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败臣被关进了专门用来惩罚罪大恶极之人的感官剥夺室,他将在此间体会到比死亡更痛苦的责罚。何近安拔掉了房门的钥匙,暗自思忖:虽说那些使者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他们的死总归要给出一个交代……事情真是越办越多,但愿这些惩罚能让这小子改头换面吧。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收起钥匙往案发地赶去。
与此同时,六月雪还在城中寻找着进入「死市」的办法,而处理完事务的杨金柝进入到了「心澜境」中。他之前埋入蒋身遥体内的那颗种子,恐怕是当下唯一能联系到他的机会了。
老者缓缓走到「心澜境」的无患子树下,双腿一盘,调整好气息进入趺坐状态。他闭上双眼,尝试着去感应那颗种子。浅白色的气流在老人周身环绕,无数根纤细的藤蔓从树枝之间垂落下来,接着便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开始向四面八方蔓延。
杨金柝的神识顺着其中一根藤蔓摸索过去,终于找到了目标——这枚种子发出的光芒已经很微弱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然而,当他试图将自己的意识与种子连通时,却突然感到一股强大的阻力。
一道无形的屏障蛮横地阻挡在他面前,时刻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危险气息。他试图突破这道屏障,但就算强大如他,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穿过障碍将意识连通。最终,老人不得不放弃尝试,他睁开眼睛,树间的藤蔓也一并收回。
“这种感觉,他恐怕是进入「遗忘之地」了……这可是高等腐尸才能拟造的空间,小蒋…你能挺过来吗?”杨金柝离开了「心澜境」,在房间内来回踱步,抚摸着胡须喃喃自语。他眉头紧锁,思考着接下来的对策,一种难以言喻的忧虑凝聚在了几道深深的皱纹里。
一切祝福与期盼都是无用功,凡是以猎物的身份踏入「遗忘之地」之人,九死一生。
就看他能否抓住那缥缈的一线生机了。
……
“阿嚏——”
有人在背后议论自己。
背后?何处为前,何处为后?
议论?口是心非,庸人自扰?
自己?孰是己身,孰是客体?
那是一种比幻觉和梦境更加奇异,更加诡谲的体验——时间没有了意义,空间位置暧昧不清,意识弥散在一片雾中,信息的洪流灌进颅内……此即「遗忘之地」。
他“看”到了一个身穿天蓝色和服的白发女子,然后他便拥有了眼睛;他“触摸”到她光滑的肌肤,于是便有了身体——因果倒置,逻辑失效,少年回过神来时,已经站在了一片漆黑的天空上,而他的头顶,是一片不断掉落碎屑的纯白色土地。
穿着和服的女人端坐在黑色的虚空之中,她抿唇微笑,一颗颗樱花林从黑天的星辰之上生长而出,将二人围在一片狭小的空间中,花瓣簌簌,不是风动而是心动。
“恩人是着凉了?需要奴家为您添衣吗?”
“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便是奴家的领地,莫非您是第一回进入「遗忘之地」?”
「遗忘之地」,他似乎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对了,是在第一堂课上,任课老师讲解过这个概念——一片由高等腐尸拟造出的空间,其中法则规律全由拟造者支配,是一方极其危险的区域,闯入者往往有来无回。
大意了。
蒋身遥张开右手五指,想要唤出掌心的火焰,却以失败告终。
“放我出去。”
“您不去视肉山了么?”
“你若真心想带我前去,就别在这卖关子。”
“奴家…只是想问恩人一个问题。”
春川织晴敛起翠色的眼眸,犹豫片刻后微微抬起头,目光流转于飘落的樱花花瓣之间,她问道:“小先生觉得,在这世上,是否存在着地狱呢?”
“……”
“您也得不出答案,还是说不愿回答?也罢…给您徒增烦恼了,请随奴家过来吧。”
她的视线坠落在地,伸出纤纤玉指将附近的花瓣扫到自己跟前,把它们聚拢成一个小小的花冢,然后轻呼一口气,将其吹散开来。起身,樱林消散,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一座大山的影子若隐若现。
少年半信半疑地跟着她往山影处行进,那片模糊的山影越来越清晰,细看,那原来是一片泛着微波的湖水,而他所见到的景色,不过是湖中倒影。镜中花,水中月……关于刚刚那个问题,他心中其实早已有了答案,只是不知为何,他没有勇气说出口。
如果没有地狱,人们又何必挣扎着上天堂呢?
