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现在的我已经记不太清那时的遭遇了,只有那些男人身上的恶臭,还有滞留在下方那挥之不去的,被灼烧、被撕裂、被腐蚀的疼痛,依然束缚着奴家的灵魂。”床榻上的女人拔下发髻上插着的金钿,她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此时呢喃的是早已死去的她,“后来,我日日用发簪在身体上刻划。掌事人当然不允许自己的商品出现瑕疵,只要她发现奴家的身上出现了伤口——无论它是由谁造成的,都会把我关入禁闭室,只留给我勉强不会饿死的吃食。
听他们说,把我卖到这里的平氏少爷常常写信忏悔,说自己这么做是投资失败之下的无奈之举,他有多么多么后悔做出这个决定。他还说,他想把我赎回去,但是家族不允许……哧、真是可笑,他若想和我私奔,怎么还会在乎族里的规矩?也怪我太傻,一时没能看清。
这里的日子啊,真不是人过的,不过时间久了,奴家也就习惯……麻木了。有些人生来就是王公贵族,有些人生来就是货物和奴隶,很不幸,我是后者。”
像我这样不幸的人,还有千千万万。
少年只是无言倾听着,吱呀一声,他身后的纸拉门被拉开了。
一个看上去只有十来岁的女童走进了和室,她的面庞稚气未脱,眼神却没有同龄人该有的朝气。她用孱弱的双臂搬来了一个又大又深的木盆,盆的边缘搭放着两条毛巾,盆内水波荡漾热气腾腾,这个水盆和她那瘦小的躯干相比,简直是庞然大物。
因为是幻境,女童完全看不到站在一旁的蒋身遥。她使出吃奶的力气搬动水盆,门牙咬着下嘴唇,两根眉毛快挤进了眼睛里,终于是将木盆放置在了床榻边。在看到没有一滴水洒出来之后,她长舒了一口气,脸上难得地出现了笑容。接着,她撸起袖子,将瘫软在床的春川织晴扶了起来,为她一件一件脱去衣物。
脱衣完毕,被折腾得半死的女人也清醒过来。侍童拿起放在盆边的毛巾,把它放入盆中浸满热水,再掐着时间将毛巾从水中取出,稍微拧了拧,用它试探性地触碰着女人的后背,随后擦拭起春川的身体。
狭小的和室中,哗哗的水声和杂乱的喘息交织在了一起,盆中的水变得污浊,偶尔的几声啼叫,掩盖不了喧哗之下的死寂。
“姐姐,你身上的伤,又多了……妈妈知道了的话,会不高兴的。”帮她擦拭身体的侍童,在看到了她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后,忍不住出声询问,“姐姐你…难道不痛吗?”
“小七,你不懂,有些痛,是需要用另一种痛来遗忘的。”
“两种痛加在一起不是更痛吗?小七不明白,姐姐拥有着人人羡慕的美貌,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想知道吗?好奇心值得嘉奖,不过,这可是个小孩子听了会做噩梦的传说哦。”
唤作小七的女童迟疑了一下,放下手中的毛巾,走到春川正前方,伸出湿漉漉的右手,把自己的衣领往下拉了拉。
女人疑惑地抬眸,她的脸唰的一下变白,即使敷着厚厚的脂粉,也能明显看出血色的退却。因为,她在小七锁骨处的皮肤上,看见了一个粉红色的桃形花纹。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被打上这个印记,意味着她已经**。
这个消息犹如惊雷炸裂,春川脸上的表情愣住了,她的脑袋里全是嗡嗡的回音——小七只是个刚满十二岁的孩子啊,为何…为何他们要……
不知是惊讶埋没了愤怒,还是仇恨盖过了悲悯,女人笑了,笑得凄惨,笑得悲凉。她抿了抿唇,将那个阴暗罪恶的传说娓娓道来。
“相传平安时代有一位名叫光源氏的贵族,他才华横溢,生性风流,一生得到众多女子的青睐。那几乎是他的一种才能——光源氏极其擅长玩弄女人的感情,他与亲手调教出来的最爱结为夫妻,同时却在私下里追求各路女子。
光源氏曾说,他自己生性柔弱,没有决断,所以喜欢柔弱的人。大权在握的桐壶帝作为光源氏的亲生父亲对他无限宠爱,光源氏做事有恃无恐,哪来的柔弱感觉呢?这不过是一种他用来搭讪柔弱女子的手段罢了。
男女情爱之事,难免阴沟里翻船。光源氏有着许多情人,其中一位是六条御息所。六条御息所因嫉妒光源氏的正妻葵上而心生怨念,最终化为恶鬼,对葵上进行折磨,导致葵上夭亡。
小七,我想成为那种鬼。
传说,人因为仇恨和嫉妒,会导致灵魂在自己活着的情况下离开自己身体,并且灵魂能攻击甚至杀死自己嫉恨的人。此时如果灵魂能够回归体内,并且能够恢复理性,这样的状态叫做‘生成’,而当仇恨占据所有心智,无法恢复理性的时候,此人就会转化为鬼,即‘般若’。
这种鬼有着头顶两个犄角、尖尖的耳朵,以及被称为‘泥眼’的显著特征。般若常居于山林中,半夜出没袭人,特别是以小孩为目标,还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怕笑声。
如果我变成了这种鬼,小七会害怕吗?”
