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山上挨饿受冻的几个小时里，殷父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留下了巨大的创伤。
本以为熬到天亮，这只鬼不能行动的时候，他就能暂时安全。
到时，他再去找个厉害的神婆做法，将女儿身体里的这只鬼驱逐出去。他会告诉神婆，不要让这只鬼死得太轻松，要让它在十八层地狱的业火里淬炼，灵魂永世不得超生，否则难泄他心头之愤！
然而，他却惊恐地发现，即便是白天，这只鬼仍然占据着女儿的身体，她能在阳光下活动自如，吃着正常人类吃的食物，似乎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
这一定是一只十分强大的鬼王！殷父想到，可能连神婆可能都拿她没有办法，要是他冒然揭露她的身份，必然会遭来她的疯狂报复。
他吓得再也不敢轻举妄动，乖乖按照她的吩咐，和裴应那边确定好明天的见面时间。
一天很快过去，这天晚上，冷清无人的街道上出现了一辆黑色轿车。
与贫民不能随意出入末城区相对，外城区的普通公民也没有任意进入末城区的权力，能不被城区口的守卫阻拦的，都是稍稍动根手指，就能像碾死蚂蚁一样碾死他们的贵族。
这里的道路设施十分落后，不仅路况复杂，照明条件也十分差劲，轿车司机在街上绕了好几个圈子，都没有找到定位上的地点。
司机逮了一个住在一层，正探出窗目光好奇地望向他们的妇女，颐指气使地问：“这上面的地址是在哪里？”
司机的眼神很是蔑视，要不是上面吩咐，他才不会和这样低贱的贫民说话。
妇女被这样的眼神吓到，担心回答得不满意，就会有行动有冷酷的守卫闯入家里，用冰冷的枪杆对准她。
“这是殷家，就在前面拐个弯就到了……”
回答完后，司机就开车走了。妇女松了口气，转过头，却发现儿子正在打开卧室的窗户，也想像她刚才那样伸出头去。
妇女想到什么，连忙跑到儿子的房间，揪着他的耳朵把他从窗户上拎了下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刚才那辆车要去殷家，殷熊没什么本事，那车主一定是冲着殷池姝来的，那姑娘长得漂亮，以后的际遇一定不会平凡，你不要再痴心妄想了，她攀上的人不是你能惹得起的。”
李木红着眼，反驳道：“妈，不是你想的那样，一定是殷叔叔把池姝给卖了，她还蒙在鼓里，要是知道真相，一定会很痛苦，我得去帮她！”
妇女冷冷说：“我们末城区的人想要出头，就只有考大学这一条路，你要是真想和她有未来，就去考上大学，而不是毁了她的前程，以为把她留在末城区，她就能是你的了。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
李木脸有些热，他没想到，他向殷父告密的这件事，自己的母亲竟然也会知道。
妇女言尽于此，毕竟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也舍不得说一些难听的重话。
妇女走后，李木用脸紧贴着窗户，视线还是不死心地追随黑色轿车而去。
殷家门前的那条路狭窄，轿车便停在了路边，一个白领打扮的男人从驾驶位走了下来，为即将到来的客人打开后座车门。
然后，殷父和殷池姝上了车。
李木睁大了眼，有种被人背叛的感觉，一种名为愤怒的情绪猛然冲上头顶。
如果、如果他也能开上这样的豪车，池姝一定就是他的了吧？虽然前两天的她像变了个人似的，对他态度恶劣，但他还是坚信，他们那么久的感情，只是一个误会而已，两人迟早能够和解的。
池姝不是那种贪慕虚荣的人，她和他认识这么久，一定不会因为接触到外界的繁华而抛弃他的，一定不会！
……
“我姓胡，是裴总的助理，裴总本来是想亲自来接你们的，但因为临时有事耽搁了。”坐在副驾驶的胡助理转过头，虽然面对的两个人，但明显这话是对殷池姝说的，“希望您不要介意。”
殷父已经在手机上看到，殷池姝在昨天凌晨的时候出去见了裴总。
从初次接触到现在，他都没见过那位幕后的大老板，与他私下联系的账号所属裴总的手下。
毕竟上流阶层的人眼高于顶，像他们这样的贫民，能和这样的人搭上线，已经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又怎么敢异想天开，会被他们尊重以待。
但殷父却从胡助理这句话里听出了猫腻，如果能通过女儿这条线攀上这位大老板，那他以后的人生……
“爸爸上次离开末城区，还是二十多年以前吧？”
还没等殷父暗喜多久，殷池姝忽然开口问道。
“是。”心底的贪婪盖过了恐惧，殷父一时忘了他身边正坐着可以掌控他生死的“鬼”。