他凝视着眼前的倩影,看着那银白的发丝,精致的金钿,摇曳的流苏,心想:你我都与天堂无缘,遗憾…留在心底就够了。
须臾之后,二人穿过那片映着山影的湖面,来到了传说中的视肉山。
这是一座仿佛从太古时代穿越而来的山,巨木参天,扭曲缠绕的枝干像是某些怪物的触须,浓雾浮动下,它们似乎也在不合常理地起舞。
厚密的树叶中艰难地露出了一片天,天空被一层厚重的铅云紧紧包裹,它们低垂着,似乎随时都会倾泻下未知的灾难。偶尔,一缕光线挣扎着穿透云层,却只是在这幽暗的世界中划出一道短暂的、不祥的亮痕。
此处明明没有一丝气流的扰动,却能听到风在林间呜咽,明明周围没有一个活物,细语却在耳道中翻涌……那个身穿和服的白发女人已经不见了踪影。蒋身遥独自一人站在密林深处,他的体温在下降,大脑却在升温。恐惧迅速沸腾,理智即刻模糊,浓雾掐住了他的喉咙,他却想在窒息之中,跟随那些不断变幻的景色一同起舞。
“哈哈哈…完了、全完了,我的外挂呢?捞一下啊!”
他说着一些意义不明的话语,在泥泞的小道上跌跌撞撞,手舞足蹈。
突然,一只人手从路旁的巨树间伸出,一把抓住少年的胳膊,把他往树丛中拽。
“嘘——你不要命了吗?那怪物还在山间游荡,你这么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是嫌活得太久了?”
说话的是一个猎人模样的人,他那深褐色的头发略显凌乱,被一顶旧皮帽随意地遮掩着,几缕不听话的发丝从帽檐下探出头来,增添了几分不羁的气息。他的腰间挂着一把锋利的猎刀,刀柄经过长时间的握持,已经磨得光滑圆润。
在他身旁跟着一个稍小他几岁的徒弟,这人装备齐全衣服干净,手里握着一把崭新的弩,他想强装镇定,却掩盖不了眼神中流露出的紧张。
“大哥,这人看起来不怎么可靠啊,咱们还是别管他了吧!”
“见死不救不是我的作风,那样的悲剧,一次就够了。”
“但我看这人好像精神不太正常,救下来也是流口水啊?”
“能救一个是一个,我们若是还不团结起来,就正中那怪物的下怀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神智不清的蒋身遥趁着他俩不注意,抢过他们的武器撒腿就跑。
“哎呦大哥,我就说这小子有问题,现在怎么办?”
“追!”