小七安安静静地听完了这个故事,若有所思地垂下头,稍后,她轻轻摇了摇脑袋。
“小七怎么会害怕姐姐呢?只是,姐姐变成鬼后……”
“怎么了?”
“唔嗯、没什么…这次的伤,我会向妈妈隐瞒……姐姐,能不能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吧。”
“地狱里的鬼,会有机会见到外面的花吗?”
“傻姑娘,原来你在担心这个呀?你的日子还很长,姐姐相信你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个地狱的。”
“真的吗?那我得努力赚钱才行!客人们都说醍醐寺的樱花最美啦,等我赚够钱,就带姐姐一起去看,不管那时的姐姐变成什么,说好了哦!”
说起外面的世界,小七便打开了话匣子,下一个客人到来前的时光,成为了两个惺惺相惜之人的片刻安宁。
暖色的烛光填满了和室,温馨的画面被按下了暂停键,少年所处的幻境化作点点微光飘散,周围一片漆黑与寂静,看样子,他又回到了「遗忘之地」。
“醍醐寺的樱花,你们看成了吗?”
“从土里钻出来后,我倒是去那里看了看,可惜那时的世界已经被腐朽侵蚀,除了一树枯枝,我什么都没看到。”
“你的侍女,小七呢?”
“她在十四岁时被一个嫖客玩死了。”
“那你……”
“小先生倒关心起奴家来了?看来奴家的努力没有白费。我嘛……我趁着梅毒还没到晚期,用平氏送给我的金钿发簪杀掉了那个嫖客,然后便被乱棍打死,草草地埋了。”
遗憾,同情,惋惜?不,眼前的怪物是他的敌人,就算她的遭遇再怎么悲惨,也不能死而复生祸害人间。
“死前,你有什么心愿?”
“我想过得好一些……奴家屡屡在佛像前跪拜,可是祂,好像没有看见我呢。”
“为这点事就死去吗?”
“为这点事就活着吗?”
住了,住了,不要再问答了!
幻境之外,蒋身遥的身体被五根触须紧紧缠绕,表面像是树皮,内部却在涌动的条状物在他身上蠕动,牢牢捆住了他的手脚和脖颈,将他固定在半空中。少年双目紧闭,已是大汗淋漓,春川织晴坐在不远处一张由藤蔓组成的靠椅上,她抚摸着一块刻有少年名字的石板。
这块石板上除了“蒋身遥”三个字之外,还雕刻着一种繁复而神圣的花纹,似乎是出自某些失传已久的技艺。上面的刻字不断变换着字体,时而是小篆,时而是楷体,超乎常理的现象让人头晕目眩。
白骨化的女人用指骨在石板的凹槽中来回移动,她对着石板说:“不同的天堂毫不相干,相似的地狱环环相扣……在人剥削人,人压迫人的时代,人间便是地狱。”
幻境中的少年答道:
“那样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真的,是这样吗?”
