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缄口不言，只是不置可否地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绕过跪在地上的女人，走向放在不远处的行囊。
幸好出发前他把自己的雨衣交给了老师保管，不然这一来一回，它肯定早就千疮百孔了——蒋身遥这般想着，拔掉了插在身上的刀剑。刀剑掉落当啷作响，朵朵殷红在他亚麻色的衬衫上晕染开来，被刺破的布料之间，血肉构成的“花蕊”迅速蜷曲收缩，一眨眼便恢复成平整的肌肤。
他一手拎起行囊，另一只手伸入其中，想要找到老师交给他的区域地图。然而一番摸索过后，他却发现其他的东西都还在，唯独那张地图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
“老师，你把我的地图拿走了吗？”
无人应答。
不仅是地图，就连何近安派出的那只墨灵也不见了。
“是你搞的鬼？”
蒋身遥收起行囊，转过身面对着春川怒目而视，语气不善。后者像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娇音觳觫道：“奴家怎敢擅自摆弄恩人的所有物？恩人要找的东西，一定是在方才的打斗中遗失了，不过没关系的，奴家可以当您的活地图！”
“你若想骗我，下场会很惨。”
“小先生的腐朽力远超于我，奴家就算想耍花招，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趁着交谈的间隙，这只「骨散相」被火焰烧灼熔毁的身躯逐渐长出了血肉，她从破碎的地面爬了起来，用楚楚可怜的眼神看着少年说，“恩人想要的不化骨，就在东边的「视肉山」之中！”
“我记得地图上并没有记载这样一座山。”
“地图上当然不会记载，视肉山神出鬼没，非有缘人不能见其真容。”
“听你的意思，它能够自由移动？”
“正是如此，如不是遇见了奴家，恩人想要找齐骨片恐怕得多费许多功夫了。”
会移动的山……真是闻所未闻。而且，这座山光看名字就不是什么好地方。不过眼下也没有其他线索，他总不能放过这个唯一的机会。
“姑且信你一回，现在就出发吧。”
“多谢小先生，那么奴家要开始了！”
此时，春川织晴的肉身已然恢复，但她似乎忘了身上的衣物并不能复原——她赤身**地来到少年身边，见对方视线躲闪连连后退，面部泛红表情微妙，这才恍然大悟。
“啊，十分抱歉，奴家差点忘了人类世界的礼数。请稍等……现在没事了。”
她幻化出一件精致的和服，和服以淡雅的天蓝色为底，上面绣着细腻的白色樱花图案，仿佛将春日的气息轻轻披在了肩上。腰间的束带则是总体靛青，配以金色的流苏装饰，既彰显了和服的层次感，又增添了几分华贵，并完美地勾勒出她曼妙的身姿，优雅而不失端庄。
齐臀的长发青丝化雪，精心梳理成了传统的日式发型。发髻上的樱花形金钿随步履摇曳，几缕碎发轻轻垂落在脸颊旁，为她平添了几分柔情。褪去现代装束后，她的强硬荡然无存，翠色的眼眸暗送秋波，整个人就像是从浮世绘中走出的贤淑贵女。
“这是奴家生前的容颜，不知，能否入得了恩人的眼？”
蒋身遥愣怔片刻，他确实有被她的美貌所打动，但他也明白，万千表象，终究是红粉骷髅。
“只要不是衣不蔽体就行……”
“小先生倒是有趣，身为男子却不为女色所累，世间难得呐。”
“……啰嗦。”
“呵呵，奴家不拿您打趣了，请退后，奴家这就为您施展控骨之术！”
语毕，春川织晴的手臂上缓缓浮现出奇异的纹路，她的双臂开始透明化，白骨清晰可见，缠绕其上的血管犹如妖冶的花。她将手掌置于眼前，双手四指并拢，拇指紧密相贴，组成一个展翅翱翔的飞鸟。
紧接着，女人的口中吐出一些难以理解的音节，她的眼中幽光流转，右手往上一抬，地上的尸体接二连三地抖动起来。下一秒，血肉撕裂的声音如雨点般响起，只见一根根白骨破体而出，它们在空中穿梭盘旋，变作一只由骨架构成的巨鸟。
骨鸟乖顺地趴在春川身旁，身躯是交缠的脊柱，双翼是重叠的肋骨。它虽然整体上类似鸟类的骨架，但脑袋却是一颗人的颅骨——那两个空洞洞的窟窿正对着蒋身遥，这般邪性的东西弄得他头皮发麻。