“爸爸遇到妈妈的时间，也差不多是在那个时候吧？我有些好奇，你们是在末城区外面认识的吗？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都没见过妈妈那边的亲友？”
“二十多年的事了，我也记得不太清楚，只是你妈和我认识的时候，她精神就已经不正常了，要不是遇到了我，她可能早就死在了路边。”
殷父眼神闪烁，有些回避这个问题。
殷池姝“哦”了一声，语调拉长，像是确认，又像是看出了些什么。
胡助理感受到父女俩之间的微妙气氛，不再说话了。
一路沉默，城区口的守卫受过打点，早早就将封闭的闸门打开，轿车畅通无阻地驶出末城区。
周围的环境从荒芜变得繁华，天色也因为绚丽的灯光而变得明亮起来，这是片用金钱和**堆出来的奢靡之地，霓虹灯彻夜闪耀，将隐藏在华丽下的秽土披上华美的光影。
这是s市最靡丽的商业区，是专为有钱人打造的不夜乐园，有资格在这里消费的都是西装革履资产阶级，毕竟这里一道平平无奇的甜品，都能抵得上普通人一个月的工资。
裴应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因为特殊材质的玻璃，他能清楚地俯瞰到外面的一切，外面的人却不会知道他站在这里。
资产阶级都极其注重自身的**，自然不会容忍出入时，会有人像观井一样观察着自己的一举一动，所以这样的包间十分稀少，纵观s市，也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能够进入这样的房间。
裴应现在已经完全清醒了，没有酒精的干扰，许多他未曾思考过的东西开始浮出水面。
殷父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场所，畏缩地缀在胡助理身后，用余光悄悄窥探着旁人的举止，在进入餐厅后，他像一只刚从井底爬上来的青蛙，东张西望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眼底流露出无尽的贪欲。
如果不是因为殷池姝，裴应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和殷父这样层面的人有接触。裴应有些轻蔑地别开视线，将视线转移到殷池姝身上。
他本来早就做好了准备，这个女人美丽的皮囊下，会是空洞无趣的灵魂，她那些根深蒂固的无知，会让他在相处时感到索然无味。
然而，无论是昨天在夜店的游刃有余，还是她今晚的落落大方，都频频出乎他的意料，她仿佛天生带着光环，轻易就能搅动他人的情绪。
她却不因此而自得，似乎博得他人喜爱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甚至温声向那些想要获得联系方式却被拒绝的人解释，她是受人邀请而来的，至于原因则不便言说。
那些人遗憾地退了回去，她得体的措辞并未让这些自诩高贵的人感到不悦。
裴应胸口划过一丝莫名的情绪，他想到什么，又摇了摇头，把这缕淡得几乎察觉不到的想法给忽略了。
“这个地方还适应吗？如果不行，我就去让侍者换一个更敞亮的座位。”胡助理将他们带到一个靠窗的位置，询问道。
这是一家金碧辉煌、装潢华美的餐厅，有着西式和古典的结合碰撞，每个客人着装正式，像是在参加上流云集的晚宴。
殷父有些畏手畏脚，害怕弄坏东西会担上高昂赔偿，殷池姝则坦然地坐了下来，环顾了下四周，说道：“这个位置很好。”
除了安静，这还是一个很好的观景位，窗外有一个巨大的玻璃罩房，里面是锦簇开放的花团，花团上缀着用来提亮的荧光，像是流光涌动，看起来很是悦目。
殷池姝很喜欢欣赏美好的事物，撑着下巴舒适地眯起了眼。
这样的平静没维系多久，殷父忽然惊喜地喊了一声：“裴总！”
殷池姝侧过首，只见对面的座位，殷父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坐了个男人，看起来端正斯文，很好接近的样子。
本以为凶煞冷酷的大老板却是这副平易近人的模样，殷父大起胆子，殷切地和裴应攀谈起来，裴应也很好脾气地回应他。
但没说两句，殷父就因为接不上裴应的话，无话可说了。
“池姝，这就是爸爸的朋友。”
殷池姝嘴角挂起友好的笑容，说：“裴叔叔好。”
裴应并不是那些依赖家族才能拥有成就的富二代，能走到今天的位置，全凭自身的实力，在年纪上自然不会太年轻，但也不到被人喊叔叔的年纪，而且因为外表，很多人第一次见他，都会以为他才是二十岁左右的少年。
听到这个称呼，裴应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僵硬住了，但他很快调整了过来。