身在这座山中,一旦失去武器便意味着性命不保,二人只能立马追上去,否则等待着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他们刚一离开树丛,十来只白骨化的手猛地从泥沼中伸出,死死抓住了二人的脚踝,将他们拖倒在地。一个妆容精致的白发女人从迷雾中飘了出来,几根零星的枯骨组成了她的身体,一件黑红相间的和服包裹着这些骨头,勾勒出不应存在的曼妙曲线。
她漂浮在空中,轻蔑地俯视着被拖入泥沼中的两名男子,冷冷地说:“这位小先生乃是奴家的猎物,岂容尔等宵小插手?你们两个,就这样变成这片猎场的一部分吧。”
在春川的号令下,骨手彻底将擒住两人拖入泥底。所谓山神的交易只是个幌子,这座视肉山,从一开始就是这只「骨散相」的猎场,它会把迷途之人拖入其中,并将其全部变成她的养料。
当然,蒋身遥对此毫不知情,癫狂过后,他终于恢复了清醒。他疑惑地看着手中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弩机和猎刀,始终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来到这片山域的。他只记得自己是来寻找不化骨的,还有一个东瀛女人曾问过他一个问题……只是,那个问题是什么,那个女人又是谁,他完全回忆不清。
如今,他的行囊丢失不见,信仰力使用不出,老师的墨灵也杳无音讯,甚至连那个恶魔的声音都听不到了,可以说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好在笼罩着此地的灰雾总算是散开些了,蒋身遥沿着山路继续行走,不一会儿便远远地看到前方出现了一团烛光。
深海的鮟鱇鱼会发出光亮来吸引猎物,飞蛾也会义无反顾扑向火焰——原始森林之中怎么会出现人类的灯火呢?他明知那团光亮是一个陷阱,却还是拨开雾气走了过去。
慢慢的,一座木架草顶的东瀛式建筑出现在了他的视野中,房屋下方用阑干架空,出檐深远,梁柱壁板未施漆画,素枋插拱,古韵十足。屋内烛灯摇动,透过纸窗能看见憧憧人影在其中逡巡,窗棂下光影斑驳,随着他的接近,一些难以理解的字句传入了他的耳中。
在那些诡异的音节影响之下,少年神差鬼使般地推开了门扉,踏入了这座宅邸。
双足踏入的一瞬,刺目的白光亮起,转眼间,他便来到了一座庭院之中。花前月下,一对男女正在你侬我侬。
“相对两相知,清如水兮明如镜,寸心澈而映。”
“谁知生平愿,或见飞蛾自投火,心有戚戚焉。”
“阿晴,鄙人恋慕你许久了,我们择一良夜,一起逃离这座牢笼吧!”
“可是,你贵为平氏少爷,奴家一个小小侍女,终是配不上你。”
“没有的事,阿晴你才华横溢样貌出众,能遇见你才是鄙人的荣幸啊!我们两个就此私奔,一定能在外面闯出一片天地!”
“阿彦……奴家,这就开始准备!”
“你答应了吗?太好了!”留着月代头的男子喜出望外,他从怀中取出一根点缀着樱花形挂坠的金钿,把它放在了女人手里,说,“这是我们的定情信物,你若准备好的那日,就把它戴在头上,当晚我们就私奔!”
女人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金钿收入囊中,迈着小碎步从少年身边走过,像是没看见他一样。
二人在月下分别,蒋身遥却越看那个侍女越熟悉——他们似乎在哪里见过。
“恩人终于想起奴家了吗,不枉我费尽心神。”
“我记起来了,你是那个「骨散相」。你把我拖入这片幻境,意欲何为?”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发问,女人的声音犹豫了一会,随后淡淡地吐出几个字:“奴家…还是不明白。”
“你不明白什么?”
对方不再回答,幻境之中日月飞速轮转,黑夜与白昼相交闪烁,落了樱花,红了枫叶,少年眼前的景色瞬息万变,企划私奔的二人,终于等到了他们的良日。
“非得让我看完你的过往?以为这样我就会同情你了么?”
“阿晴,让你久等了,我来了!”
故事还在继续,蒋身遥摆脱不了幻境,只能以旁观者的身份静待其发展。
“阿彦!”
女人吻了上去,少年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马车我已经备好了,快随我来。”
片刻缠绵后,男人拉着女人的手走出了庭院,她的金钿和他的秃头一齐映照着月光。
俗烂的戏码。
他和那个月代头男人一同目送着春川登上马车,见男人迟迟未动,少年好奇地问:“怎么,你后悔了?”
那人自然听不见他的提问,平彦向马车上的女人挥了挥手说:“阿晴你先走,我马上就追上来!”
之后,他再也没有跟来。
幻境变成了「遗忘之地」的模样,春川织晴端坐在黑暗之中,她的细指揉捻着一片花瓣。
“这就完了?我还以为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女人不语,她舔舐掉指尖的花浆,低着头,像是陷入了沉思。
半晌,她幽幽开口:
“奴家认为,地狱是存在的。”
话音刚落,白光一闪,蒋身遥回到了幻境中,只不过这一次,他看到了一个躺在床榻上的,目光空洞衣冠不整的女人。
“这出戏码从一开始就是骗局,平氏少爷把我卖到了花街,地狱,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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