春川摸了摸那颗骷髅头，轻轻提起和服的裾摆，登上骨鸟的脊背，向少年伸出了手。
他并没有接过她的手，而是背着行囊顺着骨鸟的脖颈爬了上来。
股骨、肱骨、胫骨……蒋身遥细数着身下的白骨，似乎有谁在他的脑子里塞满了奇怪的感觉。骨鸟载着二人飞起，他看着留在地上的那些没有骨头的肉块，突然嗤笑一声，取出不化骨含入口中轻哼起来。
我们坐在高高的“骨堆”上面。
“小先生在哼歌吗，真是闲情雅致……哎、你别拆这些骨头啊！”春川对他的癔症并不知情，权把那些怪异举动当作了玩笑。虽然他没过多久就恢复了过来，但刚才的“玩笑”着实把对方吓得够呛。
无言，他们的耳畔只有呼啸而过的风，这般尴尬的沉默足足有三小时，现在，二人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云霞斑驳，春光正好，苍茫的天地犹如一幅浑然天成的画卷，不过画中那两点污渍般的人影，多少是有些煞风景了——经过三十年的演化，城市变成了草原，各种叫不上名字的灌木与草本植物在残垣中恣意生长。
熏风吹拂，花影摇曳，此番美景，从来不属于人类。
自然的气息总是让人心旷神怡，蒋身遥的内心完全平静了下来。从骨鸟上下来后，他就一言不发地跟在春川织晴身后，绛色的火焰在他的右手手心流转，随时准备给予在前面带路的非人致命一击。
这期间他也尝试过操控眼前这个女人，但或许是因为她级别太高的缘故，他的意志根本影响不了她分毫。
缘由天定，事在人为，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步行了大约半小时后，春川织晴在一片坟地停下了脚步，她看向其中的一块墓碑，犹豫了半天还是碍口识羞。
“想说什么就说吧，我现在不会杀你。”
“奴家…奴家这还是第一次……”
“……你想用美人计么？你应该知道这对我无效。”
“恩人误会了！奴家是想说，这是我第一次请外人进到自己的居所…实在是……有些羞人。”
少年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模样，直接上前一步来到墓碑旁，蹲下身子端详起面前的石碑来。
一块半人高的青石碑安静地矗在杂草丛中，扒开两旁的茅草，就能看见墓碑的全貌，它底部方方正正，上端微微隆起。碑面在岁月的洗礼中变得光滑平整，碑身上没有任何雕琢篆刻的痕迹，甚至连逝者的名讳生平都找不到——这是一块无字碑。
“你一个死了几百年的东瀛人，怎么会在这片土地拥有坟茔？”
“恩人竟然记住了奴家的话，奴家好生感动……其实，这块无字碑只是一个引子，它的内部别有洞天。”
“等等，你不是说带我去视肉山么？”
“视肉山只接纳有缘之人，寻常方法是去不了那儿的。奴家早些年和山神达成了交易，让祂在我的居所留下了一个固定的入口。”
“我该如何进入？”
“请把您的名字告诉我。”
“……蒋身遥。”
“奴家明白了，请小先生闭上眼睛。”
虽说某个家伙提醒过他不要泄露自己的名字，但区区一个称呼而已，又能造成多大的影响呢——少年怀抱着这种天真的想法，殊不知自己已经一脚踏进了罗网。
他按照她说的闭上了眼睛，随后，他的右手手背传来清凉的触感。一只骷髅手抓住他的手掌就往碑上贴，二者接触的一刹那，他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声音、光线、色彩……周围的一切都在从他身边退离，光怪陆离的景色拉伸成了一根根抽象的线条。
蒋身遥身上的定位术法忽然消失不见了，在后方默默观察的何近安与杨金柝觉察到了这一点，可惜他们自己也面临着困境，实在是分身乏术。
「光焰城」的使者正在谈判桌上得寸进尺，舌战群儒的杨金柝已是退无可退。
“老夫说了，你们要找的人从来没有踏入过「蜡炬城」半步，本次的灾害由青林黑塞一手造成，无论是和他，还是和那些难民都没有任何关系。”