“我是你父亲的朋友，你叫我叔叔也是应该。”
“裴叔叔是怎么认识我爸爸的呢？”殷池姝歪着头，看起来十分好奇，“我爸上次出末城区，还是在二十几年前，而裴叔叔身价不菲，和我爸爸完全不是同一阶层的人，所以你来到末城区，挑选我爸爸做你的朋友，是有什么目的吧？”
殷父紧张万分，生怕她这话会得罪裴应，恨不得立马捂住她的嘴。
裴应并没有生气，语气温和地说：“你们还没吃晚饭吧？先填饱肚子再说这些吧，池姝，你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吧？”
“不介意，裴叔叔想怎么叫都行。”
“有什么忌口吗？”
“都可以，裴叔叔点吧，我不挑食。”
她一口一个裴叔叔，饶是裴应心态再好，也在这样的架势下郁闷不已。
“前天因为特殊情况，还没和你好好认识一下。”裴应说，“我姓裴，单字应，和你的年纪也差不了太远，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裴先生。”殷池姝改口道，“那天胡助理找我过去帮忙，我却没派上用场，还给你捅了个不小的篓子，那之后，陈豪的家人有来找麻烦吗？”
“陈家还没这么大的胆子，敢找麻烦找到我头上。”裴应语气平静道，“陈家小子胡作非为久了，总要受到些教训，陈老爷子禁了他的足，还罚他在院子里跪了一个小时，那个帮你的朋友，这段时间都很安全，我也留了人在那里，如果陈豪要找她的麻烦，也得先过我这一关。”
殷池姝挑了挑眉，裴应一直在人群中围观她和陈豪的赌局，她是知道的，但她没想到，裴应竟然猜出来何芹是站在她这一边的，还因为她而派了人去保护何芹。
裴应是个很聪明的商人，无论长相和气质，都是文质彬彬的，让人相处起来感到很舒服，然而，他却是个很危险的猎人，一旦你对他放松警惕，就会不小心步入他的圈套。
在原著里，裴应不仅对原主出手大方，给予她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庇护，还对原主十分温柔，处处关照她的情绪，试问哪个女孩在面对这样的架势能不心动？
然而，在原主费劲千辛万苦，从贵族身边逃离回到他身边时，却被他无情地推开了。
裴应就是把割人性命的温柔刀，他擅攻人心，平和的外表下却是冰冷的血液，似乎从来没有人能走进他心里。
殷池姝大概清楚了他的路数，四两拨千斤地说：“要不是裴先生，那天确实难以收场。”
“我听李经理说，陈豪的那些小弟都是你打伤的。”
侍者端上外观精美的餐盘，里面盛着丰盛的食物，这些也计算在了投资系统里面，殷池姝看着上涨的数额，一向穷惯了的她很难理解，这巴掌大小的东西为何能卖上这样的天价。
殷池殊敷衍地回道：“是的。”
“池殊学过防身术吗？”裴应扭头询问殷父，“陈豪的小弟虽然都是乌合之众，但都是人高马大的男人，很难想象，池姝竟然能让他们吃到苦头。”
殷父听不懂裴应说的是什么，但他想到那天在荒山上，这只鬼狠揍他的场景，身体就忍不住发抖，更没有说出真相的勇气了。
“是，她是学过防身术……”
殷父眼神闪烁，想去拿离他最近的食物，这时裴应才发现了他的异常，他用的是左手，而且很不熟练的样子。
“你的右手怎么了？”
殷父刚拿稳的筷子差点掉在地上，结结巴巴地说：“没，没……”
“爸爸前两天不小心在门口摔了一跤。”殷池姝打断他的话，语气怜悯地说，“也怪我没照顾好他，让他受了伤，不知道爸爸的手还能不能好起来，真倒霉，怎么偏偏是右手呢？”
裴应看了殷父一眼，没再说什么。
这家餐厅专门招待上流贵客，味道自然是一等一的美味，殷池姝动作熟练地握起刀叉，用适当的力道切开一块牛排，小巧还冒着热气的牛肉呈着优美的弧线，落入饱满亮眼的红唇中。
裴应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吝啬地夸赞：“没想到池姝初次尝试，就能准确运用刀叉了。”
所有贫民出入末城区的次数，都会被记录在履历中，而殷池姝的授权次数为0，自然不可能来过这样的高档场所，裴应便想当然地以为，她是从其他桌的客人观察模仿来的。
殷池姝语气平淡地说：“裴先生这话，就像在夸一个牙牙学步的孩子学会了用筷子，一个用来吃饭的工具而已，没什么特殊。”
裴应笑了笑，“池姝很会打比喻。”
顿了顿，他又说道：“听说池姝想继续读书？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供你继续上大学。”
裴应还记得殷父说过，殷池姝一门心思想继续学业，向来乖顺的她甚至叛逆到离家出走，要不是临行前给逮住了，现在恐怕硬了翅膀，十匹骆驼都拉不回了。
殷池姝摇了摇头，说道：“我答应过我爸，不会继续读书了。”
裴应没想到会是这个回答，愣愣地问：“怎么了？”