“……是。”
“心中已经有答案了么?那么这次,就让你来做选择吧。”
话音远去,飘散的光点原路返回,幻境重现,刹那间天地倒旋、时空回退。蒋身遥眼前的景色像是调色盘上混在一起的颜料,混沌而抽象。他闭着眼睛捂住脑袋蹲了下来,难以招架的眩晕感缓缓褪去,而等他再次睁开眼时,他回到了故事尚未开始之时,并惊奇地发现,床榻上的那个女人已然变成了自己。
“你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变得尖细娇柔,肌肤吹弹可破,他伸出手自上而下地抚摸着身体,难以置信地揉捏着身上的女性特征。少年从床榻上起身,来到梳妆台前,怔怔地看着铜镜中那张画着浓妆的,不属于自己的脸。
“身上…好痛,你把我的意识囚禁到这具身体里了么,你到底想怎样?”
春川没有立刻回答他,她用模糊的记忆构建出了这个地狱,而她,只是站在地狱的尽头回望。
然后,她说:“你知道吗,在暗无天日的底层世界,哪怕眼前出现了一根蜘蛛丝,人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抓住它往上爬……可到了最后,他们就会发现那代表希望的微光,原来是画在纸上的太阳。
若无粗鄙的狂喜,便不会有深入骨髓的悲伤。身处无力改变的困境中,顺应宿命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那么,接下来的发展,就看小先生你了。”
“等等!”
蒋身遥朝着铜镜大喊,女人却不再回应。他的声音吸引来了某些不速之客,一个醉醺醺的嫖客掀开和帘走了进来,直接把他按倒在地进行了侵犯。当然,保镖不久就发现并打折了这个嫖客的腿,只因他没给钱。
真是奇耻大辱——感官与女人相连通的少年在心中发誓,等会出去,一定要把那个女人千刀万剐!
可是,这片幻境由对方所构造,他该如何逃脱?
未等他细想,幻境中的时间突然加快了流逝。秋枫尽落,冬雪消融,来年春,一个衣冠楚楚的男人找上了自己。
男人握着女人的手说:“晴姬,我马上就攒够钱了,到时候我一定会带你出去!”
如果按照影视里演的那样,答应了这个要为自己赎身的男人,他是不是就能离开这里了呢?可是,平氏少爷出卖她的事历历在目,人心叵测,人性难料,事情真的如他想的这般简单?
“小同志,不能脱离经济基础和社会角度分析问题。脱离社会空谈人性,是拥有幼稚的道德观之人才会有的举动。”
“谁在说话?”
“晴姬你不认得我了吗?我是阿佑啊!”
被困在女人身体里的蒋身遥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就在方才,他听见那个声音后,脑中灵光乍现。
“你不必再来找我了,我要成为花魁,然后解放整条花街。”
“啊?这…这……我只是一介书生,可赎不起花魁的身啊。”
“谁说我要你来赎身了,想要自由,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晴姬…你今天好奇怪……嗯,你若是心意已决,那我也只能在背后默默支持你了。”
艺伎也好游女也罢,说到底只是受高层势力所雇佣支配的非生产工人。她们的工作场所与客源平台等生产资料为雇佣者所垄断,想要解放花街就只有打破这种僵局。身为势单力薄的底层人,他必须团结一切力量,积累实力厚积薄发。就现状而言,他只有攀上花魁的宝座,才有机会实现最终目标。
少年支走了想为他赎身的男人,在一旁观望的春川织晴窥探到他的想法后,也忍不住从幕后现身询问:“真是从未设想过的道路……小先生的思路好生稀奇!”
“呵、你还敢出来?下一次见到你,我定要把你碎尸万段!”
“只要能得到答案,奴家…恭候那一天的到来。”白发女子淡然一笑,她坐在藤蔓上注视着被触须越缠越紧的少年,眼里多了一些让人捉摸不透的色彩。
四周重归平静后,少年的脑海中,那个熟悉而庄重的声音再次响起:“只有具体的带阶级性的人性,没有抽象的超阶级性的人性。人人都会犯错,我们应该耐心教育,鼓励他们改造自己,而不应讥笑、敌视他们。”
“多谢前辈点拨,我已经有了破局的思路了,就让我来再次点燃‘江户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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