“杨老，我们尊敬你是因为你是一个功臣，可现在看来，你好像有点老糊涂了呀？根据总部的记录，那个祸患被诺亚方舟安置在了你们的难民营，运输期间他还杀死了一名工作人员，你却跟我们说他从来没来过，那这白纸黑字写的是什么？屁话吗？！”
“老夫所言句句属实，你们尽可在庇护所中搜寻那人的踪迹，但结局只会是徒劳无获。”
“你个老东西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我们这边好心帮你，你却还站在人类的对立面，莫不是想造反？！”
“呵，如果你们代表的就是‘人类’，老夫不介意这么做。”
“你！”
“「逐光会」的内部已经腐烂了，想必天边那颗由我们亲手升上去的「太阳」，很快也会陨落吧。”
“好，好！我会如实向上面报告你的一言一行，别以为你是功臣就能口无遮拦为所欲为！”
使者甩下手里的援助拨款明细表，起身摔门而去，他鬼鬼祟祟地来到一个避人耳目的角落，询问等在那里的手下道：“怎么样，找到那老头子的宝库了么？”
“他们的防护做得滴水不漏，我在这里窃听了这么久，还是一无所获……对方可是初代点灯人，我们真的要和他作对吗？”
“你是不是傻，那老东西手上的「信仰圣物」，随便拿到一件就能彻底翻身，你难道想当一辈子工作的走狗？”
“我…唉……”
“别唉声叹气的——谁、谁在那里？！”
密谋的二人连忙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一个人影。就在他们松懈之时，一个青棕色头发的男人从灌木丛中窜了出来，他用一柄长枪将两人捅穿，嘻笑着逃离了现场。
追在那人身后的吴椋跟了过来，他看着地上两具僵硬的尸体，已是焦头烂额。
“何老师还是联系不上，其他人又不在，现在真是最糟的情况了。”吴椋边说边合上了尸体的眼睛，急匆匆地往王败臣逃跑的方向追了上去。
而他心心念念的老师，则是被月海堵在了办公室的墙角。
“一个徒弟完全失联，一个徒弟在城中四处杀人，你这个做老师的难道不着急么？”月海吸了一口烟，对着何近安的正脸吐出烟圈，用长杆烟斗戳了戳他的脸颊道，“回答妾身的问题，妾身就放你走。”
“在下和那个「新死相」没有任何关系，你再这样纠缠下去，别怪在下动粗。”
“妾身想要的，不是这个答案——直接说吧，你为什么要和他做交易？”
何近安神色凝重地看着月海，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是如何知晓他的秘密的，必要的时候，他不会留活口。
“不说么，不说我也能猜个一二……你是为了她，你的恋人，对吧？”
男人没有回答，他将右手放在了枪托上。
女人摸着他的手臂，顺势按住了他的右手。
“放心，我不会把秘密说出去的，妾身只是想和她一样，在你的心中占有一席之地。”
“劝你趁早放弃，这里已经没有位置了。”
“呵呵呵呵，我就是看上了你的专情，为了心爱的女人，不惜触碰禁忌……从某种角度来说，你和我很像。”
月海伸出舌头，她的舌头上赫然睁开了密密麻麻的眼睛。
看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惊讶后，女人舔了舔嘴唇，收起舌头盈盈一笑道：“现在，我们都掌握了对方的把柄，我要征服你，而你，别想从我身边逃开。”
“……说够了的话，就从我眼前消失，否则，死。”
“终于看到你卸下伪装的样子了，妾身很满意。”月海抚摸着男人的长发，感受着发丝与指尖的缱绻，依依不舍地离开了他身边。
何近安揉了揉酸痛的太阳穴，将事情一件一件捋开——跟随蒋身遥的墨灵被摧毁，依附六月雪的墨灵还在城内，当下能做的只有找到并控制王败臣了。
当初他看上了王败臣的力量，才将他收为弟子，没想到此人心性如此恶劣，怕是得好好改造一番了……如此想着，何近安根据已知的线索，很快便找到了那小子。而找到王败臣的第一件事，就是用墨灵把他的四肢捆住，然后拖进小黑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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