“爸爸说，我早就到了该为家里分忧的年纪，经过一段时间的反思，我也深刻意识到之前的天真，我想读书，是想改变自己的命运，但现实却告诉我，我的努力其实没有多大的意义，那我何必不撞南墙不回头？”
在这个十二年义务教育制度的世界，读书并不是改变命运的敲门砖，而是划分人与人之间阶级的分割线。
高中毕业之后，贵族和资产家的孩子只要凭借高级公民的ID卡，就能上国内任意一所大学，普通平民只要成绩优异，也可以一所不错的名牌大学。
然而，末城区的贫民学生却会被划分出独立分数线，不仅比正常标准高出一截，还会在分数达标以后，被要求进行面试，在面试过程中，也许会受到这样或那样的歧视。
并且，末城区贫民的ID卡是不被市面上任何一所公司接受的，也就是说，就算贫民学生千辛万苦考上大学，拿到毕业证，等待他们的，可能仍是灰暗无光的命运。
裴应淡淡瞥了殷父一眼，后者心虚地低下眸子。
裴总也没提前跟他串气，要资助殷池姝读书啊，他告诉她这些，只是为了让她打消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乖乖向他妥协而已。
“其实没有你想象的那样悲观，在大学期间表现十分优异的贫民学生，能获得进入育英所的机会。” 裴应抛出另一个橄榄枝，“四年后，我会保证你得到这个机会。”
困厄之地也会出人才，育英所便是资本为了挖掘珠玉，所设置的一项门槛。
对于末城区的大部分学生来说，十二年义务教育就是终点，能考上大学的，优异程度堪比名牌高中里的优秀生，这些人中再过筛选，好比沙里淘金，最后能留下进入育英所的，都是凤毛麟角的人才。
竞争的激烈程度不用说也知道，裴应的承诺，相当于给了她一层保障，换作任何一个贫民学生，都会激动到热泪盈眶。
更何况，以殷池姝的角度来说，她压根就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四年啊，这中间有太多的变数了。”殷池姝并不觉得这是个砸上脸的馅饼，不疾不徐地说道，“就是几个月的光景，都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更何况我和裴先生交情不深，在这四年里，你随时可以单方面撕毁承诺，而我永远处在被动的一方。”
“你在乱说什么！你裴叔叔怎么可能是那样的人？！”殷父忍不住说道。
“先生，麻烦安静一点，其他客人还在用餐。”侍者上前提醒。
“你们有钱人就是规矩多……”殷父虽然不满地嘟囔，声音还是小了下去。
裴应没有因为殷池姝这句话而感到冒犯，反而觉得很有意思，这种感觉，就像处在了双方谈判之中，两厢胶着，互相试探，尽可能地保留后手。
“裴先生还没告诉我，你和我爸是怎么认识的？”殷池姝端起笑容，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她很聪明，朋友的借口，根本就瞒不住她。
裴应并不担心被戳破，他一开始就没把这个拙劣的借口当回事。
“说起来，我和你父亲认识的纽带，还是来自于你。”裴应五指并拢，彻底摊牌，“我是在一组路拍展览中无意看到你的，你是个很美好的女孩，令人过目难忘，我想帮你摆脱现在的处境，但听说你性格胆怯，我担心吓到你，并没有直接找到你。”
“所以，你找到了我的父亲。”殷池姝笑意吟吟，丝毫没有发觉被人窥伺时的恼怒。
裴应心底涌起一种莫名的感受，这致使他的回答慢了几秒，“是，然后我发现，你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呢？裴先生想象中的我，原来是怎么样的？”
“……”裴应噎了一下，决定把锅推给殷父，“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不要从别人的嘴里去认识一个人。”
殷池姝望向殷父，“爸爸是怎么和裴先生形容我的？”
殷父怔愣道：“这……”
“裴先生的意思，我明白。”殷池姝缓缓搅动着果汁，“既然你选择摊牌，那我也明说了，裴先生给我描述的未来蓝图，实在太过理想化了，我是个没什么理想的人，贪图安稳，不愿意用几年青春去做赌注。”
裴应屈指叩动着桌面，静静等待她的下文。
“我只想要一个稳定的结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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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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