
中午十一点四十六分，他拎了两袋大杂烩回来。
这是对我厨艺的挑战，四十五分钟后我把大杂烩端上了桌。
唯一的食客进食速度不减，我扒了两口就觉得饱了。
他去厨房洗了碗，坐在我对面，好像想问什么，但一直没开口。
“有话直说。”
跟他相处一年多，这个架势百分之九十要说正事。
“今早排队的时候我在其他同学口中听到了你的名字。也在学校官网发布的比赛上看到了你的名次，看到了你的作品。”
他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目光和阳台投进来暖光一样柔和。
“虽然我并不了解计算机相关的专业知识和考核标准，但是你的作品和能力是公认的出色和优秀。”
甜言蜜语，有求于我。
“说重点。”
“我准备做一款游戏，想聘你来开发程序。”
游戏行业不好做，但也不是不能做。
“工资多少？”
“……抱歉，一切都刚起步，按月结工资的话，我担负不起一位优秀开发工程师的薪资。我目前能投入的资金，只有十五万。”
开发游戏的成本有高有低，少则几千，多则上百万。
十五万，能接受。
“游戏策划书发给我看看。”
他避开我的眼神，说：“我还没写完。”
也对，他课程多，没多少空闲时间。
“那把你已经写好的内容发给我。”
“呃。”
他有点坐立难安。
我知道了，他没写。
“如果创业只是你的一时兴起，我拒绝你的邀请，你去找别人吧。”
万事开头难，若连开头都是心血来潮，后面一定会有一大堆工作职责以外的麻烦事要处理。
“我知道了。”
他点头，钻回了房间。
那眼神可不像是放弃的样子，估计是现写游戏策划书去了。
——
被封在家里的两年多过得很快，封城封市解除的第一天，我就去学校找带我做项目的老师拿推荐信。
大四下学期，有推荐信找实习更有效率。
拿到东西往回走，刚到楼下便收到云岁聿的消息。
两年相处下来，除了他时不时像个神经病，还故意找骂，我们相处得还算愉快。
云岁聿：有人来找你，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我没有朋友。
云岁聿：不是朋友，你先别回来。
住了几年能找到我住处的，除了房东邻居也就只有那些催债的人。
真是闻到味的鬣狗，怎么甩都甩不掉。
我：来找我的，跟你没关系。
我：你能应付的了吗？
他迟迟没回我。
我想上去看看情况，手机收到了回信。
云岁聿：别担心，没事了。
三三两两的人叼着烟离开，我等他们走远后上楼，云岁聿倚在门边等我。
事到如今也没必要避而不谈，他问我便答。
最好他不问，免得惹火上身，我还能少费口舌。
我进屋，他关了门，等我换好鞋坐在沙发上，才递给我一沓纸。
“哥，我的游戏策划书写完了。”
“两年，终于写完了。”
我接过，从头到尾认真看了一遍。
恐怖游戏，剧情、解谜、战斗、角色和副本……除去一些天真的想法，总体中规中矩，缺乏新意，但有市场。
“嗯。”我点头，“两年前的邀请还作数吗？”
他喜上眉梢，说：“作数。”
“解封了，你什么时候回去？”
“没抢到票，还要待一段时间。”
“不会缺课？”
“大三下学期，课少了很多。情况特殊，学校会理解的。你要去实习了？”
“嗯。”
“可以去公司找你吗？”
我抬眼看他。
他又想整什么幺蛾子？
“我说不可以，你会听吗？”
一开始不熟悉，表面是个听话的乖学生，后来慢慢暴露本性，里子是个认定什么事儿后我行我素的犟种。
他笑了起来，换了个话题：“要看看我自学的编程吗？”
他真学了？
我好奇地跟他进了卧室，看了他写的一电脑的Bug。
甚至报错套报错，他简直就是Bug界的天才。
“太蠢了。”
“嗯？你说我吗？”
“说别人对得起你吗？”
他又开始笑，莫名其妙。
“术业有专攻，你离计算机行业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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